1
吃過早餐,布倫特叫上維拉和她一起去島的最高處,看看船來了沒有。維拉同意了。
海風清新,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浪花。既看不到出海的漁船,也沒有摩托艇的蹤影。
對岸的斯蒂克爾黑文小村此時也看不清楚,隻能看到高處山坡的輪廓,那是一塊突兀的紅色岩石,與狹窄的海灣形成鮮明對比。
埃米莉·布倫特說:
“昨天開船送我們過來的人看起來就靠不住。今天上午都這麽晚了他還不來,真是奇怪。”
維拉沒說什麽。她正在努力克制自己越來越驚慌不安的情緒。
她暗暗生氣,對自己說:
“必須保持冷靜。現在這副樣子都不像我自己了,我不是總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嗎?”
等了一會兒,她說:
“希望他會開船來接我們。我……我真想離開這兒。”
埃米莉·布倫特面無表情地說:
“我打賭沒人不想離開這裏。”
維拉說:
“這一切都太詭異了,亂成一團。”
上了年紀的埃米莉·布倫特突然自言自語道:
“我真後悔,怎麽就輕易上了當。隻要稍微動腦子想一下,就能發現那封信其實荒唐至極。可是,當時我竟然不假思索,深信不疑。”
維拉木然回應着:
“我也是。”
“我太想當然了。”埃米莉·布倫特說。
維拉戰戰兢兢地倒吸一口氣,說:
“你真的認爲——就像你剛才在餐廳裏說的那樣?”
“親愛的,你把話說明白點兒,你想說什麽?”
維拉低聲說:
“你真的認爲是羅傑斯和他太太殺害了那位老太太?”
埃米莉·布倫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海的另一邊。過了一會兒,她說:
“我個人認爲一定是這樣。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
埃米莉·布倫特說:
“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我的想法。羅傑斯太太暈過去了,而她丈夫失手摔掉了咖啡盤,記得嗎?還有他的解釋,一聽就是假的。我看啊,就是他們做的。”
維拉說:
“可是她的樣子,看起來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如此驚慌的女人。一定是有什麽東西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她……”
布倫特小姐喃喃道:
“我還記得,我在上幼兒園時,牆上挂着《聖經》裏的一句話‘罪惡終将受懲罰’。說得沒錯,罪惡終将受懲罰。”
維拉站了起來,說:
“那麽,布倫特小姐……布倫特小姐,這麽說——”
“怎麽了,親愛的?”
“其他人呢?其他人是怎麽回事?”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針對其他人的控告……難道……難道也是真的?但是,要說羅傑斯夫婦的罪行是真的,那麽——”她說不下去了,腦子太亂了,沒辦法說清楚。
布倫特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比如說那位隆巴德先生,他承認自己留下二十一個人活活餓死。”
維拉說:
“他們隻不過是土著——”
布倫特尖銳地指出:
“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都是我們的兄弟。”
維拉心想:
“我們的黑人兄弟,我們的黑人兄弟!天哪,我要放聲大笑,我要瘋了,我簡直不知道自己是誰……”
埃米莉·布倫特沉思片刻,繼續說:
“當然,有些指控完全是胡說八道,荒謬可笑。比如指責法官的那條,他隻不過是例行公事,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還有針對那個以前在蘇格蘭場供職的男人和針對我的指控,都是空穴來風。”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
“昨天晚上,當着一群男人的面,我沒打算解釋,有些話不方便說出口。”
“什麽話不方便說出口?”
維拉聽得入神,布倫特小姐從容地說:
“比阿特麗斯·泰勒是我的傭人,但她是個不檢點的姑娘,可惜我發覺得太晚了。我完全看走眼了,因爲她的工作表現好極了,愛幹淨,又懂事,所以我很寵愛她。當然,這一切都是她裝出來的。她是個放蕩的女人。真叫人惡心!很長時間之後,我才發現她确實像别人所說的那樣‘有麻煩了’。”她停了一下,皺起漂亮的鼻子,表現出不屑的樣子,“她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她父母也都是規規矩矩的人,對她的家教很嚴格。有一點我還比較滿意,至少她父母對此沒有聽之任之。”
維拉盯着布倫特小姐的眼睛,問:
“後來出了什麽事?”
“我家裏她自然是一分鍾也待不下去了,我可不願意讓别人說我包庇不守婦道的人。”
維拉低聲問:
“後來……她怎麽了?”
布倫特說:
“那個被上帝抛棄的女人,居然還嫌自己的罪孽不夠深,自尋短見了。”
維拉大驚失色,聲音更加微弱。
“她自殺了?”
“對,跳河。”
維拉渾身發抖。
她呆呆地看着布倫特小姐平靜的臉,說:
“你得知她自殺以後,心裏是怎麽想的?你後悔嗎?譴責過自己嗎?”
埃米莉·布倫特把身子擺正。
“我?我爲什麽要譴責自己?”
維拉說:
“如果她是因爲你——你的鐵石心腸——被逼自殺的話——”
埃米莉·布倫特惡狠狠地說:
“她自作自受,咎由自取,要是她老老實實,恪守婦道,這些事情壓根兒也就不會發生了。”
她轉過來面對維拉,眼神坦然,毫無愧疚,顯得冷酷又自信。埃米莉·布倫特站在士兵島的最高處,用道德這層盔甲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刹那間,維拉覺得眼前這個小個子女人不是不可理喻,而是讓她感到害怕!
2
阿姆斯特朗醫生從餐廳出來,走回露台。
瓦格雷夫法官坐在一把椅子裏,安逸地眺望着大海。隆巴德和布洛爾在左邊抽煙,默不作聲。
阿姆斯特朗遲疑了一會兒,目光落在瓦格雷夫法官身上。他心裏的疑團需要找個人幫忙一起解開。法官的思維能力他是知道的,既邏輯清晰又反應迅速。但他還是猶豫要不要找瓦格雷夫搭話,畢竟他年事已高,而眼下,阿姆斯特朗需要的幫手應該是雷厲風行的年輕人。
他有了人選。
“隆巴德,借一步說話?”
隆巴德大吃一驚。
“好吧。”
于是,兩人一起離開露台。他們走下斜坡,朝海邊走去。走到沒人能聽到他們倆說話的地方,阿姆斯特朗開口道:
“我們應該做一下會診。”
隆巴德皺着眉頭說:
“朋友,我可不懂醫術。”
“不,不,我是說把島上的情況彙總分析一下。”
“啊,那倒是可以。”
阿姆斯特朗醫生說:
“坦白說,你怎麽看眼下的狀況?”
隆巴德想了想才說:
“你話中另有玄機吧?”
“關于那個女人的事,你怎麽看?你同意布洛爾的說法嗎?”
菲利普擡頭吐了口煙,說:
“她的事嘛,我覺得說得沒錯。”
“這樣啊。”
阿姆斯特朗似乎松了一口氣。菲利普·隆巴德可不傻。
隆巴德繼續說:
“假設羅傑斯夫婦很順利地把布雷迪小姐謀殺了,其實,我覺得這本來也不是什麽難辦的事。你說說,你覺得他們具體是怎麽下手的呢?是給那位老太太下了毒嗎?”
阿姆斯特朗醫生慢悠悠地說:
“也許比下毒還容易。今天早晨我問羅傑斯,問他知不知道那位布雷迪小姐得的是什麽病。從他的話裏聽得出來,她得的并不是什麽疑難雜症,是比較常見的心髒病,需要常備亞硝酸異戊酯,犯病的時候,就吸一支。假如她犯病的時候不及時用藥,就可以輕輕松松地送她上天堂了。”
菲利普·隆巴德若有所思,說:
“原來就是這樣簡單,難怪他們動了邪念。”
阿姆斯特朗醫生點了點頭。
“是啊,他們不用主動去犯罪,也不用準備砒霜之類的毒藥,什麽都不用,隻需要袖手旁觀,就可以把她置于死地!而且羅傑斯當晚還連夜去請醫生,他們相信這麽做就不會惹人懷疑。”
“而且就算有人知道真相,也不能拿他們怎麽樣。”菲利普·隆巴德補充說。
他忽然皺起眉頭。
“這麽說來,情況就很清楚了。”
阿姆斯特朗沒聽懂這句話,問:
“你說什麽?”
隆巴德說:
“我的意思是,終于搞清楚這些人來到士兵島的原因。有些犯罪行爲處于法律的灰色地帶,羅傑斯夫婦就是一個例子。還有瓦格雷夫法官,他就是利用職權,在法律的框架内殺人。”
阿姆斯特朗急忙說:
“你相信他的事?”
菲利普·隆巴德笑了起來:
“沒錯,我相信。瓦格雷夫殺了愛德華·塞頓,毫無疑問,就像他用刀血淋淋地捅了塞頓一樣。但是他聰明狡猾,身披法袍,手持法典,端坐在法庭之上,正是所謂的殺人不見血!因此,如果按照正常法律程序,能夠給他定罪嗎?”
突然,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在阿姆斯特朗腦海裏劃過:
“在手術台上殺人,無異于借刀殺人。安全保險。沒錯,像在自己家裏睡覺一樣安全!”
菲利普·隆巴德繼續說着:
“所以說,那個所謂的歐文先生——這座士兵島!”
阿姆斯特朗深吸一口氣。
“好吧,我們幹脆現在把所有事都想通。把大家都騙到島上的人,究竟打算做什麽?”
菲利普·隆巴德說:
“你認爲呢?”
阿姆斯特朗立刻說:
“我們不如将談話拉回到那個女人身上。她爲什麽會死?有幾種可能?是羅傑斯怕她露餡而殺了她?還是别有原因:她神志不清,自尋短見?”
菲利普·隆巴德說:
“自殺,嗯?”
“你覺得呢?”
隆巴德說:
“是有這種可能——對,如果在這之前馬斯頓沒有死的話,我們可以這樣認爲。不過,在不到十二個小時内有兩個人相繼自殺,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況且,如果你告訴我,說有個名叫安東尼·馬斯頓的小夥子年輕富有,不知天高地厚,整天無憂無慮,僅僅因爲開車撞死了兩個孩子,就内疚地自殺抵命……這解釋不通!聽起來就滑稽!就算他真的是自殺,那麽毒藥又是從哪兒弄來的呢?據我所知,不會有人在旅行時把氰化鉀随便塞進行李,這一點你比我更明白。”
阿姆斯特朗說:
“頭腦正常的人怎麽可能随身帶着氰化鉀?除非是打算用來清除花園裏的馬蜂窩。”
“那就是說,園丁或者花園的主人有可能随身帶着氰化鉀?安東尼·馬斯頓顯然不是這種人。我死活也想不通氰化物這個問題。所以說,若不是安東尼·馬斯頓有備而來,打算在這裏自殺,那就是——”
阿姆斯特朗追問道:
“要不就是?”
隆巴德咧開嘴一樂:
“你爲什麽非等我把話說出口?後半句話不就在你自己嘴邊了嗎?安東尼·馬斯頓顯然是被人謀殺了。”
3
阿姆斯特朗醫生深吸了一口氣。
“那麽羅傑斯太太的死是怎麽回事?”
隆巴德慢慢分析道:
“假如沒有發生羅傑斯太太這件事,盡管有很多疑點,我也可能相信安東尼是自殺的。反言之,假如沒有發生安東尼·馬斯頓這件事,我完全會相信羅傑斯太太是自殺的。假如安東尼的死亡不是這樣蹊跷,我沒準兒會相信是羅傑斯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但現在接連發生了兩起死亡事件,那就需要找出其中的聯系。”
阿姆斯特朗說:
“我也許能幫你搞清楚這個問題。”
于是,他把羅傑斯告訴他的兩個小士兵玩偶失蹤的事重複了一遍。
隆巴德說:
“對了,小士兵……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肯定有十個。現在隻有八個了?”
阿姆斯特朗醫生背誦起來:
“十個小士兵,出門打牙祭;
不幸噎住喉,十個隻剩九。
九個小士兵,秉燭到夜半;
清早叫不答,九個隻剩八。”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菲利普·隆巴德露齒一笑,扔掉手裏的煙頭。
“再也沒有比這更巧的事了!見鬼!昨天吃完了晚飯,安東尼·馬斯頓嗆死——或者說是噎死了,而羅傑斯太太的确是睡着以後,再也叫不醒了。”
“所以呢?”阿姆斯特朗說。
隆巴德緊接着說:
“所以還會有下一個小士兵消失!歐文先生!尤·納·歐文。一個神出鬼沒的狂徒!”
“啊!”阿姆斯特朗吸了一口氣,放松下來。他說:
“你也這麽想。然而,還有一個問題:羅傑斯發誓說,島上除了我們、他本人以及他妻子以外,再沒有别人了。”
“羅傑斯說錯了!而且,羅傑斯可能在撒謊!”
阿姆斯特朗搖搖頭。
“我認爲他沒有撒謊。他害怕得要死!簡直要被吓瘋了。”
菲利普·隆巴德點點頭。
“今天上午不會有船來接我們回去了。這一點也不難想通,一定又是歐文先生的精心安排。士兵島想必會一直與世隔絕,直到歐文先生把所有恩怨了結爲止。”
阿姆斯特朗面無血色,說:
“你覺得這個人是殺人狂?”
隆巴德忽然換了一種口氣:
“不過有一點,這個歐文先生肯定沒有料到。”
“什麽?”
“說到底,這座島無非是一塊光秃秃的礁石。我們迅速行動,徹底把這座島搜查一遍,馬上就可以把尤·納·歐文先生找出來。”
阿姆斯特朗醫生警告他說:
“他可是個危險人物!”
隆巴德大笑起來:
“危險人物?我會害怕大灰狼嗎?要是讓我抓住他,我就是他眼中的危險人物!”
他頓了頓,說:
“我們最好讓布洛爾也參與行動,關鍵時刻他能幫上忙。這件事最好不要讓女人知道。至于其他人,将軍太老了,瓦格雷夫也指望不上。就我們三人行動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