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乘風也沒睡好,一驚就醒:“阿甯,你醒了?”
葉芸凝眼下的烏青很明顯,整個人精神還不是太好,低低地應了一聲。
“我在夜斯那邊有套說辭,夜斯教授在這事情上謹慎,不會亂開口,但順着那話圓上,問題也不大,就說我逃了之後到了暗夜會……”葉芸凝說着,打了個哈欠。
葉芸凝的意思,她并不會和暗夜會劃清關系,甚至願意對外聲明“走投無路,被暗夜會收留”這樣的措辭。
以她公主的身份。
“我跟首領說過,你不會不管他們的,他這下總該放心了,”應乘風說道,“但眼下的局勢尚不明朗,你是想再躲兩天,還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葉芸凝一揮手,“早應招,快解決,女王既然給我抹平了一切,我就沒有繼續當縮頭烏龜的道理。”
“這個‘公主’,我當與不當,都該站出來,給個說法。”
“你在路上休息一下吧,”應乘風有點不放心道,“我怕你支撐不住,暈過去就不好了。”
葉芸凝疲憊地笑了一下。
她在路上睡了一會兒。
快到了的時候,葉芸凝忽然開口:“乘風,你猜這個人爲什麽是我?”
葉芸凝問得沒頭沒尾的,應乘風卻是聽懂了:“種種因素吧,出身、生長環境、表現出的才華與魄力,各方面綜合考量,你是最合适的那個人選。”
“真正的原因應該比那還要遙遠,因爲這是我活下來的宿命。”葉芸凝神情疲憊,開口說道。
應乘風一愣。
“我叫‘甯’,不是你的阿甯,是單字,一個字,來自領航者号上的‘甯’。”葉芸凝說道。
應乘風知道葉芸凝要說正事了,故作輕松的表情轉向了嚴肅之态,心口的跳動也不可避免地加快了。
“是的,我曾經死了,之後又活了,這一步棋,不隻是在幾年前,而是在十幾年前。”葉芸凝說道。
十幾年前,這具身體還在嬰兒的時候,之後的三歲,一場一場改變記憶的手術,長于西疆的生活,注定經曆的宿命,逃也逃不開的命運的怪圈。
葉芸凝傾訴開口,應乘風是個極好的傾聽者。
應乘風細細聽完,輕輕點頭:“我知道了,阿甯,我知道了……”
原來一切的背後,都有這麽深沉的原因。
“我在西疆長大,是因着葉巧書被外放,也是因着曾經的女王陛下很讨厭我,畢竟沒有人喜歡自己還健康的時候,便有人堂而皇之地培育繼承人。”葉芸凝說道。
應乘風點頭:“我懂,我都懂。”
這條路注定艱難,注定崎岖。
“但我想做的,已與你是誰無關,我會盡我所能,保護好你的!”
“無論是誰,想傷害你,那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兩人交談之間,到了皇宮。
這一日之内,葉芸凝已從人人喊打的階下囚,變成了衆人矚目的公主殿下,不用旁人開口,那視線齊刷刷地轉向葉芸凝,誰都認識她。
“公主殿下,這邊請,”守衛當然不敢怠慢,擡起手來,向葉芸凝做出“請”的動作,“女王陛下一直在等着您呢。”
葉芸凝應了一聲,波瀾不驚地起身,跟着守衛進去。
守衛擡手,有意要攔應乘風。
“他跟我一起,”葉芸凝張口道,“他不能進,我便不入。”
守衛拱手,面對未來幸存者基地的女王,連道“不敢”,讓兩人一起進去了。
上席議會結了,但人沒散,除了靈能審判庭的人跑得快,其餘的能留都留了,留宿皇宮,竟使此地一時顯得擁擠起來。
葉芸凝覺得擁擠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着她自己的露面,衆人都像圍觀大猩猩一樣湊過來,還要故作矜持,假裝自己沒有在看葉芸凝。
女孩對這些已經全然不在乎了,她隻看着眼前的地面。
葉芸凝一步一步踩得謹慎,生怕哪一步走不好,下一步絆倒了,讓女王陛下和領航者号雙方的籌謀化作泡影。
女王叫了葉芸凝入内談,守衛守在門前,不讓人随意靠近,是要說私話的态度。
衆人伸着的腦袋不縮,還在外望着,不慎對視上彼此的眼睛,又紛紛行禮,道“你猜怎麽樣”“女王陛下自有打算”“還是先觀望一二”雲雲。
“芸凝姐姐!”入門後,一聲叫喊喊住了葉芸凝的心神,林小璨三兩下蹦向前,抱住了葉芸凝,開口道“你,你終于來了,你失蹤這麽久,沒事吧?”
林小璨說着,眼眶紅了一圈,轉身,于寒在後面的椅子上坐着,隻是一副眼鏡,換成了墨鏡。
“你,你們……”饒是葉芸凝在路上做了萬千的心理準備,面對此場景,也一時手指微顫。
“芸凝姐姐,我從聽說你畏罪潛逃,我就難受得睡不着覺,我知道那事情你幹不出來,絕對是有人栽贓陷害,就見不得你好!”林小璨怒氣沖沖道。
“于寒,這是怎麽了?”葉芸凝看向于寒。
于寒不是先天的盲人,到現在都不習慣那無光的世界,連盲杖都用不利索,聽着了聲,心裏激動,但不敢站起來。
“于寒,你跟我說,你怎麽樣?”葉芸凝的手貼上了于寒的額頭。
“隊長,”于寒張口是哭腔,“對不起,我無法成爲你優秀的副官了。”
泥捏的菩薩都有脾性,葉芸凝再好的心态都接受不了眼前的一幕,于寒,于寒她……
“契靈者犯了大錯,被抓下獄,爲了盡可能避免後期風險,會掐斷其使用契靈的可能性,”應乘風适時開口道,“于寒同學的契靈名爲‘電子之眼’,想必是人因此忌憚,下了狠手。”
于寒的契靈不連接電子設備,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就這樣,他們還要生生剜了她的眼睛,讓她什麽都看不見!
“他們,他們稍微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葉芸凝聲音顫抖,她要極力掩蓋怒意。
于寒輕歎一聲:“誰會費心替一個死刑犯打聽什麽呢?”
她于寒行刺女王,這就是死罪,直接剖出契靈死在手術台上都不爲過,隻是挖了雙眼,已經足夠仁慈。
“芸凝姐姐——”林小璨想開口。
應乘風給她比了個“噓”的姿勢:“葉隊長要去見女王陛下,你先别說太多。”
“可是,這個事情他必須有個交代!”林小璨聲音高了起來。
“小璨!”于寒擡高了聲音,“别搗亂,讓公主殿下先去見女王陛下吧。”
林小璨收回了伸出的手,眼神有些空洞:“是,公主殿下。”
于寒什麽都看不見,隻能朝着發出聲音的地方招招手:“先過來,什麽都别說,隊長已經很累的。”
“哦。”林小璨轉頭跑開了。
“阿甯,他們是故意的。”應乘風低聲道。
故意在葉芸凝面前展現這一幕,于寒的手指一直在無意識地動着,表現着内心的緊張,她若有選擇餘地,定不會出現在這裏。
“我,我知道。”葉芸凝開口的聲音略有沙啞,說着,咳嗦兩聲。
道理她自己也能想到,但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不憤怒、不痛苦也是不可能的。
葉芸凝推門,進入了内間,女王半躺在床上,露出的神情比昨日上席議會之時更虛弱。
進入房門的女孩示意應乘風關門,下一刻,不再客氣。
她抽出了手中的秘銀小刀,抵上了女王的額頭。
“女王陛下,我不太明白,在這個時候激怒你唯一的繼承人,有什麽好處?”葉芸凝森然的語氣下是毫不掩藏的怒意。
“我已經時日無多了,這個房間是我最後可以屏蔽黑袍人而交談的領地,”林洛開口道,“也隻有在這裏,你的朋友才不會受到擺布。”
葉芸凝緩了一口氣,收攏了手中的秘銀小刀,但神情依然不掩憤怒。
“憤怒嗎?但這不是我帶來的,我不否認在陷害于寒入獄的事情中有我的默許,但我的本意是借此引出你,并沒有想傷害一個無辜的靈能戰士。”女王說道。
“那是黑袍人挖了于寒的眼睛?”葉芸凝冷笑一聲。
“是我沒囑托到,下面的人便按規矩辦事,如此而已。”女王回答道。
葉芸凝瞬間說不出話來了,一句“按規矩辦事”,比怎樣的構陷都可怕。
“所以,女王陛下想跟我說什麽?”葉芸凝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注視着躺在床上的女人,“但有句話我提前說下,這皇宮中人喚我‘公主’,但這公主一位,我還沒認下呢。”
應乘風在一旁開口:“而且十二王子還沒有離開皇宮。”
葉芸凝看了他一眼,應乘風如他所承諾的一般,相關事宜,他打聽得一清二楚。
給了葉芸凝很大的安心。
該交代點什麽事兒了,女王卻又遲疑了,甚至是閉上了眼睛,躺了很久。
久到葉芸凝都要疑心,女王這時候把自己叫來,怕不是要誣陷自己行刺吧?
“我很想囑托兩句,像個高位的長者,留下深沉的遺囑,”林洛開口道,“但臨到頭了,我忽然發覺自己做不到,有些事,我想的事兒,你應該都想到了吧?”
林洛開口艱難:“甯,曾經在領航者号起飛中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優秀科研工程師,之後百餘年的歲月中定比我見識廣,我……咳咳,咳……”
“不才,我沒那麽了不起,”葉芸凝的神情是冷漠的,“在領航者号的時候,我專注的是技術研究,政治上那一灘爛事我從來不管,不得不成長起來,還是在重生在幸存者基地之後。”
“十多年前,我還傲慢地認爲沒有人可以做得比我更好,此刻,我卻無比感激你的存在,”林洛微動嘴唇,“因爲我作爲一個人類,終究能力有限,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殚精竭慮地期望着領航者号變得更好,可……”
葉芸凝擡手,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我希望女王陛下能正視一個現實,就是,我也隻是個普通人,我不是神,真的不是,不是說你把領航者号交給我就萬無一失了——”
葉芸凝甚至有點無法開口,手腳倒騰了兩下:“我,我就是我剛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我也很慌亂,我還手足無措了一晚上,實在擔不起女王陛下厚重的期望。”
“你可以,我相信你。”林洛看着葉芸凝的眼神,就像是看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答應了黑袍人的要求,将一切翻篇,你就是我的希望。”
若是女王上什麽威逼利誘的一套,葉芸凝有自信能夠從容應對,可她偏偏是一副虛弱姿态,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我不行了,拜托你了,我知道你比我厲害”。
女王陛下在葉芸凝的心中還是一個很強勢的存在,但她現在卻以非常卑微的姿态訴說着終生難全的願望,葉芸凝說不觸動是不可能的。
她甚至說不出來一句重話。
那句“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當這個公主”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來了。
葉芸凝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擔得起這樣厚重的期待。
“承蒙,承蒙陛下擡愛了,我……”
我知道,我會,我努力。
女王陛下的眼神似乎閃爍着淚花:“對不起了,孩子,隻恨我一生自作聰明,卻招來了引狼入室的禍端,我留給你的隻能是個破爛的攤子,辛苦你了。”
葉芸凝在這樣直白的囑托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麽時候,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盡快把一切都交給你。”林洛的神情迫切。
葉芸凝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經點了頭。
應乘風是了解她的,他的阿甯,最不能拒絕的,就是旁人待她真誠。
人強一分,她強十分,但若是人弱一分,她也能鞠躬相讓。
“我不希望基地發生什麽大亂,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傷、流血,”女王眼神殷切,“讓幸存者基地變得更好,是我唯一的遺願。”
話說到這一步,葉芸凝再也無法拒絕,她上前一步,向着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鞠躬。
“我看史書,古代的女皇願立無字碑傳天下,是非功過給後人評說,我亦如此,平定紛亂也好,排擠忠良也罷,引狼入室也無妨,都是我所撰平生,如此,而已。”林洛張開雙臂,似乎在朝死神呐喊。
不一會兒,侍女進了門,步驟熟練地爲女王陛下梳妝,穿衣。
葉芸凝出了門,在門口站着,原本就有意往這個方向探頭探腦之人瞬間增加了三倍還多。
但葉芸凝已經可以全然無視他們了。
女王殷切的叮囑還在耳邊,她無法拒絕一位露出了那樣表情的女性。
那份厚重的期待之後,一切的閑言碎語都顯得那麽輕飄飄,一個爲了幸存者基地付出一生的人,臨終前,還有那份不舍。
女王再次被坐着輪椅推了出來,她走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已與葉芸凝談妥,她将成爲幸存者基地的十三公主,我若出事,她有權接管我的一切權限!”
衆人紛紛向着幾人的方向鞠躬。
可還沒等他們直起身來,便見一支箭矢射來,遠遠而來,正中目标。
“女王陛下!有人行刺女王陛下!”人群忽然炸了鍋。
順着箭矢射出來的方向,是一個黑帽黑袍之人,手裏握着弓箭。
黑袍人擡手看了眼手上的東西,發出聲無奈的笑:“真可惜,被算計了呢。”
葉芸凝迅速反應過來:“拿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