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講的是海釣時發生的一件怪事。
每年六七月,都是廣東沿海釣吹筒仔的時候。吹筒子就是鱿魚崽,廣東人叫它吹筒仔。
吹筒仔這東西,差不多屬于最好釣的海貨了,釣魚不能大聲說話,釣它則百無禁忌,可以一邊釣魚,一邊喝酒吹牛。
船頭放一個小火爐,弄一個小鍋,剛出水的吹筒子沖洗幹淨了,直接丢鍋裏,随便放點兒調料,這叫出水鮮,簡直要鮮掉眉毛!
以前在深圳的時候,每到這時候,都要去釣一夜。
嗯,好懷念南國鮮美的吹筒子,鮮美的荔枝,當然還有鮮美的妹紙。
好了,我們繼續講我們的故事吧。
這個故事也是釣吹筒仔,不過卻沒有那麽美妙,因爲我們是在台風前後去的。
台風前後,老漁民絕不會晚上出海,尤其是夜釣。
因爲在老漁民圈子裏有句話:台風前後,不能夜釣,因爲釣上來的不一定是魚。
不是魚,那是什麽?
據說是惡鬼。
故事發生在三四年前,那時候台風剛過,我一個叫丁大的朋友找我釣吹筒仔。
這朋友是河北人,早就慕名吹筒仔很久了,卻又趕上了台風,等台風一過,他就趕緊殺過來了。
沒想到,台風前後,老漁民都不肯海釣,給多少錢都不行。
就在我們沮喪時,有個穿着花襯衫的小夥子主動過來找我們,說他是晚上可以帶我們出海,隻不過價錢要貴。
我們看了看船,那是一艘祖傳的老船,整艘船用一棵百年杉樹打造,下面黑黑一層,全是桐油,看着還挺結實。
臨出海時,花襯衫又神叨叨地抱了一個神龛放在船艙,說這是他們的海神,會保佑我們。
我們當時也沒當一回事,還笑話他小小年紀,就那麽迷信,沒想到,最後這海神還真是救了我們一條命。
更沒有想到,這海神竟然是一個活物,而且竟然是傳說中的東西!
花襯衫在船尾裝了一個發動機,搞成了一個機動船,轟隆隆就跑起來了,開了一兩個小時,終于到地方了。
花襯衫停下船,拿出兩盞燈,接到電瓶上,燈光照亮了小船兩邊的海面,能依稀看到一些小魚蝦在海水裏亂蹦。
海面上隻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天空一片幽藍,海水像墨汁一般濃厚,吹着帶着海腥氣的海風,看着遠處星星點點的光斑,旁邊黝黑的礁石,我們立刻興奮了。
我教丁大怎麽釣吹筒仔。
先把八爪鈎綁上釣絲,然後把魚鈎在燈光下烤亮了,抛到水裏,用手感受着釣絲的牽動力,要是下面有鱿魚咬鈎,慢慢拽上來就行。
這裏魚确實多,幾乎是魚鈎剛放下去,就挂上了東西,輕輕提上來,就看見一個淡紫色的影子,漸漸浮出海面,像是從海底開起了一朵蓮花。
丁大興奮地湊過來,被花襯衫一把推開了。
幾乎同時,那條上鈎的吹筒仔猛烈噴射出一股濃黑的墨汁,差點兒噴在丁大身上。
丁大也興奮了,擠在我身邊,下了一根釣線,開始一條條往上拉吹筒仔。
花襯衫拿出了幾瓶椰子酒,我們一人一瓶,碰了一下,咕咚咕咚喝下來,一條火蛇順着喉管一路燒了過去,全身像是被點着了,一下子暖和了起來。
花襯衫說:咱們船艙裏有煤油爐子,也有挂面,待會啊,我吧鱿魚剝出來,給你們下一鍋海鮮面,那才叫鮮呢!
我也樂了,說:還說台風前後不能釣魚,這魚不是多得是?!
花襯衫有些擔心地說:台風前後其實魚很多,他們說不能夜釣,是因爲怕釣上來其他東西。
我問:什麽東西?
他沒說話,隻是有些擔心地看了看海面,就說去收拾收拾挂面,去船艙了。
這時,丁大猛叫了一聲:“來了個大的!”
轉頭一看,他的魚竿繃得緊緊的。
他也來了精神,索性脫掉了襯衣,光着膀子,給它較勁。
果然是一條大鱿魚,光腦袋就有臉盆大,在水裏反複掙紮,被丁大猛一發力,甩在了船艙上。
待我們跑過去,卻發現船艙裏有一大塊濕漉漉的水迹,甲闆上光秃秃的,那條鱿魚卻不見了。
沿着甲闆找了半天,甚至把裝鱿魚的大白桶都搬開看了看,甲闆上幹幹淨淨的,确實沒有。
事情真是邪門了。
這時,丁大碰了碰我,他的臉色很嚴肅,指了指黑漆漆的海面,用口型慢慢說了一個字。
他說的那個字是:“鬼。”
說不怕是假的,擡頭看看,天上頂着一個毛月亮,幾點微弱的星光,下面是漆黑的海水,像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深淵,小船在海上上下起伏,随時可能把我們給吞噬掉。
這黑黝黝的水下,誰知道底下有什麽鬼東西?
我也有些緊張了,扯着嗓子就喊花襯衫,把事情大概跟他說了他。
他一臉怪異的表情:兩位大哥,不是我不相信你們。不過,腦袋有臉盆那麽大的鱿魚,起碼得有四五十斤重,你們這海竿肯定拉不上來。
丁大說:“不對啊,這玩意兒也就十斤頂天了,哪有那麽大!”
花襯衫皺着眉頭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說:“操!”
他大步流星朝着船艙走過去,船艙上空蕩蕩的,隻有一個大的白塑料桶歪着躺在船艙上。
他把白桶轉了一下,就看見一個碩大的紫紅色的腦袋,牢牢吸在了白桶一側,就是那隻神秘消失的鱿魚!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鱿魚真是成精了,竟然還知道藏在桶外,難怪我們找不到它!
花襯衫卻說,這不是鱿魚,是一條章魚,也就是八爪魚。
他說,鱿魚腦袋是菱形的,八爪魚腦袋是圓的,鱿魚的身子又大又寬,章魚就一個大圓腦袋,其他就是小須子。所以你們說腦袋有臉盆那麽大,卻又沒那麽沉,我就覺得估計是你們看錯了,果然是章魚。
他告訴我們,這章魚可比鱿魚珍貴多了,尤其是這個時候,可是有大用處,它可以釣東西。
釣什麽?
釣古董!
章魚身上的吸盤特别有勁兒,還喜歡鑽到狹窄的地方,所有古代漁民經常在章魚身上綁上細繩,把它丢在海裏,這玩意兒特别喜歡鑽到花瓶裏,搞不好就是幾百年掉沉船上的花瓶,那就是古董了。
不過這玩意兒也就是博個彩頭,當不得真,這水下又沒有沉船,這章魚去哪兒找瓶瓶罐罐去,大部分也都是鐵罐子,鋼盔帽子什麽的破爛貨。
不過花襯衫卻很認真,說按照他們的規矩,不管能不能釣到東西,在漁民上岸前,都會給它喂飽肚子,然後給它放生。
他強調:你得尊重它,它才會幫你,這也是海上的規矩。
這番話倒是讓我刮目相看了。
從釣上章魚後,就一條吹筒仔沒上來了,氣的丁大直哼哼。
花襯衫說,釣鱿魚就這樣,鱿魚上得快,下去的也快,差不多也就一兩個小時,這片海裏的鱿魚就都潛到水底下了,不好釣了。
他指導我們釣螃蟹。
釣螃蟹比釣吹筒仔還容易,就用一個刷鍋的鋼絲球,裏面纏點兒雞腸子,丢下去就行,很快螃蟹就夾着鋼絲球上來。
我和丁大兩個人弄了幾個鋼絲球,開始在那釣螃蟹,不一會兒就釣了十幾隻,丢在了塑料桶裏。
又釣了一會兒,我覺得腳趾頭猛一陣疼,用手機照照,發現有一個小螃蟹崽子夾住了我的腳趾頭,正在那使勁發力。
我趕緊給它拽了下來,讓丁大注意,螃蟹别亂扔。
沒想到他卻生氣了,說他還想說我呢,這螃蟹丢得到處都是,都快爬他身上了。
我覺得有些不對,打開大燈看看,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船艙裏到處都是螃蟹,有大有小,在那爬來爬去。
丁大用探照燈照了照船艙,不由興奮地叫了起來:“是螃蟹自己爬上來的!”
我也興奮了,釣魚十幾年,聽說過魚有主動上鈎的,還第一次聽說螃蟹主動往船裏爬的!
正說着,花襯衫過來了,聽到這件事情,臉色卻刷一下變了,連手裏的鍋都掉在了地上。
他告訴我們,馬上收起釣竿,今天不能釣魚了,我們馬上就得回去!
我見他臉色不對,趕緊問他怎麽了?
他說,這螃蟹主動往船裏怕,是漁民非常忌諱的,這是說明水底下有什麽非常可怕的東西,讓它們不敢在水裏呆,連死都不怕了!
他自己又喃喃地說,果然台風前後是不能出海的,怪他太貪了。
他怪異的表現,讓我和丁大都很緊張,誰還敢再釣,趕緊收了釣竿,沒想到在收那隻章魚的時候,卻發現釣繩繃得緊緊的,章魚找到了什麽東西。
我問花襯衫,要不要剪斷魚線?
花襯衫搖搖頭,這章魚身上綁了魚線,必須要拉回來,要不然它活不了多久了。
我們開始慢慢往回拉魚線,魚線那頭,不知道是什麽東西,非常沉重,而且一跳一跳的,像是個活物。
好在那玩意兒雖然很沉,并不怎麽鬧騰,順着勁兒,就給它慢慢提上來了。
等它慢慢出了水面,隻能看出來是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差不多有一個人的手臂那麽大,形狀有些兒奇怪,不知道是什麽魚。
剛想使勁把它甩上來,旁邊的花襯衫卻一下子變了臉色,叫道:“千萬别讓它出水!”
說完,他沖過來,硬生生奪走了我手上的釣竿,一下子扔到了水裏。
接着,他死死盯着水面,看了好一會兒,才慌忙跑到後艙,去拉發動機,拉了一下,沒拉動,又拉了一下,小船才轟隆隆地發動了。
他太慌張了,光顧着發動小船,忘了調整方向,小船朝着礁石就撞了過去,要不是丁大大聲提醒,讓他及時調整了方向,非得出大事不可。
我也看出來事情确實有點兒不對勁,就沒有再說什麽,和丁大坐在船艙裏小聲說着話,一邊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
小船朝着另外一個方向開了很久後,他始終一句話都不說,一直到看到了海岸線,他才松了一口氣,把船拴在碼頭上,然後抱着那個神龛,跳上了海岸。
一跳上岸,他先朝着神龛梆梆梆磕頭,感謝海神爺爺救命。
然後開始朝海裏撒米,又點了一炷香,這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語無倫次地給我們道歉。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小兄弟,這個事情不怪你。山裏有山裏的規矩,海裏也有海裏的規矩。不過,我得問一句,剛才釣上來的那東西,到底是個啥?”
花襯衫驚訝地叫了出來,聲音都帶着些哭腔,問:“你們沒看出來?”
我搖搖頭:“剛看見一個灰色的東西,沒仔細看。”
花襯衫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喃喃地說:“沒看見也好,沒看見也好……”
見他那麽說,我也提起了興趣,索性他叫去了岸邊一個小酒館,幾杯酒下肚,他終于放松了下來,給我們說了剛才到底是什麽東西。
他說,我不是廣東人,是海南那邊的胥家人。我們胥家人世世代代都是漁民,當然有不少要命的規矩,有些規矩甚至比命都重要。
“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我們信海龍王,唱“鹹水歌”,拜海神,,最怕的就是水鬼附身。我們在海上,有時候遇到落水的人都不敢救,就怕水鬼上身,會害死全船上的人。
這些事情,對你們來說,可能覺得很好笑。但是對我們來說,這些都是一條條人命換來的經驗,不可不信。
說到這裏,他壓低聲音說:“剛才釣上來的,就是水鬼……”
我和丁大大吃一驚,那不就是一條魚嘛,怎麽就是水鬼了?!
他狠狠幹了一杯酒,問:“小哥,你回想一下,剛才那東西……是不是和平時釣魚有什麽不一樣的?”
我回想了一下,說:是有點兒不一樣,它像是一下子一下子使勁,猛然一蹿,然後停住了,又猛然一蹿,然後又停住了。
花襯衫笑了,臉色慘白慘白的,說:小哥,你感受感受,是不是這個樣子?
他用手拽着我的袖子,猛然往下一拉,又停住了,接着又猛然往下一拉,又停住了,看着我。
我回憶了一下,說:“對,對,就是這種感覺!”
花襯衫說:那就對了嘛!剛才釣上來的,是一隻腐爛的人手……
我一下子愣住了,剛才那是一隻腐爛的人手,那還真像是有人在水底下拉着魚線。
回想着水底下一隻腐爛的人手,緊緊拽着一根魚線,正在從大海裏被緩緩拉出來,那底下是不是還有腐爛的人屍,我哇一聲就吐了。
花襯衫一邊給我捶背,一邊說:祖宗保佑啊,幸好這次帶了海神,要不然肯定就死在海裏了。
我和丁大這次終于信了,問他那海神是什麽,還真管用?
花襯衫也是喝多了,見我們不相信,自己也是酒勁上湧,索性讓我們看了一眼海神。
實話實說,當看到海神第一眼時,我非但沒有什麽驚訝,反而有一股強烈的憤怒,讓我一把揪住了花襯衫,當時就要打他。
因爲,在那塊黑布之下,是一個透明的小壇子,小壇子裏有一個排球大小的胎兒,蜷縮着身子,浸泡在什麽溶液中。
我當時就憤怒了,他們竟然把胎兒當海神,這還是人嗎?!
結果我的手還沒打下去,就被丁大給拽住了,讓我仔細看看再說!
強忍着惡心,我仔細看了看,那的的确确是一個嬰兒,嬰兒眼睛閉着,還保持着在母體的縮蜷的姿态,連身上的皺紋都清清楚楚,下面連着一個胎盤,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這時丁大低聲說:“他沒有腳!”
我一愣,往下看看,發現自己看錯了,那孩子下半身并不是胎盤,而是一個類似魚尾巴的東西,尾巴很長,上面覆蓋着薄薄一層細鱗,自然卷曲着,被我開始當成了胎盤。
我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壇子裏供奉的,竟然真的是海神!
這個海神,竟然是一條真真正正的人魚!
花襯衫這時候酒也醒了,慌忙用黑布把人魚給蓋住,推說現在太晚了,他馬上就要回去了。
我和丁大也連夜回深圳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丁大各自想着心事,誰也沒有說什麽。
待分手時,他說,自己是唐山人,有不少親戚經曆過唐山大地震。他們說,其實在地震之前,當地就有許多預兆了。大蛇成群結隊地爬到馬路上,任過路的車碾壓,躲都不躲;蝙蝠大白天就出來,撞死在電線杆上;溪水裏的魚呀,蝦呀,都一堆堆得往岸上蹦,岸邊白花花的摞了厚厚一層,全是死魚蝦。
他說:那些動物,就像剛才海裏那些螃蟹一樣,都不要命了。
我問他,什麽意思?
他卻反問我,有沒有看到那個海神,它還活着?
我更加奇怪了,說那海神明明是死的,這東西怎麽能活着?
他卻搖搖頭,嘴裏嘟囔着:時候到了,時候到了。
又過了幾天,我去他公司找他吃飯,卻得知他跟我釣魚回來後,連離職手續都沒辦,人就失蹤了,公司還在到處找他呢。
真的,一直到今天,他都沒有出現過。
我一直不明白,他去了哪裏,以及他說的“時候到了”,又是什麽意思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