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一位姓周的大夫,他捋捋長長的胡須,爲那個昏迷的姑娘請了許久的脈,末了,才歎口氣道:“這位姑娘患的是憂思之疾,加上之前在海水中浸泡時間太長,心肺中有積液未能及時排出,如今,即便是老夫的醫術也是回天乏術了,這位小公子還是準備後事吧。”
安和一聽急了,一把拽住那周大夫的衣袖,“不成,剛剛我救上這位姑娘時,她還很清醒,同我說過話,怎麽這便不行了呢?”
那周大夫掙脫不得,有些着急:“不成也沒有用啊,這位姑娘身子骨本就長時間虛弱,估計是許久未進米食,再加上又是憂思過度,她或許本就不想活了,我再如何醫術高明,又如何能救得了一心求死的人?”
安和搖了搖頭,“這位姑娘方才明明還叫我救她,怎麽是一心求死呢?不成,你若今日不把她救醒,休想離開此地!”
他态度有些果決起來,那位周大夫或許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一時也不敢多言,過了半晌,才寫好了一張方子,遞給安和:“小公子且按這方子抓藥,服下之後,隻需半個時辰,這位姑娘必定醒來,隻是……小命還是保不住的。老夫也是盡力了。”
說完,他就急匆匆背起藥箱,逃也似地離開了。
安和一看那方子,上面盡是黃芪、人參、當歸等補氣的藥材,隻得依言跑到藥店抓了藥,拿回來又即刻熬了藥湯,給那位姑娘灌了下去。
果然不過半個時辰,那位姑娘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有氣無力發問,“我……我這是在哪兒?”
“姑娘,你已經安全了,我把你救出來了。”安和走到床榻前,出言安慰她。
哪知,那姑娘一下就哭出聲來,“多謝公子救命之恩……隻是……我的身子……我知道,怕是快……不行了。”
她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吐出一句話,就好像費了好大的力氣。
安和也不說話,隻矗立在床頭,安靜聽那姑娘說話。
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安和才了解到,這位姑娘叫木蘭。
她原已經許配給一戶徐家相公爲妻,可才到徐家三兩日,就被前來收田租的柳大官人給看上,柳大官人假意與徐相公交好,酒酣中灌醉了她相公,還想強取豪奪。
木蘭雖然性子怯弱,但對于清白一事倒是看得比命還重,掙紮之餘咬傷了柳大官人的耳朵。
柳大官人未能得手,氣極之餘回到家中,又生了一計,收買了木蘭的同村交好姐妹,騙木蘭可以找一份輕松的工作,還可以貼補家用。
木蘭是輕信了同鄉交好姐妹的話,根本對自己相信的人沒有設防,本以爲是可以憑自己的勞力賺一些錢貼補家裏。
哪知,那柳大官人一看得不到木蘭,竟然想着法子将她賣給了人販富公子……
被人下了出竅散之後,木蘭也昏昏沉沉,根本不懂得反抗,可後來到了海上,她就患了病,逐漸不思飲食,病情也日益加重,那富公子看她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想來也不會賣出好價錢了,又覺着拖着一個快瀕死的人,晦氣得很,就命胡二在到達海興港時,将木蘭扔進海裏。
他不知道是,因爲長久沒有吃摻入了出竅散的飯食,木蘭雖然身體虛弱,可頭腦卻逐漸清醒過來,将富公子與胡二想處理掉自己這個累贅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可她性子素來柔弱,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想。
“公子……木蘭自幼命苦,經曆這番劫難,也是命定之數,怨不得别人……我隻是希望死後,能回到故土安葬,我本就是被同鄉姐妹騙出家門的,我不想我死後還不能重歸故土……不知公子可否……”
木蘭說到最後,連繼續說下去的勇氣都消散幹淨了,隻可憐巴巴地看着安和掉眼淚。
她或許認爲這樣的要求于一個陌生人而言,是一件過分的事,她與安和萍水相逢,也不敢過分要求,隻不住抹着眼淚,怨自己命苦。
安和盯着她看了許久,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全是不敢要求也不能要求的神色,他隻覺得,眼前這女子過得太苦,一生壓抑自己心中的需求,便能快死了,也根本不敢提出願望。
“公子,木蘭……是不是要求太過分了?”
半晌,安和歎了口氣,蹲下身子,對木蘭說:
“我們每個人的确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行走,别人替代不得,可是,不是因爲這樣,我們就不可以說出自己内心的真實願望和想法,連基本的訴求都不敢提出來,遇到像人販這樣的事,的确是你的劫難,但即便清醒過來了,你也不敢說出半個‘不’字嗎?那柳大官人想要用強時,你都能懂得奮力一搏,怎麽如今卻不敢埋怨那些人販貪婪與狠心,生出丁點兒反抗之意嗎?”
末了,他思索了一下,又繼續對木蘭道,“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樣,遇到事,除了怨自己命苦,根本不敢抗争與反抗,那這個世道早就是惡人當道了,哪裏還有那些無辜百姓的活路?”
“恩公……你與木蘭萍水相逢都能救下木蘭,我……自然是應當稱您爲恩公的,隻是……恩公的話,木蘭不明白,難道不怨自己命苦,還能怨什麽嗎?那富公子一行人,是大奸大惡的人,我一個弱女子,連命都快沒了……除了怨命,還能做什麽?”
安和微抿了唇角,知道眼前這個苦命的女子,一世受盡苦楚,早就習慣了這種自怨自艾的生活,若是想憑幾句話就改變她的念想,還是不容易,于是,他索性岔開了話題,“你的故鄉在何地?”
“白坡鄉……木蘭真的想……想回家……恩公……恩公……”話未說完,她就呼吸愈發急促起來,繼而猛烈的咳嗽,像是用盡了力氣,到最後一刻,她的身子無力地癱軟在了簡陋的床榻上,連雙目都沒有閉上就離開了。
安和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失望,木蘭到最後都未能多說出一些富公子一行人的計劃,可她到底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麽輕易就消逝了,安和的拳頭不覺握得緊了,他忽然又想到了栀子,若是姐姐在此,木蘭說不定死不了!
可這幫人販真是惡事做盡,當天誅地滅!
“放心,我會送你回白坡鄉的。”安和也不怵木蘭的屍身,他輕輕爲她合上眼皮,“我會帶你回鄉替你找一處好地方安葬的。”
安和将木蘭的屍身燒成了灰,裝在一個罐子裏,背在了身上,天色也就漸暗了,可安和因爲處理木蘭的事,早已失去了富公子一行人的消息,他也不知如今該去哪裏跟蹤富公子這條線。
他有些毫無頭緒地走在海興港的街頭,夜已深沉,這海興港有宵禁制度,一般人不得在入夜後在街市上閑逛,他打算進到一家賭坊碰碰運氣,說不準那富公子一行人中,或許有人又拿着那印有金查理的海船标記的銀票來賭坊消遣也不一定。
他站在這家驚魂賭坊門口,打量着賭坊前挂着的兩個紅燈籠,正打算進去會會這裏的牛鬼蛇神,可忽然聽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柔柔弱弱細聲細氣地從背後傳來,“恩公……不能進去……這家賭坊不幹淨,再說,那富公子……不在裏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