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溫茂琢磨了一下葉芸凝話裏的意思:“你在顧忌這份材料可能對葉所長造成的威脅,也就是說,我拿這份材料的是否曝光威脅你,是管用的呗。”
葉芸凝意識到自己關心則亂,話說多了。
“所以,你要繼續爲了你的結果正義而行使過程的不正義嗎?”葉芸凝發問道。
柴溫茂聽着這個聲音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在監察處工作幾個月,隻有呂京寰一人是他一個人抓的,從接到異常報案到之後的排查,到在校賽上确定他就是個被契靈控制的人,整個過程都是他親自經手的,看着自己确定的罪犯落網,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成就感。
但這份成就感沒維持多久,就和他的夢想一起破碎了。
柴溫茂能确定呂京寰就是被契靈控制的人類,他能,他非常能!
他的目光看向葉芸凝,說不出地複雜。
葉芸凝舉手作投降狀,但神情仍是平和的:“好,好,我承認,你的材料能威脅到我,确實是能,你手上還有電子版,我拿走這份也沒用,但是,未來的柴大檢察官,你可以想想,在你人生辦理的第一個案子中,你真的要用程序的不正義去追求所謂結果的正義嗎?”
柴溫茂死死地盯着葉芸凝看。
“尤其是,你用來達成目的的這位女性,是聯盟上席議會一席,是中心靈能研究所的所長,是如今系統化靈能科研的開創者,是引領人類前進智慧的女性,你真的要以這樣一位前輩的十多年前的舊事,去毀掉她的聲譽,去實踐你口中的‘以爲’嗎?”葉芸凝語氣咄咄逼人起來。
柴溫茂心中仍有聲音在翻湧:那是你親自經手的第一個案子,那是你能确定的犯罪者,那是一個被契靈控制的人類,你應該将呂京寰繩之以法。
——你應當不計代價地去實現目标。
“我,仍然認爲呂京寰有罪——這一點無可置疑——葉隊長,你配合查一下就這麽難嗎?”柴溫茂終于忍受不住心中壓抑已久的不甘,伸手高舉打火機往地上一摔,“隻是配合調查,你好好配合我能說些什麽,你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我也不會繞着圈地整這一出!”
“因爲你無權保證,我的隊友‘二進宮’會碰到什麽!”葉芸凝說道,“對監察處的徹查到現在還沒完,該查的、該判的都還沒處理好,這個時候你口中所謂的‘犯人’會遭遇什麽,你能給我保證嗎?你能确保他不會被當做監察處洗白的反面教材,讓監察處大喊一聲‘好冤’,然後以此爲例,去反過來污蔑受害者——活着的、死了的受害者!”
兩個人的聲音有點大,也幸好是在包間中,沒什麽人注意。
葉芸凝深呼了一口氣:“你,你好好想想,這事情到底該不該,葉巧書女士到底該不該被牽扯進來,這事情你該不該用上威逼利誘,我的隊員,又該不該在這個時候遇上這樣的爲難。”
柴溫茂坐着,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
“我給你的建議是,學聰明點,不合時宜的正義感,隻會害人害己。”
如果是之前的監察處,旁人都以亂抓人充公立功,柴溫茂的嚴謹負責絕對是個好品質,但對于現在人人喊打的監察處,還要執着于抓人,就是“違背民意”了。
正義的界限,有時候隻是時間問題。
“以及,”葉芸凝最後補充道,“這件事如果真的牽扯到葉巧書所長,有什麽舊監察處留下的事迹牽扯到,不論是誰起的頭,誰洩露的秘密,我都會在你頭上記一筆的。聽到了嗎?一個通過威逼辦案的未來檢察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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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怎麽沒算算黃曆,今天不宜出門、不宜見人也不宜吃飯,她那個芒果布丁再一次沒吃完,回宿舍之後還因着種種生理心理原因,惡心反胃地吐了,不僅吐了芒果布丁和那什麽什麽幹酪,還賠上了一包自己下的方便面,真是要煩死。
剛想着早點睡覺,又激動到半夜,現在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腦中走馬燈似的倒放着這一天的事兒,那叫一個糟心。
通訊一閃,是應乘風的消息,葉芸凝又打起精神看。
“你和柴溫茂交談的包間有監控。”
葉芸凝心中一凜。
“但我已經把那份監控扣下了,放心,沒别人知道。”
——沒别人知道葉巧書有“把柄”在柴溫茂手上。
言下之意: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
葉芸凝聽着這句貼心的安慰,隻覺得手腳冰涼。
有時候,有人想宰你,隻需要一個理由,哪怕這個理由來自十多年前,哪怕是說你上幼兒園的時候偷了别人家一個蘋果,欲加之罪,都能給你扣一頂“從小就是慣犯”的帽子。
葉巧書這個時候的地位太岌岌可危了,多少人盯着靈能研究這個行業的肥肉,葉巧書本人幾乎稱得上是個基地教育下标準的“完人”,一心撲在工作上,履曆天衣無縫,有外放的工作經曆,從沒違反包括随手亂扔垃圾之類的基地規定,各方面都挑不出什麽錯處。
上次她在慈善晚會以高價拍下那本日記,還引來了“有關部門”的查探,查問葉所長的個人财産是否夠支付這樣的支出,财産來源是否合法等一系列的問題,查過之後竟發現真沒什麽問題,所有的投資都遵循嚴格的法定程序,她自己沒拿過私下裏的回扣,至于爲什麽有錢,你可以問問她手上的專利,光是契靈培養這一項,聯盟和商會每年要支付給葉巧書團隊的專利費就有六打頭七位數。
這個團隊是葉巧書在西疆時的團隊,那時的靈能研究不吃香,相關的規定就少,葉巧書将其發現“合理合規”的記成了那時團隊成員共同的努力,對外收取專利費,誰也說不上什麽不對。
葉芸凝聽聞此事,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好了,這下聯盟軍委政府想辦了葉巧書的理由也有了,能把葉巧書撸下來,趁機給靈能研究所上上下下來一場“改革”,确定研究所研究專利收歸政府所有,每年能剩下大幾千萬不說,還能出售給商會賺一筆,處置一個人來換每年的進賬,何樂而不爲呢?
行,三面埋伏堵成了四面楚歌。
葉芸凝總能從葉巧書身上看到那埋頭研究而不問政事的影子,之後卻又多次懷疑,真的有人能蠢成這樣?周圍都是虎視眈眈想咬自己一口肉的人,自己還覺得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自知爲狼群中的羊羔。
那自己最後到死都不明不白,竟也不冤,因爲自己就是瞎得沒長眼。
葉芸凝心口泛起一陣莫名的共情,她理智上覺得葉巧書這樣的做法很蠢,感情上又不可抑止地理解她冷漠背後的傲慢,就好像……
就好像葉芸凝自己也經曆過這些事情一樣。
對于葉巧書的事情,葉芸凝不敢說自己能管上,她還隻是個軍校生,撐死了就是給軍委獻花、或者說幾句圓融的話,在确實的利益面前,什麽交情都不好使,救命恩人都可爲利益殺之,更别提葉巧書在人脈社交上也算不上長袖善舞。
眼下破局的關鍵無非“讓利”二字,葉巧書在靈能研究領域取得突破性進展,到如今名利權三收,急流勇退肯定是最好的選擇,不想退也可以,把手中的既得利益分一分,讓政府商會幾方面看到,葉巧書在任會比換掉她利益更大,從而保持某種平衡。
但曾經在全議會能當衆扇别人一巴掌的葉巧書女士可沒這個心眼,她隻會覺得自己如今的成就就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得來的,爲什麽要分别人一份?
相似的經曆,相同的心境。
葉芸凝格外能理解葉巧書的想法做法,站在葉所長的角度,要是有誰跟自己哔哔賴賴這一通,自己也會當對方隻是在說笑話,自恃有才可敵萬物,一個巴掌給人扇走。
真,想給那個橫沖直撞的愣頭姑娘一巴掌。
現實就是這樣,好東西總是你争我搶的,利益當前,人皆爲豺狼,隻有殘羹剩飯才會彼此“謙讓”,有時候,理由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把不長眼的絆腳石踢開。
葉芸凝皇帝不急太監急地給葉巧書操了半天心,躺在床上失眠半宿,一直到後來熬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并仗着今天沒比賽,睡了個懶覺。
起床的時候,看見門口塞進來一張紙條,來自于寒:“我還無法交托信任,隊長,我先不問了,請,再給我點時間吧。”
對于一個對前路迷茫而異常惶恐的女孩來說,查閱各種各樣的資料是她尋找安全感的方法,選擇強者是她的生存之道,然而她又自知無法依靠任何人,葉芸凝的聰明敏銳是她的優點,卻又很難不讓人因此而産生懼意。
于寒對父母都不信任,面對自己聰明到讓她幾乎沒有反抗之力的隊長,她還無法交托利益關聯之外信任,也是情理之中。
對,優秀的資源都是你争我搶的,優秀的人才資源尤其是,于寒展現出的才華讓她可以有多重選擇,葉芸凝隻是她其中的一條路,于寒還确實沒必要将她視之珍重的信任交托給一個還看不清未來的領導者。
葉芸凝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果然,于寒,就是于寒。
葉芸凝到訓練室的時候,于寒已經把訓練任務布置下去了,兩人隔空對視一眼,互相平靜地笑了笑。
就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葉芸凝昨天抽簽後沒有私自離開,于寒沒有追過去,也沒有遇上亂七八糟的綁架之事,她們倆還是隊裏隊長與情報顧問的關系。
“雖然我們幾次對上【風吹去】都不算樂觀,但我們依然要打起精神面對這一場比賽,這一場勝了,我們就有對上【聖臨之淵】的資格,正視起這次比拼,我們全力以赴!”于寒給衆人打氣。
“一等,單人賽換個人吧,”葉芸凝打了個暫停的手勢,“我怕【風吹去】那邊再派柴溫茂上場,對我們不利,趙洪文,這一次的單人賽,也你上。”
趙洪文指了指自己:“我?”
“做不到嗎?”葉芸凝看向他。
趙洪文一擡手:“保證完成任務。”
他心理暖洋洋的,覺得這是隊長對自己的看重。
呂京寰當然也沒意見。
于寒不是很能接受葉芸凝的理由,但她也沒有出聲反對。
隊裏已經能在不那麽關鍵的地方,由隊長全盤做主了。
但比賽場上見,葉芸凝發現自己想多了。
上場的是【風吹去】的一個A級的主攻系。
兩人之間的差距就是同水平之間新生和老生的差距,一年級生的格鬥技巧和戰場經驗到底比三年級生差一截,兩人打得你來我往,最終是趙洪文稍遜一籌,落敗。
葉芸凝仍給他鼓掌。
與校賽不一樣,跨校賽的雙人賽名單不透明,就是有田忌賽馬的不好處,一般隊裏雙人賽組合都有一強一弱兩分,開場之前不知道自己會對上哪一組。
這一場,【灼夢華】與【風吹去】的對賽就不巧,上下一颠倒,葉芸凝兩人沒對上周曼兮和華藏,而是對上了隊裏的弱組合,兩邊一叉,各自都赢得很輕松。
進到團賽。
葉芸凝在場下的時候,總有意無意地注意着柴溫茂,能注意到他還是對呂京寰有很多關注,也就不避着自己也在觀察他的動作,期間兩個人三次對視,各自笑臉相迎。
能避開雙人賽,避不開團賽,兩個人都會上團賽,總是會遇見的。
原本柴溫茂站指揮位,白日之境更偏向于隊内使用,以快速地交換信息,但現在鍾啓文站指揮位,柴溫茂的契靈空出來,就可以對别人進行精神性攻擊了。
呂京寰絕對是他攻擊的重點。
“别亂跑,”葉芸凝交代道,“你别亂跑,尤其别跟柴溫茂單獨迎面對上。”
“啊?他還沒放棄對我的抓捕?”呂京寰一攤手,“這位柴同學還真是有點死心眼了。”
“死心眼”這個詞總結得頗爲精辟,于寒林小璨會心一笑,葉芸凝卻沒笑出來。
“牧承影,這一局的隐形位我不占,你給我壓住了,”葉芸凝交代道,“這一場的前線,盯緊着點。”
幾場校賽,【灼夢華】唯一打不過的就是【風吹去】,于寒爲此頗爲上心,一個小時的比賽路線能讓她切五個鏡頭盯三十個小時,連心理學的參考書都用上了,分析對面某些時刻在想什麽,爲什麽這樣布局。
葉芸凝覺得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強行解讀,四個字甩她臉上就是“簡略總結”,她不需要知道對手過去打的時候在想些什麽,她需要明确的是對面的打法大綱。
于寒簡略下來的資料收集也有十幾萬字。
但葉芸凝難得耐心下了,每天一到兩個小時,啃下了幾乎所有的資料,她感覺自己已經比【風吹去】本隊,更了解這支隊伍了。
東西總是看過就忘,卻不會完全被抛之腦後,某些記憶點會滲透到意識的不經意間,在總決策和某些特殊時刻,以“靈關一閃”的方式,得到意想不到的優解。
于寒的資料幾乎可以彌補一三年級之間的空缺,葉芸凝自己都覺得,哪一場打赢【風吹去】,她都不意外。
這一場,争的彩頭是與【聖臨之淵】一決高下的資格,兩隊都打起了精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