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寫在基因中,對掌舵者之位的服從。
“現在的領航者号對地面探索,還無法派出更多人,你帶着點技術人員下去,有幾成把握,拿下幸存者基地?”掌舵者開口問道。
“那取決于女王權限對幸存者基地民衆的控制力,控制力越強,我越有把握控制住這裏。”葉笙回答道。
但幸存者基地對民衆意識的控制程度,遠低于葉笙的想象。
甚至不如領航者号上的控制。
——沒有強制性的藥物,沒有足夠專權的中央領導,沒有上下一體的專政制度。
甚至連愚民的王屬賭博活動都不是強制性的!
甚至連慎思片都不是全部強制性服用的!
這要讓他如何開展工作,女王竟然對民衆放權到了這個程度!
不該是這樣的,自由意志給到了這個地步,民衆怎麽可能不亂,在領航者号上,哪怕隻有一天不督促人們服用相關藥物,就會發生大亂的呀。
難道這真的是某種玄學中,屬于土地的力量?
這讓他不得不一再推遲領航者号要求的行動時間,一直推遲到如今。
其實葉笙再次來到幸存者基地,其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早,大概是在四年前。
新一輪的洗腦之後,葉笙自己記得任何事情,但已經對一切無感了,他全身的激素分泌被抑制到了最低水平,除了呼吸和心跳之外,任何過激的生理反應都不可能出現。
他幾乎是一個完美的“活人機器人”了。
永遠冷靜克制沉默,計算如今的形勢規劃,一絲不苟地執行領航者号的任務,最終的任務是……
而這其中,需要細細的盤算。
葉笙一露面就去見了林洛,那個把自己架上了女王之位下不來的人。
林洛大概是葉笙平生所見最矛盾的人,她有像葉巧書一樣真心爲了這個基地着想的心思,也有控制不住的對權力的野心,她時時刻刻都是緊繃的,從筆直的後背,到心弦。
一把長時間拉滿的弓是射不遠箭的,她的壓力不來自外部,而來自内心。
一個人如果對自己極度苛責,那麽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她都是看不慣的,尤其是在繼承人的問題上,林洛操碎了心。
但即使再難的時候,葉笙也沒見林洛發過火。
這就很神奇,一個人即使天天心情舒暢,又怎麽可能沒有火氣呢?
更何況女王陛下日理萬機,操碎了一顆心,人生至今,怕是沒有幾日是順的。
林洛就像是機器人一樣,用極爲嚴苛的标準要求自己,時時矛盾成個陀螺,卻又總能盡可能做出合理的決策。
葉笙是真的起疑過,想把林洛拆開看看,看看那顆心是不是機械的。
他通過生理上的調整變成了無喜無悲者,而林洛硬是以幸存者基地的壓力,将自己挂在了牆上,成爲一個隻能供人瞻仰的“完人”。
葉笙的計劃成熟大概在一年前,他了解清楚了幸存者基地内部的部署工作,看到了社會深層埋藏的炸藥,該做什麽,哪一步是什麽棋子,他心中有數。
“吳唐堯,你在地面上,就叫這個名字吧,你知道自己該煽動怎樣的怒火。”葉笙開口道。
手下點頭稱“是”。
女王的權限無法對基地内的一切造成絕對操控,他便要自己部署。
讓葉芸凝成爲十三公主,是葉笙的主意,那個女孩的基因,有一半屬于領航者号的基因變革。
盡管在女孩身上,作爲契靈者的一半基因勝利了,那個女孩成了S級的高階契靈者,但那并不能否認基因革命帶來的純人類基因。
林洛對那個女孩了解不多,或許是葉巧書的緣故,她曾對與葉巧書有關的一切都極度排斥,不聞不問。
所以,女王陛下,你究竟是功臣,還是罪人。
你究竟是該死,還是有權活着?
葉笙手上拿了一支針管,看着與普通的針管沒什麽區别,但隻要稍稍一轉,裏面就可以瞬間切換液體,解藥還是毒藥,都在其一念之間。
“算了,相識數載,給你一個說遺言的機會。”葉笙轉動了手中的針管,把解藥打入了女王體内。
林洛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睜開了眼睛。
“好的,交代一下遺言吧,可能随便什麽時候,您就要失去生命了。”葉笙把剩了半管液體的針管舉給林洛看。
“我死後,以十三公主爲繼承人,承襲我的位置。”林洛咳嗦了兩聲。
葉笙本以爲自己不會願意聽這句遺言,卻不料低估了林洛本人。
“果然,女王陛下一開口,是個人都要抖三抖。”葉笙在一旁坐下,“很難否認,我現在對剛剛想要聽個遺言的想法,感到後悔。”
“都是習慣罷了,”林洛無奈攤手,“每時每刻都要保持最完美的狀态,哪怕是剛剛從昏迷中醒來也不能例外,不是嗎?”
“葉笙,你可以殺了我,對于現在連病床都離不開的我來說,你就是生殺予奪的存在,我相信領航者号的醫療,你手中的那管毒藥打進我的靜脈,法醫都查不出端倪。”林洛說道。
葉笙微微搖頭:“把你的遺言說完,十三公主,什麽?”
“雖然可以通過清空集體記憶讓所有人都忘了我認命那個女孩爲十三公主的事情,但王族的記憶不在其操縱空間之内,在皇室的檔案上也有我親筆留下的‘十三公主信’,你拿到那個,葉芸凝的身份便可取信于公衆。”林洛說道。
她露出一點說不出的笑意:“我願意相信,那個女孩,能成爲優秀的女王——這是我真實的遺願。”
“隻怕她不願意。”
葉笙面具下的表情,林洛看不見。
但她知道,那一定不會是什麽好的态度。
“走到這一步,雙方都怪不了任何人,”林洛輕聲道,“就像當年你和葉巧書沒能走到一起,除了造化弄人,還能怪什麽呢?有緣無分嗎?”
林洛沉默許久,兩人對峙着坐着,就像是兩尊雕像。
“我被困這裏,連擡手都很勉強,一無所知的感覺讓我像是大海上漂泊的船隻,失去了指南針的方向,時刻搖搖欲墜的感覺讓我很惶恐,能告訴我點什麽嗎?”林洛先開了口。
“活着,就是活在惶恐之中,”葉笙回答道,“如果你想的話,我很樂意幫你結束這惶恐的一生。”
“那還是算了,讓我這隻漫無目的的小舟再飄一會兒吧,看看何時來的浪頭,能把我打翻。”林洛微微笑着,神情竟是和藹的。
“林洛,你真的老了。”葉笙連名帶姓地叫了她的名字。
“像你這樣,接受基因調控,活到幾百歲,惶恐到幾百歲才算好嗎?”林洛說着,搖了搖頭,“雖然我不想死,但死亡到來的時候,我會去擁抱它。”
林洛能感覺到,那個日子,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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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是達成統一戰線,坐在一起了嗎?”暗夜會的首領微笑着,“果然,暗夜會與謂因商會,是一體的,我們總是這麽默契。”
比起暗夜會首領的神情自若,應邵凱的疲憊就太明顯了,三天内壓下謂因商會内部所有的反對聲音,哪怕有蔣騰浩和徐總兩人屍體在前,甯安夫人和暗夜會首領撐腰在後,也很難在那麽短的時間内了卻一切。
不得已,應邵凱自己動了槍,将最大的反對聲音,開槍擊殺。
無所謂對錯,隻是,他想站出來,想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這是他,最大的覺悟。
“無論如何,多謝甯安夫人。”應邵凱微微點頭。
葉芸凝與身邊的應乘風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心安。
重逢都過于兵荒馬亂,太多事情排在“紅顔”之前,以至于葉芸凝都沒能撈到點私下裏和應乘風說話的間隙。
不過,能看到應乘風好好地坐在這裏,葉芸凝忽然也就心安了。
有些話,留到一切都結束之後再說也好。
“我們可以确定合作,在領航者号之人離開幸存者基地之前,我們雙方禁止發生任何形式的沖突,政府被控制,隻有我們能拯救基地,切切不可懈怠,知道嗎?”首領開口道。
衆人紛紛點頭。
“領航者号的情況,由甯安夫人來和大家說明。”首領一指葉芸凝。
“好的,我大緻來說一下目前的情況,以及領航者号的控制範圍。”葉芸凝向衆人點頭。
“首先,他們徹底控制住的是女王、十王子,以及其下屬政府,金花殿、格魯達軍校是事件中被攪渾的一灘水,多用于混淆視線,可以先忽略不計。”葉芸凝平靜道。
“以及,目前最大的矛盾争議點,其實是在靈能研究所上,忽然發生的靈能洩露事故意外,導緻本該被捕的靈能研究所所長程芷月被釋放處理事情,如今立場微妙。”
葉芸凝說着,咳嗦一聲:“這些,或是已經被控制,或是立場微妙,我們都要心裏有數,而最重要的存在其實是——靈能審判庭。”
“抱歉,人脈有限,這部分觸及了我的知識盲區,”葉芸凝略有無奈地一攤手,“我認識不到靈能審判庭的高層,他們是否知道些前因後果,我隻能表示并不樂觀。”
“甯安夫人可以大膽說說自己的想法。”首領開口道。
“靈能審判庭也是由高階契靈者形成的組織,如果他們知道黑袍人的打算,想必是不會任人宰割的,但如今,他們還沒有什麽大動作。”
葉芸凝說着,伸出兩根手指:“兩種大可能,第一種,他們還什麽都不知道,靈能審判庭還真就是無知者,對一切茫然無知,自然做不出反應;第二種,他們已知事情,但出于種種原因,無法及時做出反應。”
“政府機關地震,連我們這些外人都看得清楚,我不相信近在咫尺的靈能審判庭真就你們遲鈍。”應邵凱說道,“第二種可能大一些,甯安夫人對‘種種原因’有猜測嗎?”
“我感覺,他們是被什麽絆住了腳,”葉芸凝開口道,“呂京寰,作爲人而被契靈反向控制,之後桃心救走了他,這件事情到如今秘而不發,想是審判庭那邊多有思量。”
應邵凱沒聽到葉芸凝說的是什麽,剛想追問,暗夜會首領一擡手,制止了他的追問,微微點頭:“我不喜歡把希望寄托在不可控力上,不想指望靈能審判庭,他們能幫上忙最好,幫不上忙,不礙事就行。”
葉芸凝應了一聲。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忽視了新建監察處,葉芸凝也有意沒開口。
呂京寰的事情,确實成了壓在她心口揮之不去的隐憂,柴溫茂的懷疑,沒想到當真這麽棘手,是比“殺害十一王子”更難以防範的把柄,到如今,葉芸凝不得不忌憚。
曾經的猶疑已在混亂的鬥争中消磨,現在如果有機會解決柴溫茂的話,葉芸凝絕對不會猶豫。
任何心軟,都是刺向她自己的一把刀。
具體戰略的實施還在談判中,葉芸凝插不上話,卻是越聽越遲疑。
她好像想到什麽,詢問的眼神轉向應乘風。
“……”
“……”
兩人無聲對視,眼神交錯。
但就是這麽交錯之間,他們彼此懂了。
“好的,那就由應會長作爲先鋒,去探查一下皇宮内部的情況吧,”首領定下了最終的計劃,“如果可以,我希望盡可能少地用到武力,畢竟,幸存者基地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葉芸凝跟着點頭:“希望我能盡一份微不足道的力。”
“我會整合新聞媒體,雖然現在民間的聲音還很難越過官方的聲明,但隻要有,就是我們的機會,撒下懷疑的種子,收獲結果的大樹,那将是我們作戰的主陣地。”首領說道。
另外的細則部署紛紛展開,民間組織,在此刻,從未有過的團結。
因爲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标,将來自天空的入侵者趕出幸存者基地。
因爲大家有另一個共同的目标,在官方掌控一切的情況下,爲民間組織鑿出一席之地,讓無數出生爲黑戶的孩子,有自由地、活下去的權力。
“應會長,首領,這将是屬于你的一戰,這将是屬于我們的一戰,”葉芸凝站起身來,“甯安也願意竭盡全力,爲這次行動保駕護航,盡最大可能,争取來自政府内部人員的支持。”
她說着,轉向了暗夜會首領:“這次行動,以首領爲主要指揮者,甯安在這裏向首領請報,我将代表首領,見兩個人。”
葉芸凝能在這裏開口的,自然不會是什麽無名的角色。
“我将以私人身份見兩個人,願意接受首領監督,保證甯安絕無異心。”葉芸凝開口道。
“誰?”首領問道。
“曾經舊監察處在暗夜會的首席領導者,尋夜,”葉芸凝開口道,“以及,代表如今靈能研究所坐在上席議會之位上的議員,夜斯。”
葉芸凝當衆提出這個要求,當然是不會被反對。
她也是在做示範。
她以實際行動向衆人示範,大家如果有什麽私下的人脈,也可以在這裏說出來,讓人知道,事後定有獎勵。
在座者對視幾眼,有人舉起了手:“關于靈能審判庭的事情,我有認識的人,或許可以私下裏交涉一二。”
“我,我認識警方的人,雖然是普通人,但是應該也有幫助。”
“我在格魯達軍校有舊識,請首領知曉。”
暗夜會的首領重重點頭:“不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