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開燈,房間裏一片黑暗。
年輕的孟豫冬放任自己沉浸在黑暗中短暫的孤獨裏。
手機卻在此刻響了。
阿林來電。
“冬哥,你說的紀叔,我們可以确定了,你的懷疑沒有錯。”
孟豫冬一雙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寒潭一樣深幽。
他合上眼,許久說不出話來。
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瞬間,希望自己是錯的。
“冬哥……”阿林聽不到他的聲音,叫他。
孟豫冬睜開眼,“嗯。”
“冬哥,我們要不要對紀叔……”阿林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十分清楚這個紀叔在冬哥心裏的地位。
“先看看吧。”孟豫冬低聲道。
“嗯。好。”
又是短暫的沉默。
“阿林……”孟豫冬忽然叫那端的阿林,聲音裏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蒼涼。
“冬哥,我在呢。”
“你說,這是爲什麽?”孟豫冬輕笑了一下,卻是哽的,“他們……都是我的至親啊……”
無論是今天跟他在公司明争暗鬥的那些人,還是這段時間形迹可疑的紀叔,都是看着他長大的、他從小就叫着叔叔伯伯的人。
“冬哥,人性,就是這樣了。”
彼時的阿林,也才二十歲,二十歲的人,說着這樣的話,多少有些不匹配,甚至是少年老成的好笑,但,擺在他們眼前的現實,卻是更可笑的存在。
孟豫冬的房間門,響起了輕輕的“笃笃”聲。
“我這邊有事,先這樣吧,明天再說。”孟豫冬瞬間從情緒裏走了出來了,短暫的厭倦和迷惘之後,恢複了嚴肅和清明。
開燈,再去打開門。
十六歲的孟豫霖站在門外,端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放着飯菜。
“不,不是我做的,是……是阿姨做的,我幫她端……端上來……”越說到後面,聲音越小,頭也低了下去,端盤子的手都有點抖了。
逆時光劇本殺店裏,孟豫冬看着監視器裏的這一幕,想起了往事——那天晚上,他弟的确上來找他了,也是端着這麽個托盤,上面放着吃的,但是,他弟沒有說這段話,而他,當時心理壓力極大,看見他弟這般畏畏縮縮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就把他弟訓了一頓,原話是什麽他記不得了,大意是說,他弟怎麽永遠長不大,永遠不争氣,都什麽時候了還隻會不務正業,盡幹些不着調的事,家裏不需要廚子雲雲。
那時候,父母剛去世,這麽大的攤子需要人支撐,孟豫冬可以說是一夜之間長大,也是一心希望自己和弟弟能一起将這個攤子撐起來,但是,他弟那時候“不知上進”,他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再加上,長兄爲父這四個字,讓他深感重任在肩,唯恐自己失職,沒有将弟弟教好,對不起早逝的父母……
重重壓力,壓得他愈加嚴苛,也壓得他弟在他面前像老鼠見了貓……
監視器裏,原本應該是年輕的孟豫冬将弟弟一頓斥責,但,這一次,孟豫冬卻沒有。
依然是二十歲出頭的孟豫冬,依然是十六歲的孟豫霖。
孟豫冬凝視着眼前的弟弟,沉默了許久,隻問了一句,“作業寫了沒有?”
孟豫霖臉一紅,“正……正在寫。”
那就是還沒寫。
“去寫吧,寫完給我檢查。”孟豫冬居然沒發火。
“嗯!”孟豫霖點點頭,把托盤往他哥面前送了送。
孟豫冬接過餐盤,他弟卻還站在他面前,沒動。
“還有事?”孟豫冬問。
“嗯……哥……”小孟豫霖臉漲得紅紅的,“伱一定要吃哦!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工作啊!”
說完,再不用孟豫冬趕,撒腿就跑了。
孟豫冬看着他弟的背影消失後,關了門,将餐盤放在桌上,人去了浴室洗澡。
洗澡的畫面打上了馬賽克。
正在跟宰六一起看監視器的孟豫冬:……
這玩意兒的存在,就是半點隐私都沒了?
宰六很認真地跟他解釋,“未成年人不能看的畫面都會碼的,我第一次看大哥換衣服,就沒看成功……”
孟豫冬:???
“等等,你經常用這個看我嗎?”還是他換衣服的時候?以及什麽叫沒看成功?
宰六皺着眉頭,“也沒有經常,而且,也沒看到什麽重要的……”
孟豫冬:??你還很遺憾呢!
孟豫冬現在沒有心情來修理這小子,不多時,監視器裏年輕的自己就從浴室出來了,在房間默然站了一會兒,坐到桌邊開始吃東西。
監視器前的孟豫冬記得,自己那天晚上心情并不好,什麽東西都沒吃,這小子卻是真的吃上了……
哦,不對,那不是“這小子”,就是他自己……
隻看見“這小子”埋頭大吃,就那吃相,完全沒覺得他嘗到了食物的滋味。
“看看前面發生了什麽。”孟豫冬指指監視器。
宰六調了時間和視角,調到的是宰稚和孟豫霖坐在陽台上的畫面,彼時已經是晚上了,孟豫冬還沒回來。
陽台上擺了一個小桌,桌上擺了幾道菜,宰稚正在吃,孟豫霖自己卻沒動,隻一臉不相信地看着宰稚,“真的好吃嗎?”
“嗯!”宰稚用力點頭,“真的特别好吃!跟外面餐廳裏比一點不差!我覺得還更好一些!”
小孟豫霖也許在十幾年人生裏還是第一次有人真心誇獎他,憂傷的眼神裏透着羞澀和若隐若現跳動的歡喜。
遠遠的,車燈亮起。
孟豫霖激動地站起來,“我哥回來了!”
就憑宰稚這麽好的目力,她也沒看清這輛車的車牌,不禁詫異,“你怎麽知道是你哥的車?”
孟豫霖認真地說,“就是感覺,不用看車牌,就能感覺出來這是我哥的車呀,就像,我躺在房間裏,誰從我房間門口經過,腳步聲我也能分得清清楚楚一樣。”
“哦……”宰稚又學到了,她還真沒有過這種體驗,唯一能分辨出來,隻有敵情和危險的靠近……
結果證明,孟豫霖還真的感覺對了,來的正是孟豫冬的車,而孟豫冬進家門以後就直接回了房間,沒有再出來。
“大哥還沒吃飯的……”孟豫霖有些沮喪。
“嗯……”宰稚點頭,“你不是給大哥留了飯菜嗎?”
“那……那我去給他送去?”孟豫霖眼神裏透着不确定。
“去啊!”宰稚熱切地鼓勵他,“去做你想做的事!”
“嗯!”孟豫霖得到莫大鼓舞,轉身就去了。
隻是,宰稚拿着監視器看進展,到底還是歎了口氣。
孟豫霖回來的時候,不是那種蔫頭蔫腦的模樣,精氣神都比平時好許多,還跟宰稚彙報,“我把飯菜給哥哥送去了,他接了呢……”
是有一點點很微小很微小的成就感的,好像,從小到大,終于做成了一件事那樣的成就感。
“可是,明明是你做的菜,爲什麽說是阿姨做的?”做了好事就要讓對方知道啊,宰稚覺得,這個時代的人真是太含蓄了,比如,她喜歡象,她就會一天到晚把這件事挂在嘴上,要告訴象,不然,象怎麽知道呢?小象現在也同理,明明心疼哥哥,卻不跟哥哥說,那哥哥怎麽知道呢?
孟豫霖那剛剛升起的一點點成就感的火花,熄滅了。
他坐在宰稚對面的椅子上,“因爲,家裏人都不喜歡我做菜啊,哥哥也是,做廚子,多沒出息。”
“誰說的!”宰稚嚷着反駁,“每個人都是要吃飯的,沒有廚子,他們自己也不會做,不都餓死了嗎?”
命都沒了,還談什麽大理想大出息?
宰稚見孟豫霖若有所思的樣子,忍不住問他,“怎麽不說話了?”
孟豫霖歎了口氣,“你說得總是很有道理,我喜歡聽你說話,但是……”
孟豫霖低下頭,“你知道嗎?仙女姐姐,我小時候喜歡畫漫畫,那時候,我心裏有很多故事,在學校裏忽然想起的,放學路上忽然想起的,我常常遇見一個人,就會想,這個人身上會有怎樣的故事呢?想着想着,我自己心裏就能給他編一個故事出來……”
宰稚驚住了。難怪象的小說寫得這麽好呢!原來從小就有天賦!
“不僅僅人啊,一隻小狗,一隻小鳥,我都會去想有關于它們的故事,然後就會畫出來。我知道爸爸媽媽不喜歡我畫漫畫,所以偷偷地畫,前前後後加起來,畫了幾十本,有一天被我爸爸發現了,說我不務正業,打了我一頓,我媽媽還把我那些漫畫全都撕了……”
孟豫霖說起那些事,臉上還是苦笑,“後來,我就不畫了。我也曾經喜歡做菜,跟着何姨學,有一次還是被媽媽發現了,不但我被罵沒出息,還害得何姨被扣了一個月工資……”
“你爸爸媽媽可真是!”宰稚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們是真的愛你嗎?”
“是啊。”孟豫霖從來沒質疑過爸爸媽媽的愛,“正因爲他們愛我,所以才會希望,我能像哥哥那樣優秀,但是,我不是哥哥,我真的努力過了,哥哥一遍就能聽懂的題,我聽十遍也不明白,哥哥喜歡鋼琴,一練就是一兩個小時,我坐十分鍾都難受,我成不了哥哥那樣的人,他們對我失望了而已……”
“不!小象!”宰稚站了起來,“你父母已經不在了,我就不去跟他們聊了……”
孟豫霖:……你要能跟他們聊,那可就出大事了……
“但是,我得跟大哥談談,不能把你塑造成他心中的你,你不是,不是他想象出來的虛幻的影子,你是真真實實的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自己想法,有自己熱愛的活生生的具體的人!”“大哥”兩字,在宰稚口中脫口而出,一點也不生澀,好像叫了很多年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