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對中書令之女劉妙青有意,滿京城皆知,陛下本可以挑選旁人,但他爲了讨得聖心,将人娶過了門。
我見過女子無數,模樣好看的,身段好的,一眼便看出了那姑娘容貌極爲出色,瞧着其實不比素有京城第一劉妙青差,隻是年紀有些小,容貌還未完全長開,待過一兩年,還不知道會出落成什麽模樣。
蘇眷性子也很有意思,她同我一般喜歡聽曲,喜歡看美人,時常拉着我一塊去百花樓,還想去春香樓,隻是春香樓我是萬萬不會再去了。
一想到春香樓,我的腰便隐隐作痛,當真是丢不起這個人了。
蘇眷很好,隻是大哥不是個識趣的人,什麽都想要,可劉家姑娘也瞧不上他,我見過劉妙青幾次,那是個十分有主見的姑娘,心思志向根本不在兒女情長之上,否則早些年便該嫁給柳懸了。
其實從小,我便很喜歡大哥,總想與他親近,可他不太喜歡我。
習字讀書寫文章,隻要我出了風頭,他便不高興。
可兒時,他也曾是位對我呵護備至的大哥,替我擋了許多責罵,隻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便疏遠了。
我開始事事不再拔尖,想與他修好兄弟的關系,可他還是疏遠着我,脾氣也變得愈發古怪,以至于我對他也隐隐有些害怕,總覺得他變了個人。
蘇眷诓騙我替她抄寫女誡,那些個糟粕思想我根本看不下去,可大哥卻讓以此爲懲罰讓她抄寫。
那日,我還擔憂自己自小和大哥一起習字,字迹如何他定然是能看得出來的,就像是他的字迹,我也能看得出來。
可事情過去幾日,他也沒有半點異常,根本沒認出那是我的字迹。
從蘇眷那日得知,大哥對我的殺心,我其實根本不信,可種種迹象都在說明,大哥對我根本沒有半分兄弟情誼,他心中甚至沒有父王和母妃,隻有權力,他想争那個位置,隻因當今皇帝沒有自己的子嗣。
我從不信逐漸到後怕,沒有人想死,我開始計劃搬離王府。
除夕那日,我們一家入宮赴宴,蘇眷穿上了新衣裳,用之前皇後賜下來的料子做的,很是好看,京中貴女都沒有這料子,可見皇後很是喜歡她。
半年過去,她身材抽條了不少,五官長開了,越發精緻,因爲施了粉黛,白皙的臉蛋透粉,唇瓣還塗了口脂。
可見當初我确實沒有看走眼,她五官長開後,是個十足的美人。
父王一直言語示意她,想讨要那件暖衣,可她心裏卻隻顧着進宮,惦記着宮裏頭的吃食。
父王說我不懂他,可我覺得,他屁都不放一個,指望誰懂?
就蘇眷這個性子,你話不說直白些,她根本懶得去揣摩,嫌麻煩。
到宮裏時,夜色已經暗下來,除夕夜的第一場雪,甚爲好看。
她下馬車時沒站穩,撞了我一下,我順勢彎腰撿起地上的傘,替她撐起,“沒事。”
畢竟我不是大哥那個性子,不會胡亂發脾氣。
她其實有些小姑娘心性,還會伸出手去接雪花,【真好看。】
我也看了過去,紅色的宮牆,飄落的雪花,心神有些蕩漾.确實好看。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可我其實說的是她,她好看。
瞥見大哥下馬車,我下意識松開了拿傘的手,将傘留給了她身邊的侍女,稍稍離她遠了兩步,耳邊還能聽到她在感歎:【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大哥下馬車後,盯着蘇眷看了許久,我知道,他有些看出神了,大概是沒想到這個從娶回來便扔在府裏不管不顧的妻子其實生得十分好看。
可大哥卻根本欣賞不來,明明看入迷了,嘴上還不忘嘲諷一句,“裹得跟頭熊似的,醜死了。”
【我醜我醜的,關你屁事啊!】
我蹙了蹙眉,忍不住說了一句,“不醜,很好看。”
蘇眷看我的眼神都緩和了許多,“還是你有眼光,可不能跟你哥學,沒前途。”
我心想,我和大哥,自然是不同的。
我走開時,還能聽見後頭隐約傳來的聲音。
蘇眷:“冬冬,你有沒有覺得二公子最近怪怪的?”
冬冬:“二公子近來話是少了些,也不怎麽來尋主子打牌了。”
【宋千杭這是怎麽了,性情大變?】
【不是說,隻有生場大病,或者遭到什麽緻命痛苦才會性情大變嗎?】
【他一天天的不是讀書就是逛花樓.難不成還能是讀書讀出病來了?】
我心裏忍不住瘋狂呐喊:不是你說小爺我會被毒死嗎!?
那我不謹慎的做點防備,難道要傻傻的等死嗎?
我又是花錢找人跟蹤大哥,又在外頭挑新宅子,銀錢都不剩多少了,哪裏還有得去百花樓那些地方揮霍啊!
除夕那天夜裏發生了好多事,宮中之事,還有宮外之事,而讓我心驚的,是我自己。
她醉了酒,大哥被留在了宮裏,母妃因此有所遷怒,父王讓我先送她回府。
本是想把她送到院外附近便算了,可她醉酒後連侍女都扶不動,眼看着都要撞門邊上去了,我隻得上前幫着扶了一把,把人送回院子去。
好不容易把她扶到床上後,侍女便趕忙去小廚房煮醒酒湯。
我則在院子裏稍坐了一小會,今夜發生了太多事,以至于我腦子裏一片混亂,全是和大哥有關,大哥确實有争儲之心,可我不明白,他爲什麽要毒死我這個弟弟?
如今我不愛讀書,成日裏就是逛花樓,各種音坊,飲酒作樂,如何會對他産生什麽威脅,他何至于要殺了自己。
我想不通,就在我起身要離開之際,房裏醉酒的蘇眷跌跌撞撞跑了出來,身上的狐裘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嘴裏不知念叨着什麽。
我看着她跑在雪地裏,她小臉通紅,一邊跑一邊笑,我是真沒想到她醉酒後會是這般模樣。
我怕她跑出去院子,便上前勸阻,攔住了去路,“嫂嫂,外頭風大,快回屋吧!”
可她卻突然伸手,勾住了我的衣領,将我拽了過去,力氣好大,根本不像個平常的大家閨秀!
我眼睜睜的看着她湊近我,瞪大了眼睛,一邊看一邊笑,那雙好看的眼睛逐漸盛滿了笑意
“小郎君生得也好看。”
她輕佻的一句醉話,我的心跳卻跟着亂了。
雪越下越大,她身上的狐裘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然滑落在雪地裏,凍得指尖發涼,小臉紅通通。
就在我心思旖旎之際,她伸手捂住了我的臉,以此取暖,卻凍得我龇牙咧嘴:“!!!”‘
要大命!
姑娘家的手怎麽會這麽冰涼,跟冰塊似的!
“說吧!陪我一晚多少錢?”
我臉都黑了,一把拉下她的手,堅守底線,“老子不賣身!”
蘇眷沉默良久,我以爲她消停了,結果她又蹦出來一句:“放心,我是世子妃,我有很多錢!”
她一邊說着,一邊拍了拍自己胸口,以示她真的很大方,要多少有多少。
【跟着姑奶奶我,我偷宋千帆的錢養你!】
我忍不住暴躁:“.”
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是一個有底線的人,雖然說愛美人,但是我不觊觎有夫之婦,何況這人還是自己大嫂。
她難過的蹲在地上哭,一會哭自己是個孤兒,就想要個家人,一會哭自己是活寡婦,寄人籬下,丈夫不疼不愛,看婆婆臉色過日子,一會又哭自己已經很不幸了,還要救世。
我腦袋都大了,又有些憐惜她。
畢竟她娘家人不疼她,進了王府又沒個貼心人,丈夫還不如個侍女。
我歎了歎氣,拎起地上狐裘,抖落上頭的雪,蓋在了她身上,“别哭了。”
“我不就是你家人嗎?”
聽了我的話,她擡頭看我,紅着眼睛,好不可憐。
可下一秒,她便上手扯掉了我手上的佛串,那是我特意去寺廟求來保命,開過光的.
罷了,給她就是了。
我躲在角落裏,等到侍女煮完醒酒湯回來,如釋重負。
我本想走,可又忍不住回頭看,腦子裏一幕一幕出現她伸手接雪,笑着的樣子。
我感覺自己可能病了,還病得不輕。
因爲這一夜,我淋着雪,給她堆了個所謂的雪人,讨她歡心。
次日,我染了風寒,請了大夫過府。
而蘇眷完全不記得昨晚的事,甚至還覺得院裏那個我冒着風雪堆出來的雪人很是磕碜,看着她手腕上戴着昨夜從我手裏搶去的佛串,我心裏有些古怪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
見到大哥時,我心裏虛,怕昨夜之事被他知道。
自那日後,我下意識開始躲着蘇眷,因爲腦子裏總是會莫名奇妙的想到她,夜裏也總是夢到她,我不得不承認的是,我确實動了些旁的心思。
京中話本盛行,有一本話本子裏頭寫的,和蘇眷如出一轍,現實中的人物,被寫話本子的人照搬到了裏頭。
那天,我也看了,裏頭的内容讓我瞠目結舌,一顆心跳得極快。
正當我看得起勁之時,蘇眷起身走到了我邊上,就着我手上話本子看了幾眼
【什麽狗屁不通的玩意!】
頓時吓得我猛地一下把手上的話本子給合上了。
我心慌得厲害,滿腦子都是話本子上的内容,手忙腳亂的倒了兩杯酒喝,以此冷靜冷靜。
生怕被旁人看出我心裏的那些不能爲旁人所知的心思。
我知道,我真的病了,無藥可醫。
蘇眷和離那日,我替她去向大哥要來了和離書,我了解大哥,倘若不去及時要回來,回頭必然會繼續拖延。
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她去了徐州一趟回來,一切便都變了,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的心緒。
我沒有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竟是裴連山,裴家當年因爲謀反的罪名全家被斬,而我,被救了下來。
全家的血案壓在我頭上,我還未來得及消化這一切,便被推上了無法回頭的路。
我不能爲裴家翻案,因爲一旦身世曝光,敬王府便會遭受滅頂之災,窩藏逆黨之後,視同謀逆。
可蘇眷說,倘若有一日情況變了,她會圓了我的念想,爲裴家翻案。
她一言九鼎,最後真的做到了,我也因此恢複身世,可王府終究因爲大哥謀反的緣故受到牽連。
大哥被賜死,母妃知情不報視同謀逆,本該是死罪,我在牢中跪了許久,寫下一封血書爲她求情。
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我豈能忘?
陛下最終饒她死罪,于開善寺帶發修行,可因爲兒子死了,與丈夫也離了心,沒了念想,自己将頭發絞了,再不出寺。
父王自知教子無方,無顔再見兄弟,自請回封地,再不回京。
我一覺醒來,京城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至少,父王母妃都活着,至少裴家的案子翻了。
可如今偌大的京城,我回不去王府,住在隻有我一人的裴府,隻有我一人的裴姓。
我什麽都沒有了,空落落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我迫切的想抓住些我或許還能抓住的。
可蘇眷到最後也沒有納夫,她無心兒女情長,我想要,她一直清楚,我不需要什麽功名利祿,我隻想多一個人陪伴,留在她身邊,哪怕沒有名分,哪怕是當初所說的那般,當家人。
如今的我,早已不想要什麽所謂的底線,也不需要她花錢,無論她是誰,什麽身份都好,我都想要。
可她還是不願意。
一晃過去了好多年,她離世的消息傳來時,我眼眶發酸,其實在王府朝夕相處的那段時間裏,我一直都感覺得到,她不是這裏的人,遲早會離開。
隻是,我不是那個能留得住她的人,她像一陣風,來了又走了,什麽也沒有留下。
我時常會想起那年的除夕雪夜,那是我最難忘的一場雪,也将是我終其一生再見不到的景色。
如今這世上,當真隻有我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