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佩玲今天晚上臨時找她有事,可不巧,某位電工師傅記錯了日子,把學生離校的記得提前了一天,今天已經全校斷電了,連路燈帶着宿舍燈,全都不亮了。
聯盟成立,資源還是短缺的,也就是諾嘉這樣大一點的城市,一般不斷電,但如果學校裏沒人,也不會任由電力浪費,每學期末定時斷電,也是傳統之一。
手電筒自從買了,這是葉芸凝第一次用,能摸黑扒拉出來兩節幹電池都不容易,照在地上,隻能看清一小點區域。
周圍傳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晃動着未知的影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地面摩擦,發出“跨拉跨啦”的聲音。
葉芸凝一回頭,又什麽都沒看到。
再往前走幾步,那個“跨拉跨啦”的聲音再次響起,葉芸凝把手電筒轉向後方,照亮了一小片區域,但還是什麽都沒看見。
一陣陰涼的風傳來,凍得葉芸凝一個哆嗦。
“你殺了我,是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你奪去了我的生命——”
“你殺了我,你應該爲此付出代價——”
葉芸凝把手電筒轉向周圍:“誰,誰在說什麽?誰殺了人?”
“你呀,我們在說你呀,”一個老女巫般的聲音響起,“是你殺了我呀,是你殺了我呀,你不記得了嗎?你竟然敢不記得!”
“誰?什麽?”
葉芸凝瞳孔一縮:“你在說什麽?我沒殺過人!”
她這一世,從三歲小女孩到如今,沒殺過人。
“我就是被你害死的人,我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對面陰恻恻道。
黑夜中,一個忽閃忽閃的白影子飄着,照亮她的是她周身的幽幽鬼火。
青綠色的鬼火把一張看不清面容的臉照得慘綠慘綠的,一同向葉芸凝飄來。
“你,你們是誰?别裝神弄鬼的,我知道你們在裝,别裝神弄鬼的!”葉芸凝的語氣恐懼起來。
“我們不用裝,我們就是鬼,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你,真的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了嗎?”老女人的聲音之後,又有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沒殺過人,你,你找錯人了!”葉芸凝喊道。
“你真的每殺過人嗎?你想想,你好好回憶回憶——”
黑暗的校園已與往日不同,葉芸凝感受到冰塊般的溫度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她轉身想攻擊人,卻感覺到的不是人身,而是一層粘稠狀的液體,她的攻擊與擁抱無異,直戳戳地就栽進了這粘稠狀物體的身體中。
那怪異的觸感讓葉芸凝一瞬間聯系到了暗夜會的黏塗,努力把頭拔出來,驚恐地叫了一聲,擺出防禦姿勢:“啊!别吃我!”
沒有鬼,這個世界上沒有鬼,一切的鬼鬼神神都是人弄的,不會,不會有鬼的。
假的,都是假的,不要怕,都是假的。
可人的心跳呼吸是無法自由控制的,看鬼片知道裏面的鬼跑不出來,坐過山車知道有安全帶自己掉不下去,但該腎上腺素分泌心跳加速血壓升高三件套一般人跑不了,葉芸凝拼命告訴自己這是假的,沒什麽死去的鬼魂來索命,她拿着手電筒向前照,心裏默念着“隻是個怪物而已”。
下一刻,她的手電筒就被怪物一口吞了。
“啊!學校裏怎麽會有怪物!”
前世的畫面在眼前翻湧,手術台上,一個半死不活的神躺在那裏,甯那着手術刀,動作利落。
一排排的大罐子,泡着人的心髒和其他髒器,上下懸浮,有的還在跳動。
——那是從活的被靈能感染的人身上生生剖出來的。
“你是劊子手,你在我們本能活下去的時候剝奪了我們的生命。”
“哈,首席大人,你想過我們嗎?你研究手冊上的累累功績,墊着的是我們的白骨。”
“爲什麽你沒死,你早該死了,爲什麽你沒有下地獄來陪着我!”
葉芸凝無法擺脫那伴随的詛咒,不由得“啊”出了聲。
她沉了沉呼吸,手心蹿起了一株桃花。
一般來說,攻擊性的契靈是不允許在校内使用的,造成打架鬥毆什麽的後果就不好了,但眼下已經顧不上這個了,有怪物入侵了學校!
葉芸凝一揮手,噼裏啪啦一串靈能就過去了,隻聽見前面發出“啊!”的一聲。
酒心桃魅照亮了前方的一片區域,隻見葉芸凝以爲的怪物緩緩探出一個頭來。
——是個人。
淡淡的粉紅色光照亮了這個人的臉,也照出他額頭上一點紅色的印記。
那人卻是目光呆滞,雙眼無神:“你殺了我,就是你殺了我——”
看他走路的姿勢,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什麽?真的是怨魂索命嗎?
是被她害死的人來找她索命了!
領航者号對靈能的研究更落後,他們建造大型飛行器,就是爲了離開靈能波動的地面,于是所有人都視靈能如洪水猛獸,一般人執行下地任務,回來後身體攜帶的靈能超标,就可以直接被判死刑。
但現在看來,他們恰恰可能是契靈者的基因覺醒。
說執行手術的甯是劊子手,還真不冤。
前世的甯害死了無數的生命。
唯物主義在這一刻并沒能安慰到葉芸凝,惶恐還是抓住了她,讓她不由得往後一縮。
後面,又是一叢鬼火冒了出來帶來一點如靈能的冰冷的氣息,又讓她不得不往旁邊一閃。
“你殺了我,是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你應該爲此付出代價。”
葉芸凝瞳孔皺縮,一點點的回憶在她心中升起,舊日,往事,那些朝她叫嚷着“劊子手”聲音,都像鋼針一樣,往她腦子裏釘。
甯回憶着,那彼時的一切,讓她說不出話來。
“人類不會亡于靈能的侵襲,人類隻會亡于自己的貪婪!”
“你們不得好死,蒙蔽了大多數人類的領航者計劃就是個騙局!”
“爲騙子服務的女騙子,去死!”
更早的時候,她就犯下大罪了。
甯主要負責的是技術問題,她兼修材料工程與機械技術,她是秘銀材料的發現者,也是最一線的技術研究人員,出于種種原因,她走到哪裏都有一群人護着,以防她遭遇靈或者人群的侵襲,領頭的就是林。
她或許意識到了一切的不對勁,但她的立場決定她什麽都做不了,她是領航者号建造的核心技術人員,她能做的就是服從上級安排,研究科研技術。
甯生活在人爲炮制的信息繭房中,不聽,不見,不問,即不發生。
隻是很偶然的一次,示威遊行反對領航者号建造的人群沖破了重重阻攔,撞到了甯的面前,甯被吓到了,舉起了随身的配槍。
但人群隻是向她開口,詢問道:“甯博士,你真的覺得抛下大部分人類群體,隻留下少部分精英存活的政策是正确的嗎?”
當時的甯是怎麽回答的?
葉芸凝腦袋很痛,眼前毫無生氣的人臉似乎與那時的領頭者重合……
甯摁動了槍的扳機,一發子彈,要了對方的命!
那時甯第一次對着人開槍,沒什麽事先瞄準,卻“天賦異禀”地正中靶心,人當場身死。
周圍的鬼火朝着葉芸凝飄來,幽幽地,慢慢地。
“我,不是,不是故意要殺了他的,是因爲……”
——是因爲他沖破了領航者号的建造防線。
——是因爲槍支走火。
——是因爲我受到了驚吓。
或者,因爲我本就覺得這一切理所應當。
她不需要解釋,因爲一切就是那樣地理所應當。
甯殺了人,非但沒有任何懲罰,還被授予了表揚,以她爲模範示例,向其他領航者号的建造者表明,任何阻礙領航者号建造的人或物,你們都有權随意處置。
這是領航者号掌舵者賦予你們的權力。
甯在那一刻,看着那一切,知道這是錯誤的。
可末日之下,生存最大,還有什麽對錯之分?
一個殺人狂,最多殺不過幾十人,而一條壞的政策,一個壞的榜樣,殺人不見血之間,害死的何止上萬、數萬、幾十萬人!
甯手上不隻有一條人命,甯手上何止千萬條人命!
甯當時是怎麽做的?站在領航者号建造的最高處,居高臨下地俯瞰着一切,就好像在俯瞰着蝼蟻,心中是不屑與得意并存。
她并非沒有意識到不對勁,她并非沒有意識到不公平,甯太聰明了,隻要她想,她能想透世界上一切的問題,比如爲何人類選擇帶更多的政治家而抛棄了工程師,以至于後來作爲總建築指揮的甯都要做普通工程師的日常維護工作;比如林爲什麽在最後一刻放棄登上領航者号,而選擇帶着赴死的決心留在地面。
甯不是想不通,她隻是不願想,她不願想領航者号起飛背後的代價,她不願考慮留在地面上的人類會怎麽樣,她不願想,便托詞“一切與我無關”,專心埋頭于研究,她擺脫不了身份的束縛,又接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于是不聽、不看,“專注于”研究事項。
一個人如果眼睜睜地看着災難發生,還成爲一系列事情的受益者,那她就是兇手。
她沒有立場和身份去同情和追憶,也沒有心力去感懷,縮頭烏龜是最好的選擇,她隻要有心研究就好,隻要她的研究還有價值,她就不至于作爲廢棋,像那樣,被可憐地扔掉。
以甯比葉巧書,覺得兩人相似,都是因着專注于科學研究而忽視了政治因素的技術人員,而這其實大錯特錯,葉巧書敢逆衆人而行,公然叛出監察處,而甯是自戳雙目,随大流而行。
最終“無端”身死,其實從最一開始就埋好了引線。
天理昭昭,因果報應,她是個該下地獄的人。
左右的鬼火都躲不開,青綠色光線人影也越發幽寂,葉芸凝抱膝蹲下:“你們,你們殺了我報仇,也先等等,等我贖罪之後在來拖我下地獄,好嗎?”
她再也控制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我該死,我早就該死了,我爲什麽沒死,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不去死!”
葉芸凝的頭埋得很低:“我早就該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又從哪裏竊取的生命,不知道我爲什麽還活在地面上。”
呂京寰身體裏的阿龍曾用“飄蕩百年的孤獨靈魂”來形容自己,現在看來,形容葉芸凝也非常貼切,她也是個本該死亡,卻不知爲何活下來的孤獨魂靈。
葉芸凝的頭越埋越低,眼淚止不住地滴落在地上。
忽然一個大燈亮起,那手電筒很大,照明了半邊天。
“啊!隊長,你也是被吓哭了的呀!”忽然,一個聲音響起,把葉芸凝從沉痛的回憶中拽回了現實。
葉芸凝緩緩擡起頭,是施佩玲的面孔,她還帶着作爲裁判的白色絨球帽子。
“你,也是來地獄接我的嗎?”葉芸凝木木呆呆地開口。
施佩玲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不,我是來人間接你的。”
理智回籠,在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的燈光下,“鬼火”和人都現了蹤迹,都是白天遊戲中被葉芸凝淘汰的“自由者”。
一個呼吸之間,她就反應過來了,這隻是個遊戲,是對白天遊戲的延伸。
沒有人知道甯,沒有人知道甯曾經眼睜睜看着的罪惡,沒有人來找她索命。
葉芸凝呼吸急促,眼角還挂着淚水,緊緊抱住了施佩玲:“你們,你們太過分了,你們竟然玩這一出!”
冷靜下來的葉芸凝反應很快:“信息差不止是遊戲規則,還包括遊戲結束的時間,對死去的自由者來說,他們還有找殺死他們的人索命的資格,之前的遊戲搜索,就是尋找索命道具。”
施佩玲驚異于她都吓成這樣了,還能分析得這麽清楚,連忙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诶,這誰叫你擊殺的人多呢,裏面又多想奔着你人來,擊殺人數裏一半的人都奔着你來了,榮幸嗎?”
葉芸凝說不出話來了,眼淚還沒停。
“我……你們組織這活動可真是……”葉芸凝喃喃道。
施佩玲微微笑着:“對啊,也是讓同學們意識到,生命的可貴,作爲統領者,要對生命負責,作爲追随者,也不能盲目追随,要有自己的思考,否則的話,就會迎來鬼敲門了。”
葉芸凝對視上施佩玲明亮的眼睛,似乎在那笑意盈盈中被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