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前,輪椅上的小鸢捧着外公的手,大顆大顆掉眼淚。
淚水滾燙,打在外公手背上。
原本閉着眼睛的外公,緩緩醒來,手指動了動,仿佛能感覺到眼淚的溫度,虛弱地叫了一聲,“小鸢……”
“外公!外公你醒了?我在!我在這裏。”小鸢努力擦掉眼淚,讓自己看起來是喜悅的。
“小鸢……”外公氣若遊絲,“外公對不起你,外公沒本事,沒能……照顧好你……”
小鸢用力搖頭,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沒有,外公,伱很好,你最好了。”
漫畫爺爺伸手想要摸摸小鸢的頭,可手卻虛軟得擡不起來。
小鸢拉着外公的手,将臉貼在外公手心裏,眼淚終究沾濕了他的手心。
外公的手常年勞作,粗糙得很,卻又厚又暖,小鸢的臉輕輕蹭着,眼淚愈加止不住。
“小鸢……”漫畫爺爺進入彌留之際,幾十年人生,往事曆曆,盡是潸然,“都是外公的錯……如果當年外公好好把關,你媽媽就不會嫁那麽個不是人的……如果,他們一開始有矛盾就鬧離婚的時候,我沒有勸和……你媽媽也不會這麽苦……如果……後來我仔細一點……多留心一點……就會發現你媽媽過得不好……也不會聽她報喜不報憂……如果……如果……如果不是我的錯……你媽媽不會走得這麽早……你的腿也不會……”
漫畫爺爺閉上眼,渾濁的淚水溢出眼眶,“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該多好……”
可惜,人生從來沒有重新來過這一說……
宰稚站在一旁聽着,幾度欲插言,都忍住了。
漫畫爺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強烈要求回家去,也許是不想再多花錢,也許,是不想死在醫院的病床上,無論小鸢再怎麽勸說,都堅持一定要回去。
畢旬在一旁聽了這麽多“廢話”,早不耐煩了,“我說你個老頭,怎麽這麽磨叽,到底想不想死?不想死就待在醫院裏還能多活兩天。”
他真是不懂,不就是死嗎?每個人都要死的,在這哭哭啼啼的幹啥?哭一哭就不會死了?真是不理解!
他的吐槽在這個時代真是異類發言,場面一度尴尬,因爲他是宰稚的朋友,别人也不好說什麽,但宰稚已經氣瘋了,給了個畢旬一個白眼不說,直接拎着畢旬的衣領子把他揪到了外面。
不多時,一塊不明物砸到了玻璃上,啪的發生一聲響。
“誰往窗戶扔石子!”有别的病人家屬在那提意見。
孟豫霖捏了捏眉心,這扔的可不是石子,是樹葉,還是悠着扔的,不然這玻璃早碎了……
因爲漫畫爺爺出院的意願過于強烈,小鸢和小貓商議以後,最終決定遵從外公的心願,辦了出院手續,把他接回了家。
等宰稚和畢旬重新回來的時候,孟豫霖已經幫着小鸢在收拾東西了。
宰稚和畢旬兩人臉上都挂了彩,看得小鸢和小貓一愣一愣的。
宰稚完全無所謂,指指身後一臉腫的畢旬,“我揍他了!”
十分大姐大的氣質,好像在對小鸢說:我帶來的小弟不守規矩,對不住了,我教訓過了。
說完,宰稚就把孟豫霖手裏漫畫爺爺的東西全部接手過來,拎在手裏,擡頭一看,嗯?畢旬閑着,二話不說,指指,“你來拿!”
畢旬倒是沒啥意見,還有點小得意:低等人類就是低等人類,這點東西都沒力氣拿……
孟豫霖默然。
心裏郁結的堵愈加難以化解。
是,宰稚和畢旬才是一個時代的人,他們有他們的默契,有他們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她對畢旬頤指氣使的,一點兒不講客氣,不像對他,總是捧着他,誇着他,連逛個超市,都不會讓他提東西……
在這樣胡亂的思緒裏,他一路跟着車去漫畫爺爺家,一路看着宰稚對畢旬毫不客氣的訓斥和指使,那樣的方式才是對着自己人嗎?就連到了漫畫爺爺家裏,宰稚也指使畢旬将漫畫爺爺抱進家裏。
畢旬腫着一張臉,反而樂颠樂颠的,十分樂意,他那麽大的力氣,漫畫爺爺在他雙臂裏穩穩當當,畢旬就更得意了,還用很欠的眼神瞥了一眼孟豫霖,仿佛在嘲笑他這個“低等級人類”的弱小……
孟豫霖默默轉開眼,暗暗冷笑中透着幾分苦澀。
多少年來,他在嘲笑和貶低中長大,說得好聽,是早已練就刀槍不入的精神體格,說得不好聽,就是早已對别人的嘲諷麻木,但,不管哪種說法,事實就是:肌肉強大也好,财富壁壘也好,都不會撼動他的心分毫,全是弱點的身軀也是另一種程度上的沒有弱點吧,至少,這麽多年來,真的沒有什麽能滲透他麻木的身軀傷到他了……
但,她出現了。
他自己包裹起來的密不透風的身體忽然就有了裂縫……
痛,會滲進來。
回到家裏的漫畫爺爺,仿佛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昏睡而去,了無生氣。
小鸢難過得一直守在外公身邊不願離開半步,雙手握着外公的手,輕輕撫着外公滿是褶皺的手,眼淚刷過手背,一層又一層,可那也沖不去褶皺裏那些黢黑的歲月和勞作的痕迹。
“如果,我的腿沒有受傷,外公也不會受那麽多苦……”小鸢也抽噎着和小貓說。
“小鸢,你到底是怎麽受傷的?”宰稚忍不住問。
小貓也看着她,到現在爲止,她都不知道小鸢到底怎麽受的傷,隻知道,小鸢在一次跳舞空翻時摔了下來。
小鸢潸然一笑,“不過就是,那天媽媽陪着我彩排,爸爸找來了,兩個人在底下吵了起來,我擔心爸爸打媽媽,空翻的時候分心了……”
沉默……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我真希望,爸爸和媽媽從來沒有相遇過……”
“可是,那樣也沒有你了啊!”小貓歎道。
宰稚再也忍不住了,“小鸢,我有話跟你說。”說完,就把小鸢的輪椅推到了另一間屋裏。
小鸢聽完宰稚的話,完全是震驚的。
她不相信,絕對不相信。
“我可以證明給你看,就看你願不願意。”宰稚很着急,漫畫爺爺現在這個樣子真的拖不了太久,等他離世,就不能再把他送回去了。
小鸢覺得自己真是着了魔才會把小貓勸走,跟着宰稚去看她的證明,然而,當她重新回到十年前那個熟悉的世界,看到父親那令人窒息的窮兇極惡的面容和媽媽的悲傷與絕望,她不知道該如何去懷疑。
宰稚把她送了回去,讓她好好想想。
小鸢在外公床前坐了整整一個通宵,那是極難熬的一個夜晚,窗外忽然起了大風,仿佛有巨獸呼嘯而來,要将這夜晚連同人一起吞噬。
她小時候害怕,外公會抱着她哄:怪獸來了,外公就把它趕走。
她現在早已經不會再害怕了,而外公,也再也無法起來,用粗糙溫暖的手拍着她的背心哄……
第二天。
外公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小鸢恍恍惚惚的,被窗外的陽光刺醒,全身一個激靈,顫抖着手去碰外公的鼻息,還好……還好……
一身冷汗,卻不再猶豫,撥響了宰稚的手機。
還是要跟這個世界告别的……
感謝在她這麽多的苦難裏,那些溫暖的人。
她給小久留了言,謝謝小久與她同舟共濟,卡裏剩餘的錢全部轉給了小久,那是她們倆共同打拼的成果,她這樣一走了之,總要給小久一個交代,還有,她倆的事業,也全部都給小久了。
還有小貓……
她甚至不敢跟小貓提前說再見,那就,最後一刻走吧……
宰稚很快跟兩大“護法”趕來,嗯,孟護法和畢護法。
既然叫了他們來,小鸢自然已是做出了決定,現在的問題是:小鸢要回到什麽時候。
“宰稚,我……是不是有點自私?其實,我應該回到我媽媽還沒遇到我父親的時候,那樣,她就不會吃那麽多苦……”
“不能啊!”宰稚打斷了她,“是你的人生劇本重啓,必須有你,不然,這個劇本不成立啊!”
小鸢:……
最終,小鸢選擇了和爺爺一起回到她記憶中媽媽和爸爸第一次大吵,吵到要離婚的時候。
之所以是她記憶中,實在是,她相信父母的矛盾絕對由來已久,但是她太小的時候也是記不得的,隻有那一次印象深刻,媽媽被爸爸按在地上打,還拿酒瓶子砸,媽媽的頭被砸破,流了血,她哭着去推爸爸,也被爸爸一巴掌扇倒在地。
太痛了,所以記得……
孟豫霖立刻開始寫劇本,通宵趕,連續幾天後,終于寫出了能啓動逆時光機的劇情量。
終于到了那天,小鸢仍然像做夢一樣,由畢旬背着奄奄一息的外公,而宰稚推着她,來到威光大廈18樓。
“好了,可以了。”宰稚打開放着逆時光機那間房間的門。
小鸢點點頭,将手機裏早已經打好的一長篇告别詞發給了小貓,而小久,隻是以爲她在老家和事業之間選擇了在老家陪伴老人,所以給她的回複是祝福……
小貓,小久,我回來了,我會再來找你們的,在另一個時空裏,我依然是你們的小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