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美華盯着阿南看了半晌，又瞄了眼丹房内站着的栀子等人，忽而啞然失笑，像是聽到了一個什麽笑話，然後對着阿南點點頭，她坦然自若的神情，并沒有如同阿南想象中的難堪和隐瞞，壓根兒都沒打算否認。
“怎麽？這事給你找麻煩了？”方美華有些好笑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阿南不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沉默蔓延在這對姐弟倆的周圍，丹房内靜得隻能聽見幾個人的呼吸聲，和那丹爐内熊熊燃燒的火焰聲，以及偶爾火焰燃燒發出的噼啪聲。
栀子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清冽中帶着一絲空靈，“爲何要煉制這種令人放棄一切，遁入空門的丹藥？”
她并沒有指責方美華，隻不過想要弄明白一個真相。
方美華看了看栀子明麗秀雅的臉龐，也沒有絲毫想要瞞住這件事的念想，隻是偏着頭想了想，便道：
“我所煉的藥丸，能令人在須臾之間，看破紅塵，嘗盡人間百苦甘甜，隻不過片刻功夫，便能讓服食者，體味到人生生老病死的整個過程，繼而大徹大悟，捐出畢生所有，去幫助那些更多值得幫助的窮困潦倒的人，有何不可呢？”
她說得振振有詞，并沒有感覺到她的丹藥有何不對，“他們捐出千萬家财，可都是在自己大徹大悟之後，心甘情願做出的決定，我可沒有逼過或騙過他們。”
“再說，那張富戶那日來找到我，說有沒有什麽丹藥，可以令他放下身上的重擔，卸去一身的疲勞，忘卻掉所有的煩惱，其他的幾個富戶來找我，也大都有這個意思，我賣給他們丹藥，是明碼标價，童叟無欺，我的丹藥也正好滿足了他們的心願，如何有不妥呢？”
方美華捋捋垂在胸前的一縷黑發，臉上盡是對自己丹藥的自信和贊許之色，根本沒有半點做了虧心事的羞慚之色。
安和在一旁有些聽不下去了，“那你知不知道，你的丹藥，雖說是讓那幾個富戶忘卻掉了身上的重擔與煩惱，可他們卻因爲你的丹藥，抛妻棄子，家破人亡？這些……難道是一副好的丹藥需要達到的效果嗎？你敢說你沒有害人？”
方美華見安和出言不遜，冷笑了一聲，“要成大道，小小的犧牲，有時候便可以拯救這個世上更多的人，又有何不可呢？倘若有一日，你被人告知，殺眼前一人，便可救下千萬衆生，那此人你是殺還是救？身爲醫者，我可是一直很清醒。”
殺一人，救千萬人？
栀子也是名醫者，但她還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若是真有這麽一日，那她該救這人，還是殺這人呢？方美華方才所言，似乎也有一番她的道理，可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還有，她一直口中說的“大道”又是什麽？
栀子想起自己在那些上古典籍中讀過的道義，皆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意思是指，在大道施行的時候，天下是人們所共有的。
這應當是指每個人雖說腳下的路不同，但面臨的大道是一樣的。
《道德經》中又有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天地之大，但看待萬事萬物的眼光是一樣的，是平等自然的，它會希望它們自然發展，并不會橫加幹涉。不對誰特别好，也不對誰特别壞，一切順其自然發展。
換言之，不管萬物變成什麽樣子，那也應當是萬物自己的行爲，包括一個人的命運、富貴與否、長壽與否、健康與否，都與天地無關，反倒是講求順其自然，自然生發。
一切猶如随風入夜，潤物無聲。
那是什麽令這方美華如此笃定的認爲，自己賣給那些富戶丹藥，令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是她口中的“大道”呢？是什麽令她以爲她可以代替天道行這樣的“道”？
栀子沉吟了片刻，開口反駁：“你所言的并非是真正的道，隻不過是你對于道的曲解而已。至少，真正的大道，不會憑着自己的天賦和心意随便害人，憑借自己精通的醫理，殺人和救人不過是你一念之間而已。”
方美華這才轉過臉端視栀子良久，她冷冷地看着眼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年幼許多的少女，她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人，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其實在賣給那幾個富戶人家她的“絕紅塵”時，她是有過些許的猶豫的，因爲那些絕紅塵是她親手煉制，她自然知道它的威力。
可爲了她心中的“大道”，有時候是不是得争一個道理？
“你又不是我，如何懂得我這些年參悟的道？”
她冷冷地盯着栀子看了半晌，神情端麗，漠然道：“我方美華自九歲時起，煉藥大成，還從未有人敢如此挑釁我，莫非姑娘也通醫道？”
她冷靜地看着眼前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女，居然公然挑釁自己這些年悟出的“道”，心中有了一些計較。
栀子直直地迎着她置疑的眼光，坦然又謙和地答道：“醫道還未大成，隻是略懂皮毛而已。”
她的回答讓方美華鼻尖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哼，胸脯挺了挺，一臉自信傲然：
“既然你也是懂一些醫道的，那不如你我二人以百日爲限，憑一己之能，醫治百人病患，可以如我這般煉藥，也可以針灸，或煎藥開方，誰若是能在百日内先救下一百人，那便是誰更勝一籌，屆時，便聽那人的道，旁人不得再多言，另外，輸掉的人，百年内不得再行醫，如何？”
栀子有些意外地看了方美華一眼，她沒料到方美華會一言不合就對自己發出行醫的挑戰，這樣的賭約與挑戰在之前的曆練中，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那個趙大醫不就是嗎？
可這方美華是不是有些問題，什麽叫誰醫術高，誰先完成賭約，誰就說得有理？醫術高，并不能證明這人的道理就對啊？
但栀子不想與她多辯解，她坦然勾勾唇角，直視方美華的挑戰：“既然你要與我賭醫術，那便賭吧，這百日之約，我應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