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一個小時候的過年故事吧。
現在啊,過年越過越沒有年味了,尤其是城市,炮也不讓放,越來越無聊的春晚,主持人尴聊,拼命加戲,看着都尴尬。
以前嘛,還能堅持看完本山大叔的忽悠戲,然後去外面放一挂鞭炮,現在連這個都沒了。
所謂的春晚啊,真是沒啥意思了。
還是小時候熱鬧啊,尤其是農村,辛苦勞作了一年,就這幾天休息,憋了一年的興奮勁兒,全在這幾天撒出來,那真是熱鬧。
生活啊,還是要有些儀式感。
嗯,講講我小時候度過的比較熱鬧的春節往事吧。
我小時候,在微山湖那邊住了幾年,那裏是蘇魯豫皖交界處,民風極其剛烈,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有隐士,有陰謀家,有神經病,有邪教頭子,反正什麽鬼玩意兒都有。
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想知道一個地方的性格,你看看當地的飲食就知道了。
這地方的菜也極其剛烈,菜裏都是大段大段的幹辣椒,加很多姜,加很多醋,酸辣口兒,伏天吃伏羊,就是最熱的三伏天喝滾燙的羊湯,湯裏要放很多胡椒粉,然後飄紅,上面一層辣椒油,
這裏的辣椒油是用羊油炸的,放在乳白色的羊肉湯裏,紅彤彤一層,還漂着一些辣椒仔,又香又辣,喝一大口,又熱又辣,出一身大汗。
民間俗語說,“吃香的,喝辣的”,我小時候就不理解,吃香的可以理解,喝辣的是什麽意思呢?
後來明白了,原來指的是酒,白酒可不就是辛辣的嘛。
不過小時候喝了加了羊油辣椒油的羊肉湯,就覺得,哦哦,這裏“喝辣”的,應該就是大冬天喝一碗熱辣香嫩的羊肉湯吧。
我今年在保定這邊的兇宅過年,這邊的菜啊,沒啥好說的,就是一個字:鹹。
那是真鹹啊,吃什麽都像鹹菜疙瘩,極鹹的菜,極鹹的肉,極鹹的醬,極鹹的烤羊腿的蘸醬。
吃鹹了,就會渴,所以我來了這邊之後,就改喝茶了,這真不是養生,茶壺裏也沒有加枸杞,實在是太鹹了,燒心啊,不喝茶頂不住。
哎,不說了,我倒是很想來這麽一碗熱辣鮮嫩的羊肉湯,可惜沒有。
算了,我們還是講小時候的過年吧。
我小的時候啊,過年圖個熱鬧,老話講“閨女要花,小子要炮,春節好熱鬧”,講得就是這個。
要殺年豬,放鞭炮,放穿天猴,放滴漏筋,放二踢腳。
說是殺年豬,其實是殺不起的,好多人家就要買一副豬樣子,一對豬耳朵,四個豬蹄子,一個豬尾巴,一顆豬心,這樣就算湊齊了一頭整豬,讨個吉利。
必不可少的還有燒湯。
這地方人吃飯講究個湯湯水水,一定要有湯,平時喝的蔬菜丸子湯(坐席必上的一道菜,酸辣口兒,很爽口),還有辣湯(辣湯是用野生黃鳝打底,加面筋、胡椒、豆腐皮、雞蛋皮,熬的鮮魚湯,極鮮美)。
過年嘛,大戶人家都要出血本,弄一個水缸那麽大的甕,放一頭整羊,煮那麽大一甕鮮湯喝。
要放炮仗!
我那時候還小,豆丁那麽大,我們這種豆丁娃放的都是幼兒版炮仗。
這種炮,我們都叫豆雜炮,圓珠筆芯那麽粗,半根火柴長,點着了,噔一聲,響聲鈍鈍的,像炒料豆一樣,沒勁兒。
這種豆雜炮,甚至可以用手捏着炮底下,讓它在手裏炸開,酥麻一下,像過了電,很過瘾。
二年級以上的孩子,是不屑于玩這種豆雜炮的,他們放易拉寶粗半尺長的雷子炮,這炮的引子特别長,點着了就趕緊跑,跑不快就要挨崩。
這玩意兒跟雷管差不多,真能崩死人,每年都會有孩子被雷子炮炸瞎了眼睛,或者炸聾了耳朵的。
還有抓魚的。
冬天,河上凍了冰,在冰河上開一個大窟窿,水底下的魚蝦缺氧,都拼命遊過來,你用手抄網往下一抄,就是一網兜。
後來我和東北的朋友聊天,發現他們那邊也這麽捉魚,而且他們撈得更高級,是蛤蟆。
蛤蟆早早就在底下冬眠了,肚腸裏都是空的,但是不知道爲什麽,你砸開冰後,蛤蟆也會湧上來,而且比魚蝦都多。
我也搞不懂,難道說它們冬眠被砸冰時吵醒了,還是說在冰河底下冬眠得不那麽深?反正總能弄出來好多蛤蟆,然後在鍋裏蒸熟了,蘸醬吃。
我還有一個朋友,那邊吃得更高級,他們是捉蝲蛄,就是本土的小龍蝦,把蝲蛄肉磨碎了,做成豆腐,這道菜就叫蝲蛄豆腐,特别費功夫,想來會很好吃。
不過我們那邊捉魚,比較危險,因爲我們那邊冬天并沒那麽冷,所以要小心翼翼的,因爲一不小心啊,冰河很容易裂紋,你就掉進去了。
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要是旁邊有人還好,旁邊要是沒人,水底下又冷又深,很快就死在裏面了,成了一個凍人。
我當時特别善于捉蝦,就是當地的草蝦,這種蝦很好看,就是齊白石畫得那種,很有精神,養在罐頭瓶子裏,看它們很神奇地遊來遊去,讓人也覺得很有精神。
我當時主要跟老孟去捉蝦,他特别會捉蝦,能捉到特别大的蝦,老得都要走不動了,弓着腰,在水裏慢慢走,其實賊精賊精的,很難捉。
我特别善于捉蝦,我就發現啊,這個蝦啊,它冬眠時特别喜歡鑽洞窟裏,所以我就弄了不少葫蘆,埋在水底下,然後等冬天到了,我把葫蘆弄出來,裏面滿滿的都是蝦,活蹦亂跳的,特别生動新鮮。
還有打獵!
捉魚,我一般跟老孟,就是我以前寫過的孟爺爺。
打獵的話,我都是跟黑子。
黑子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他面龐黝黑,皺紋很深,常年帶着一個黑色的套頭帽,一臉苦相。
黑子和我們家沾點兒親戚,他年紀大,卻跟我是一個輩分,都是陳郡謝氏東山支的“福”字輩。這裏說的東山,指的是謝安那一系,“東山再起”這個成語,講的就是我先祖謝安。
所以有些孩子要喊他“黑子叔”,我就可以叫他“黑子”。
現在想想,黑子其實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他會自制火藥槍(槍管很長,這是專門打野兔子的,也叫兔子槍),會織網(漁網),會炸爆米花(用一個手搖的鐵爐子炸出來),還會做塌井(這是專門逮黃皮子的一種陷阱),簡直就是孩子眼中一個傳奇的人。
他脾氣也很好,雖然他經常把手抄在袖子裏,闆着臉吓唬孩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其實很愛小娃娃,打到的鳥兒什麽的,都願意分給孩子們。
所以我小時候一直搞不懂,這樣厲害的人,怎麽會娶不到老婆呢?
我姑姑很看不起他,說因爲他窮且醜。
嗯,他是挺窮的,他住在一個棚子裏,家徒四壁,就這四壁,還四處漏風,還有一個瞎眼的老娘,連縫縫補補都不行,日子确實過得恓惶。
不過我當時也頗不以爲然,想着我姑父也挺窮的,而且更醜,我姑姑不一樣嫁給他了?
不過這句話,我沒敢跟我姑姑說。
黑子一年到頭都很忙,春季他要種小麥、種油菜、灌溉、除草,夏季種玉米、水稻、花生,秋季各種收割之類的,到了冬天才能歇一歇。
其實也歇不了,他還要趁着農閑時賺點兒錢,他在村頭炸爆米花。
他弄了一個老式的爆米花機,這是一個葫蘆形壓力鍋,底下有火爐,還有一個手拉式的風箱,他一面拉着風箱,一面看着壓力表,等到時間了,他就把壓力鍋塞進提前備好的很長很大的蛇皮袋(這個袋子簡直像一個通道那麽長),然後就聽見砰一聲巨響,爆米花就給“炸”出來了。
每年過年前,家家戶戶都要炸一蛇皮袋爆米花,這玩意兒不值錢,一茶缸子米,就能炸一大口袋,給小娃娃們随便吃。
所以大家一聽到砰砰砰的爆米花聲響,就知道:呀,要過年了!
爆米花不賺錢,好多人也不給錢,就給半缸子米,半缸子玉米,就頂了。
炸完爆米花,黑子還要搞點兒賺錢的買賣,就是捉黃鼠狼。
黃鼠狼的尾巴,是制作毛筆的好材料,毛筆頭說是“狼毫”,其實哪有那麽多狼,都是羊毛、兔子毛,貴重一些的用黃鼠狼尾巴上的毛。
黃鼠狼的尾巴毛,細嫩有韌,還帶峰穎,寫出來的字挺括、鋒利,所以當時黃鼠狼的尾巴都要出口到日本,日本人用這個制很貴的毛筆。
黃鼠狼很難捉,這玩意兒會鎖骨,還能咬斷細鐵絲,很難捉,但是黑子發明了一個塌井,簡直百戰百勝,他每年都要捉幾十條黃鼠狼。
黃鼠狼值錢的就是尾巴,黑子捉到了黃鼠狼,減掉尾巴後,就給它們放生了,所以在那一代,經常能看到秃尾巴的黃大仙。
現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秃尾巴的黃大仙,你的法力去哪裏了,莫非是藏在尾巴上被減掉了嗎?
哈哈哈哈哈哈!
捉完黃鼠狼,就該去打兔子喽!
我最喜歡跟他去打兔子,因爲不管是捉黃鼠狼,還是紮爆米花,你都跟不上,他自己一個人就得了。
但是打兔子嘛,還是需要跟班的,總得有人拎兔子呀!
快過年那幾天,天氣幹冷幹冷的,整個田野光秃秃的,我們穿過田野,看到一個個的土溝子,還有草垛子,野兔子就藏在這裏。
按說這種打兔子,是需要獵狗的,獵狗嗷嗷跑過去驅趕兔子,等驚慌失措的兔子跑出來,冷靜的獵人在一邊放槍。
但是黑子哪養得起獵狗,他連養土狗的糧食都沒有,自己都還瘦骨嶙峋的,所以我就充當了獵狗的角色。
我拿着一個巴棍子,嗷嗷沖過去,用棍子使勁抽打土溝裏的柴河、幹枯的灌木,突然蹿出來一隻兔子,拼命往田野裏奔跑!
我拼命喊:黑子!黑子!
黑子不說話,他眯着眼略瞄一瞄,轟一聲,火藥槍開火了,有時候打中了,有時候沒打中。
打中了,我就飛一般沖過去,沒打中,我就給他扮個鬼臉。
那時候,野物多,除了野兔子,還有斑鸠,一樹樹的麻雀(麻雀喜歡聚集在一起,有時候甚至會上百隻聚在一棵枯樹上,壓得樹枝都彎了),還有野鴨子,野雞。
我跟黑子清早出去,帶幾個幹面餅子,一瓶水,這些都要踹在懷裏,天冷,餅子硬得像石頭,要在嘴裏磨很久,才能咽下去。
天要黑了,我們開始回歸了,我把這些獵物倒吊在一個棉柴上,放肩膀上挑着,有點兒林教頭雪夜上梁山的豪邁感。
回去以後,黑子就把野雞的翎毛什麽的給我,我拿去做毽子。
黑子邊拔雞毛,邊眯着眼看着,說要過年了啊,過年好啊,閨女要花,小子要炮,拍着手,笑着跳!
他的臉笑開了花,仿佛他真是兒女雙全,一對兒女圍着他拍手笑一樣。
打完獵,他也要休息休息了,野味自然是不舍得吃的,要留着賣錢,有人家專門訂這些。
不過訂這些野味的,也不是特别有錢的人家,因爲兔子槍裏都是鐵砂子,即便洗得再幹淨,吃的時候也難免會吃出來沙子,讓人很不舒服,所以也給不了幾個閑錢(大戶人家都是雇漁民養野味,現吃現殺,都有專門的人送過去,譬如我們家)。
他賣點兒野味,換一些錢,給他母親買點兒中藥,換一身新衣服,再貼一副春聯,就過年喽!
他貼的對聯是:
春聯對歌民安國泰
喜字成雙花好月圓
我當時就想,國泰民安是不假,可是你哪來的喜字成雙呢?
又到春節了。
昨天,在網上和我一個堂兄聊天,問到黑子的情況,說他還是那樣,兔子槍早就收繳了,瞎眼老娘也死了,他常年勞累,身子已經半癱瘓了,成了一個人見人厭的糟老頭。
突然很難過。
我兒子謝秦漢唐,将會成爲一個孤獨的人了。
沒有人會告訴他,黃鼠狼怎麽捉,爆米花要怎麽炸,打兔子要怎麽打,天鵝是怎麽低低的飛,水鴨子如何泠泠地叫,夏夜的蟲子和蛇如何嘶鳴,再沒有一個老人帶着他捉魚、捕鳥、狩獵、洑水,坐在荒涼的田野中搜索兔子,在潮熱的夏夜在湖泊裏遊泳捉魚。
外面有人放炮仗,嘭一聲爆響,像極了黑子當年炸的爆米花。
隻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