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你,你的情況比旁人更特殊,”葉芸凝對應乘風道,“你應該對自己的靈能缺陷症有數,沒有卡卡,你連營養箱都出不了,旁人可以剖掉契靈,還有一定可能性活下來,但是你不行,沒了卡卡,你就沒命了!”
她說得應乘風都懂。
“我看看,”葉芸凝強行拉過應乘風的手,“我看看,你的狀态怎麽樣了?”
“我沒傷害他,”卡卡開口,“我沒故意傷害過他。”
葉芸凝一道靈能打進應乘風的靜脈,随着血液流動,并沒有快速流失出體外。
卡卡雖然和應乘風口頭上不對付,但确實沒故意在應乘風身上開個靈能缺口害他。
說到底,卡卡對應乘風也有感情,兩個人是觀念相左,不是什麽“恨”。
“真不巧,這些事都趕一塊兒了,”葉芸凝确定下應乘風沒事,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好談談吧,乘風,對于契靈,或者說對于靈體,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很明顯,你的态度是很寬容的,”應乘風沒正面回答,“你和小酒的關系就好很多,你對契靈很包容,甚至可以包容他們奪舍控制人類!”
“我不喜歡‘包容’這個詞,一個主客體分明的詞,我不是包容阿時的奪舍,更恰當的形容,應該是‘接受’,我也不想這些事情發生,但是他們真的發生了,我接受。”葉芸凝說道。
但應乘風一時無法接受,隻是攥緊了拳頭。
“這,确實是我思考很多的問題,或許說是每一個契靈者都不得不正視的問題,”葉芸凝斟酌着用詞,“我覺得,靈體擁有高等智慧,那他們就是生命,是需要尊重的,活着的存在,與人類一樣,該生而擁有自由和尊嚴。”
“你爲什麽會這麽想?”應乘風問道。
“爲什麽?或許因爲葉老師就是這麽想的吧。”葉芸凝說道。
“葉阿姨認爲靈是有生命的個體?”應乘風一愣。
葉巧書作爲将靈能實驗帶上頂端的研究者,幾乎是最物化靈體的存在了,定向靈化物體并系統性地培育可控的契約靈體就是她一手帶出來的,靈能研究所像生産罐頭一樣把流水線上的靈打包裝好,送到需要結契的孩子手裏,明碼标價。
就這樣的葉巧書,竟然能認爲靈是有生命和尊嚴的個體?
“嗯,不沖突吧,爲了聯盟的安全利益,生産靈體抵禦外敵,和對靈存在的價值定位産生思考,不沖突呀。”葉芸凝回答道,“當然,也可能是因爲實驗室還沒有條件培育高級靈體,更别說有智慧的靈體了,目前能培育出的靈體一般針對于C級或者B級的契靈者。”
葉芸凝思考着回答:“生命和生命之間也是有差别的呀,把雞關在籠子裏下一輩子的蛋,把豬養在豬圈裏養大了就爲了吃,低階靈體和衍生出智慧的靈體之間的差别,就是哺乳動物中人和豬的差别,我覺得還是有區别的。”
而能奪舍S級的高級靈體,都是有智慧的存在。
“對于葉老師來說,高等靈體就是生命,可以是她的朋友。”葉芸凝說道。
比如桃心,葉巧書想辦法從金花殿帶出來了天生智商不全的楊素,就是爲了給桃心奪舍存活。
唉,很明顯,應乘風沒遺傳楊素那天生的智商不全,反倒是“全”過了。
觀念上的東西,哪怕是一起長大的好哥們,你也無法強求他接受“你以爲”,葉芸凝話說出口,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太對。
人與靈的鬥争走過數百年,從最初的潰散逃跑到如今的兩軍對壘之勢,本是你死我活的立場,現在卻有人願意以靈爲“朋友”,一般人确實該當他們瘋了。
如果自己面前出現這樣的事情,應乘風本以爲自己也會這樣覺得,對惡靈,尤其是膽敢控制人類的惡靈,勢不兩立。
那萬一有人包庇他們呢?
那就與包庇他們的人勢不兩立!
可……如果包庇他們的人,是阿甯呢?
葉芸凝平和下來,聲音很溫柔,加之同源契靈的親和力,此刻的卡卡在她手心,表現得很順從,似乎還有點委屈,在嗚嗚咽咽。
那如果,同樣表現出意識的靈體,是卡卡呢?
應乘風心口很亂,一時無法回答。
那如果,同樣尊重高等靈體的意識的人,有葉阿姨呢?
葉巧書所長,可是這方面的權威,加一個“最高”都不過分。
“我不知道,”應乘風往後一攤,似乎有點累,“我們好好學習的目的就是殺死惡靈,還人類一片海晏河清,現在,現在你突然跟我說,靈體是有生命的存在,甚至是和人類一樣有‘人權’,我,我有點難以接受。”
“我能理解你的難以接受,”葉芸凝說道,“謊言重複一千遍都會變成真理,更何況是曾經的真理,靈體對人有害,靈化的物體該被趕盡殺絕,那就是曾經的真理,延續到了現在。”
“靈能引起人類注意的第一天,是戰争打響的開始,人類意識到了靈體擠占人類的生存資源,殺死同類,一度逼得人類認爲地球上無法生存,制造了領航者号,飛向外太空——”葉芸凝說道。
葉芸凝安撫着卡卡,應乘風也能感覺舒服不少,靈體和契靈者,本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尤其是對弱小些的人類來說,幾乎是生不可分割的存在。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以爲的對不對,或許世界上還是充滿攻擊性的靈體更多,擁有高等智慧的靈,也更多是威脅而非夥伴,”葉芸凝思量着措辭,“但,無論如何,先嘗試與卡卡和平相處吧,這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對嗎?”
葉芸凝拎起一團的卡卡,遞給應乘風:“卡卡其實很聽話的,你不要對他打壓太嚴格,他是能聽懂的。”
“那,這算什麽?”應乘風不想看葉芸凝手裏的靈能團子,别過了眼睛,“這算什麽,我使用靈能,但無法自由地使用靈能,還要顧忌着另一個有智慧的個體,害怕随時被奪舍,那麽,這樣的我,還算是一個活着的、健全的人嗎?”
“我隻知道,現在你可以擁抱你的契靈。”葉芸凝強行把卡卡遞給他了。
應乘風的精神依舊不高。
“嗯,我記得,舊時代,人們騎馬、開車,雖然汽車的速度遠遠高于馬匹,但人們的普遍意識裏,開車是比騎馬安全的,你知道嗎?”葉芸凝換了個話題。
“爲什麽?”應乘風接話。
“因爲馬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動物,而汽車沒有生命。”
葉芸凝正視着應乘風:“就像作爲代步工具,馬和汽車的使用目的是相同的,馬作爲有生命的個體,你要考慮他的健康情況,包括着心情,但汽車不用,定時保修就可以了,所以,在使用上,馬匹更麻煩,而且更不安全。”
應乘風似乎有點懂葉芸凝的意思了:“你是說,靈作爲能提升人類戰鬥力的存在,不是汽車,而是馬匹?”
“對,”葉芸凝點點頭,“但現在來說,人類卻似乎更傾向于将靈體工具化,将其作爲契靈者強大的工具,明明是約束雙方的‘契’,卻總被人認爲是單向控制靈的,這其實……不能說錯,總之是有待商酌。”
葉芸凝手裏揉搓着卡卡,繼續開口道:“當然,靈體和馬匹之間也是有區别的,馬兒再怎麽樣也是動物,但靈是可能産生與人類相近思維的存在,這讓他們的存在變得更可怕,我記得有一套生物學理論,同一片土地上,容不下兩個擁有高等智慧的物種。”
葉芸凝想到哪說到哪,應乘風聽此轉過頭來:“你的意思還是說,人類與靈,早晚是不死不休。”
“真能擁有生命的靈體,還是少數……”葉芸凝剛想解釋,又一拍腦門,“你看,思路偏到哪裏去了,這不是重點,人類與靈體相處的究極學問那是哲學命題,不是我們現在要讨論的……”
應乘風沒說話。
“我隻是想說,嗯,大概是這麽個意思,”葉芸凝繞了繞口舌,“現在我們應該關注的,是我們自身與靈體的相處問題,你我應該怎麽看待靈,是以對汽車的态度,還是以對馬匹的态度?”
葉芸凝說着,自己心中也似有所感:“其實真沒說錯,人類絕對是宇宙間最傲慢的物種了,對人類來說,其他的物種,要麽是植物或者昆蟲之類的低級動物,以人類的标準分‘有害’或者‘有益’;要麽是牛羊豬雞,靠人類飼養繁殖,人工選擇育種,是食物;要麽是小貓小狗小兔子之類的‘人類朋友’,是任人拿捏的寵物;或者說馬、牛、信鴿這一類,是工具……”
“在總的曆史長河中,大多數人類對工具的維護,對馬匹身體健康的關照,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态度,奴隸制時期,飼養馬的人吃得還不如千裏馬好,心中也總會有‘我好歹是個人’的意識,‘投胎畜生道’也是個詛咒他人的詞,總之,非我族類,不是工具,就是敵人,似乎是人類一直以來的意識。”葉芸凝說着,卻又感覺自己說亂了。
但應乘風意外地聽懂了:“我知道,面對強大的另一物種的存在,誰都是先害怕、再面對,最後馴服,馴服不了便毀滅——不止是人類,這是每一種生物生存的本能,隻是大多數生物沒有這樣強大的實力罷了。”
“确實,物競天擇,你死我活,是生物基因控制下的本能,人類表現得異常突出,也隻是因爲人類是唯一擁有絕對實力的存在。”葉芸凝點點頭。
和應乘風聊天這點其實不好,氛圍太輕松了,葉芸凝總是想什麽說什麽,一不留神,話又跑出去了,她趕緊把話往回拉:“嗯,所以,面對靈,人類也是那樣的态度,要麽是工具,要麽是敵人,過去百年的相互戰争讓人類在意識中形成了對靈體的仇視,這也一直傳到了現在。”
終于把話拉扯回來了,兩個人都坐正,相視一眼,一切已在不言中。
“總之,我的理解,靈體對人類的反抗,是因爲人類對靈體的‘物化’,現在的教育中,人都把靈體當做工具,而忽視其情感,面對稍微強大一點的靈體,人類的态度就是趕盡殺絕,一點風吹草動,就是‘監察處一生遊’,‘契靈産生自我意識’,對契靈者來說,可真是滅頂之災。”葉芸凝說道。
一般來說,人與契靈能結契,就很難說是一方以壓倒性的優勢比過另一方,靈想控制人體,也不是那麽輕易的過程,像呂京寰那樣的例子,人的自我意識薄弱,心态脆弱,靈體相當強大,阿龍還不是能百分百控制住真正的呂京寰,一個拉扯不好,呂京寰認爲有意識的靈要害他,一躲避,一自首,那就去了監察處了。
像牧承影那樣,靈體說了幾句話,他就有惶惶不可終日之心,若非監察處名聲不好,他可能也就自己去自首了,靈作爲輔助契靈者變得更強大的工具,是一點自我意識都不能有的,稍微有點要說話的勢頭,那就是“惡靈要反控制人類”了。
這種環境下,說你和靈體要和平共處,成爲朋友,簡直可笑!
“叛人罪”說的就是這樣的!
葉芸凝能産生“人與契靈可以做朋友”的意識,還是因着桃心在身邊,作爲一個強大的靈,有意識地救過她,讓她知道,原來靈真的有自我意識,真的可以是朋友。
“但,再高深的大道理,其實也沒什麽意思,”葉芸凝再一次把卡卡遞向應乘風,“什麽人類走向發展,什麽人與靈體相處的究極命題,都不是我們現在能左右的了的,真說靈體與人類一般的社會意識廣傳,未嘗不會産生另一個維度的災難,我們尚是學生,還隻能顧好自己。”
“來吧,乘風,你先抱抱卡卡,”葉芸凝伸出手,微微笑着,“和他成爲朋友,不是那麽不可接受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