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從他臉上瞧不出端倪,搖了搖頭,低低地道:“怎麽回事?”
裴獗沒有說話,拉開被長劍刺破的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除了那個被他一劍貫胸的人,另外兩個同夥,也已經被紀佑和左仲制服,正鮮血淋漓地躺在地上,生死未知。
他朝左仲使了個眼色,放下簾子,胳膊順勢落在馮蘊的腰間,将人穩穩摟住。
“荥陽惠王,因與邺城往來貨物,互通有無,被我嚴辭責問,罰沒所得,心裏生恨……”
馮蘊:“荥陽惠王派人刺殺你?”不等裴獗回答,她又搖搖頭,“不對,你說,這是來殺我的?我糊塗了,到底怎麽一回事?”
裴獗攬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神情淡泊,“皇族式微,荥陽惠王縱是萬般恨意,也不敢輕易對我動手……”
馮蘊揚了揚眉,看着他。
裴獗低頭,看着她含在唇角的笑,眼角微動,目光深邃又溫柔。
“倒是他這個不孝的兒子,膽大潑天,竟然想攜帶家眷偷離安渡,前往邺城,但如今的形勢,元铿想走,也是走不了的……”
馮蘊想了想,明白了。
“于是,元铿挾持丹陽郡王,是想逼大長公主出面,帶走一家老小……”
裴獗淺淺嗯一聲。
“大體如此。”
馮蘊揚眉,“這麽說還有别的?”
裴獗低頭深深看他。
“元铿沒想到一家老小。”
他帶着濮陽縱當擋箭牌,通關文牒,隻是爲了帶走他自己和兩個兒子。
妻子和父母,他是一概準備丢在安渡的。
馮蘊若有似無地點點頭,“那你爲何說,這些人是爲了殺我?”
裴獗瞥她一眼:“一路從花溪尾随你而來,不是殺你,是殺我嗎?”
馮蘊:……
一路尾随?
她脊背生寒,有些後怕。
方才離村的時候,她太着急辦濮陽縱的事情,沒有多帶侍衛,也沒有發現身後有尾巴跟着。
裴獗捏了捏她汗濕的手心。
“你近來守衛松懈了。”
馮蘊沉默着,點點頭。
裴獗說的确實如此。
沒有戰事,她成天想着賺錢,以及如何建設花溪長門,根本沒有多餘的工夫想别的……
她道:“是誰的人?”
裴獗沒有說話。
馮蘊瞥他一眼,身子俯過去撩開簾,那個人已經死得透透的了,地上一攤血迹,城門裏有士兵過來擡屍體,清洗地面。
她想了想:“你殺人滅口?”
裴獗:……
馮蘊:“是不是李太後?”
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曆,馮蘊理所當然這麽想。
裴獗:“無論是什麽人,你都要加強護衛。明日起,出入帶上葉闖。”
馮蘊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按捺住心底的情緒,遲疑相問:“那我和邺城的煤球生意,如何是好?”
裴獗定定地看着她,“原計劃進行。”
馮蘊略略寬心,這才又想起濮陽縱的事情來,眉頭一蹙。
“那元铿可有抓到?”
裴獗搖頭:“他帶着濮陽縱一路東逃。大長公主的心尖尖肉,北雍軍也不好貿然行動……”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突然看向馮蘊:“蘊娘可想跟着去瞧瞧熱鬧?”
馮蘊眼睛一亮,“方便嗎?可會耽誤大王正事?”
裴獗揚眉,吩咐葛廣,“掉頭,往石觀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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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金黃色的霞光落在秋收後蒼茫的大地上,肅殺靜谧。
幾匹快馬,一輛馬車,疾馳在官道上,揚起的塵泥,在幹燥的空氣裏飛舞,一條筆直的路,仿佛要通往天邊。
馮蘊很久沒有坐過速度這麽快的馬車了,整個人幾乎要颠起來。
曠野上馬蹄聲聲。
她的内心,此刻遼闊幽遠……
“你說,跟邺城眉來眼去的,到底是世子元铿,還是他的父親荥陽惠王?”
裴獗低頭望住她,“一丘之貉。”
“唔。”馮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父子不分家,出了這檔子事,就算荥陽惠王想要把自己摘清,也沒有機會了。
她不知道裴獗會怎麽處置,也沒有問,因爲馬車駛出石觀,剛抵達與楚州接壤的通惠橋不到片刻,就有人來禀報。
“大長公主到了。”
大長公主有一個兒子夭折,後來把濮陽縱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完全當得起一個“縱”字,慣得無法無天。
這個時候,她已經很後悔了。
後悔把兒子送到花溪村去,讓他成了元铿的人質……
又隐隐有些矛盾。
元铿這次綁了濮陽縱,就可以徹底保全大長公主府的名聲了——至少可以證實,她跟荥陽惠王不是一夥的,跟邺城也沒有往來。
大長公主急匆匆趕到,看着裴獗夫妻二人,竭盡全力斂住表情,不顯慌亂。
“反賊元铿抓到了嗎?”
裴獗搖頭,淡淡一指,“被赤甲軍士兵,攔在橋頭。”
大長公主身軀一凜,目光肉眼可見的慌亂了一瞬,才慢慢平靜下來。
“帶本宮前往看看。”
她身上系着一件暗銀色的鬥篷,抵禦秋風,行走時速度很快,衣裙擺擺,氣度也在,但從安渡到通惠橋這麽遠的距離,她這麽快就趕到了,足以說明心急如焚。
馮蘊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裴獗,喟然歎息。
“爲母之心,天地可鑒。”
她是站在母親的角度,言辭多有感慨……
裴獗看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跟着我,不要亂跑。”
馮蘊勾了勾唇。
他的話聽來,就像是教小孩子似的,有幾分别扭,又有幾分怪異的寵溺。
兩個人并肩而行,跟在長公主後面,朝人多的地方走過去……
通惠橋是石觀往楚州方向的必經之路,是一座拱形石橋,兩側皆是農舍田地,因今冬幹旱,橋下河水幹涸,水位線下降,橋墩下方的基柱都裸露了出來。
“元铿。”大長公主在人群的簇擁下走上前去,沉聲大喝。
“你從小與縱兒要好,大姑自問待你不薄,如今爲一己之私,就要背棄大晉皇室,背棄朝廷,背棄你和縱兒的莫逆之情?”
元铿沒有回答。
那輛馬車上靜悄悄的。
通惠橋,人潮湧動,前方全是駐守在此的北雍軍赤甲軍,橋頭正面對着元铿車馬的是一身甲胄,英姿勃發的少年将軍敖七。
他站在一群騎兵前面,威風凜凜地吼一聲。
“馬車裏的人沒聽到大長公主訓示嗎?還不快交出丹陽郡王,負荊請罪?”
馬車上還是靜悄悄的。
很顯然,元铿沒有投降的意思,是準備負隅頑抗到底了。
大長公主的臉上,出現了明顯的焦急。
裴獗帶着馮蘊走過去的時候,她往回看一眼,眼圈都紅了。
“雍懷王……”
她看了看四周的兵卒,當衆朝裴獗深深一揖。
“請務必保全我兒的性命,有勞了。”
裴獗眉頭細微地蹙了一下。
“殿下,刀劍無眼……”
大長公主眼眸陰沉,正要說話,那輛馬車裏突然傳來掙紮的動靜,緊接着,聽到濮陽縱氣喘籲籲地喊叫道:
“阿母,這個王八蛋失心瘋了,他要投靠邺城,背祖棄宗……唔……”
他沒有接着往下說,聲音模糊下來,好似隻有從喉頭傳來的嗚嗚聲。
很顯然,被元铿堵了嘴。
“大姑。”元铿沒有撩簾子,也沒有露面,聲音徐徐從馬車裏傳出來,聽上去竟很是冷靜。
“你想看到活着的兒子,隻有一個機會……讓他們放下武器,容許我前往邺城,否則,别怪我不念舊情了……”
“嗚!”濮陽縱的聲音再次傳來,“阿母别聽他的……啊!”
這一聲慘叫直入雲霄,伴随着疼痛的呻吟,落在衆人的耳朵裏,脊背都跟着繃直起來,汗毛倒豎。
“大姑,這是你兒子的手指頭,請過目。”
元铿還是說得雲淡風輕,好像笃定了大長公主舍不得兒子,不敢爲難他一樣,聲音未落,一根帶血的手指,就從車窗被人丢出來……
血淋淋地落在黃泥色的路面上,猙獰可怖……
大長公主尖叫,幾乎要暈過去。
“元铿,你竟敢剁我兒手指?”
大長公主喊得撕心裂肺,可元铿給她的,隻是淡淡淺淺的一笑。
“我有何不敢?一刻鍾後,要是赤甲軍不撤走,我過不了通惠橋,到不了邺城,那隻有讓子放兄爲我陪葬了。”
“元铿,你個混蛋,我跟你拼了……”
濮陽縱帶着憤怒和痛苦的喊聲,幾乎每個字都戳在大長公主的心窩窩上。
馬車劇烈地抖動起來。
濮陽縱的聲音無法抑制的憤怒和顫抖,又如激流一般,帶着無與倫比的力量。
“我今天就算是死,也絕不讓你得逞,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西京朝廷的地盤上,哪怕是我的屍體,也不與李氏朝廷爲伍……”
“有骨氣!”元铿冷哼一聲。
不消片刻,又一根手指頭從車窗裏被丢出來。
鮮血的顔色極是刺眼。
“縱兒!”大長公主悲呼。
兒子養這麽大,這還是大長公主第一次聽到他這麽有骨氣的立起來,像個男子漢那般敢于擔當,不懼死亡……
可這,不是她要的。
她隻要她的孩子活着,平平安安。
不惜一切代價。
她猛地轉身,就像看不到在場衆人的目光,走到裴獗的面前,低聲道:
“求大王高擡貴手,救我兒一命。”
用了高擡貴手,這意思是要讓北雍軍爲元铿放行了……
清明時節雨紛紛……
姐妹們,今天更一章,明天三章補上,調整一下狀态……
抱抱……早點休息,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