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彭興也早在于寒和葉芸凝讨論戰術的時候就到了,原還以爲自己需要指導一下,哪知道兩個小姑娘心裏門兒清,一二三數的都跟人大差不差,一時竟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心酸。
看着人來了,葉芸凝使喚起老師也不客氣,一指說“施佩玲同學的基礎訓練麻煩老師了”,把他扔到一邊,開始自己指揮起來了。
曹彭興手裏端着個玻璃杯,一心兩用,盯着那邊的訓練。
“是,一秒鍾的控制時間大概是最合适的,”牧承影回答道,“掏空全身靈能給人控十分鍾是我的極限,但那之後,我大約有三個小時是沒有意識的,事後三天都不一定緩得過來,一秒鍾不長不短,有空隙可以插入,也基本不會影響我之後的狀态,一個人是最好的,要是多個人的話,靈能的消耗可是一個人的上十倍,實話跟你說,兩個人是我能控住的極限了,三個人你幾乎不要想,會死人的。”
葉芸凝點點頭:“我懂,兩個人我也盡可能不麻煩你。”
林小璨一臉期待地湊了上來,隻是葉芸凝對她熟的不能再熟了,用不着再了解,一揮手,把她打發給于寒了,讓于寒“輔導一下這孩子的整隊意識”。
林小璨的臉由葉芸凝轉向于寒,由晴朗轉向陰霾。
于寒的臉更陰霾,她昨晚一宿沒睡,還想着補覺呢。
就這樣陰霾對陰霾,相看兩相厭。
“呂京寰同學演示一下你的契靈吧。”葉芸凝說道。
呂京寰點點頭,手裏出現了一支唢呐,隻見他雙手握住,一吹——
吹出了調子。
葉芸凝對唢呐的理解停留在《朝天子·詠喇叭》的古詩上,她甚至沒親耳聽過别人吹過唢呐,呂京寰之前的隊友将失敗的原因歸結于呂京寰的唢呐聲打擾到他們了,葉芸凝已經做好了那會很難聽的心理準備,卻不想聲音一響,倒是與她預料的不一樣。
雖然她聽不出來什麽調子,但絕對不難聽,也不是墳頭哭嚎的陰森感覺,聽起來甚至是有點鼓舞人心的。
葉芸凝并沒有感受到被攻擊,卻見身後“嗷嚎”一聲,曹彭興手裏的玻璃杯原地碎了,碎片劃傷了老師的手,而後撒了一地。
曹彭興眼神橫了過來。
卻見呂京寰不怕,一攤手,一笑。
葉芸凝沒來得及關注到無辜躺槍的老師,而是相當滿意地點點頭:“吹得還不錯,也能定位地攻擊,你自己感覺有什麽特别需要注意的點嗎?比如隻能攻擊一個人之類的?”
呂京寰搖搖頭:“這倒是沒有限制,反倒是要少攻擊人,需要耗費點力氣,你要我直接開大對着全場吹,靈能消耗會更小些。”
“行,很合适,你上那一場單人賽吧。”葉芸凝擡手打了個響指。
“我的杯子……”曹彭興這才緩緩開口。
“哦,老師的杯子,我看老師那杯子裏沒水才拿他實驗的,抱歉呀,老師,我賠給你個新的。”呂京寰說道。
“……”曹彭興語塞,一時笑了。
真是相當誠懇的賠禮道歉呢。
不知爲什麽,雖然不怎麽麻煩他,但曹彭興感覺,帶這幾個學生,絕對會相當心累。
從前幾天集體請假出去玩,跟警察發生沖突還要自己去領的事件來看,他這個預感成真的概率很大。
訓練得差不多了,葉芸凝把人召集起來,趁着休息的時候讨論。
“比賽的安排是一場單人賽,兩場雙人賽和一場團賽,以每場比賽的人數積分,一共是十分,呂京寰毫無疑問要出單人賽,我和林小璨再出一場雙人賽,這還有一場雙人賽,誰有意願嗎?”葉芸凝問道。
幾人彼此看了看,沒人說話。
“行,沒人說話我就點了,牧承影算上,再加一個,你自己選,有意願的可以和他搭。”葉芸凝說道。
牧承影舉手:“那我還有的選嗎?”
一場比賽對靈能的消耗是巨大的,一般來說,一輪比賽,每人出兩場是最佳安排,葉芸凝已經先一步安排好了三個,留給牧承影的隻有施佩玲。
雙人賽出個控制系+輔助系的組合搭配?
牧承影的時光之輪本就偏向于輔助性的控制,是要有輸出型的隊友配合的。
兩個偏輔助的上場,想想都不合适。
葉芸凝打雙人賽,林小璨作爲速度系契靈還必須強行上輸出呢,要他帶施佩玲,太難爲人了。
“要不我帶趙洪文吧,”牧承影提議道,“替補的輸出上一場雙人賽,也合适。”
這也是正常安排,一般的隊伍裏排上三四五六個替補都正常,也就是葉芸凝本人不愛用替補,人越多越難顧慮周全,大多數時候将就着安排隊伍裏的人,但真要用替補頂上,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我想和隊友一起上場。”一旁的施佩玲忽然開口。
“雖然不像是于寒那樣全知全能,但大概的事情我還是知道的,軍校四年,一般有三年時間出聯賽,第四年時,滿十八周歲的人就要上戰場了,一個隊伍很難再拼湊出來,我想,我想和大家一起面對接下來的生活。”施佩玲笑得有些無奈。
施佩玲眼神晃悠了一下,神色不明,但總歸不是開心。
“牧承影同學,你是覺得我會害你嗎?”她點明了牧承影的懷疑。
十八歲,成年人的年紀,忽然從外界來到幸存者基地,查出S級天賦,而後入學。
這個來曆,是葉芸凝都要在心裏打個問号的。
“不用太多疑,我還不至于因爲點子虛烏有的懷疑就排斥隊友,”牧承影擺手道,“還是搭配的問題,我很難單收人頭,必須配合輸出的。”
施佩玲點點頭,眼神一沉,“唰”地一聲,憑空抽出一柄長劍。
牧承影被她的動作吓得往後一退。
她忽然起身,嚴肅道:“我可以将靈能附着于長劍之上,可以傷人,能夠近戰的話可以給對方造成傷害,能算是輸出。”
“你的體術沒經過專業訓練。”牧承影反應過來道。
“我可以這幾天補。”施佩玲接話道。
施佩玲咳嗦了一下,把長劍一轉,反射的光晃了下牧承影的眼睛,頗有點示威之意:“是這樣的,體術我是一定要練的,晨明之翼對我身體動作的協助很多,雖然沒經過什麽專業訓練,但一般人我都能打得過,我的靈能可以外放附着在物體上,近戰很有優勢的。”
葉芸凝沒下定論,隻是說:“你要和牧承影出雙人賽,你們倆商量吧。”
·
葉巧書緩緩走進了監獄。
聽說葉巧書要來,汪亮平作爲隊長親自相迎,原因很簡單,這是尊大佛。
中年女性給人的印象要麽是大媽,要麽是貴婦,要誇獎對方大概就是“你保養得真好,看着年輕”,但面對葉巧書,這樣的話汪亮平哪怕是寒暄都說不出來,眼前的女性明明不年輕了,也說不上刻意的保養,但就是讓人覺不出年紀,她有一種淩厲的氣息在,不是屬于知識分子的溫和,而是作爲參政者的氣魄。
面無表情的冷漠之下,是讓人不明覺厲的威嚴。
聯盟議會上的多少政策,都是這位一票否的,政府相當多的策劃案需要靈能研究所給出科學的理論依據,她作爲幸存者基地最高靈能研究所的所長,下能接觸一線軍隊,上能面見女王,明面上的權力已是可觀,隐形的權力更不知多少。
就她身邊幫忙拎包的、跟着的,都是汪亮平和衆多很有天賦的學生當年死活考不上的大學的博士生。
以汪亮平的視角來看,這樣一位女士能來看入獄的胡康,可真是他莫大的福分。
胡康一個大男人,看見葉巧書時,忍不住哽咽了:“葉所長,對不起,我愧對您的信任,您頂着壓力讓當年的事情不能以‘意外’結案,給了我時間,我卻最終也沒能找到真相。”
葉巧書有些冷漠道:“‘思想鋼印’這個契靈,我以前當典型案例講解過,雖然觸發和生效的條件都比較苛刻,但一旦被濫用,後患卻是無窮的,無論是對你,還是對被你施加了控制的人。”
胡康哽咽出聲。
“想是當年的心結吧,我還是放心不下,一定要親自走這一趟。”葉巧書繼續說道。
她看着胡康,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舊事。
“你的思想鋼印是很可能失控的,當年我就不應該替你隐瞞。”葉巧書似乎有些後悔。
胡康當年是諾嘉學院的1班生,和葉淩坤同屆,本該有更光明的未來,卻因爲種種原因,在退役後受到排斥,去當時并不吃香的靈能研究所當了個小小的巡查員。
葉淩坤去到西疆,是自願申請的,到了那裏,也是執政一方封疆大吏,但原本比他差不太多的胡康,卻隻能是一個被貶黜的巡查員。
原因很多——
因爲胡康是A級,是來自幸存者基地偏遠地區被父母而非基地養大的孩子,更因爲他的思想鋼印失控過一次,對象是曾經一線戰場的後勤醫生,杜餘馨。
“學姐,她……”提起故人,一向冷漠嚴肅的葉巧書難得表現出了欲言又止。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麽,那一刻,就用了契靈。”胡康回憶起過去,低下了頭,“我真是愧對聯盟的栽培,我,我真是太不應該了,我怎麽能失控呢,我……”
當時的葉巧書就職于靈能研究所,當時正好來一線戰場普及下靈能知識,并分析當地的靈能波動情況,和杜餘馨一個宿舍,正巧目睹了胡康和杜餘馨其争執的場景。
起因很小,胡康拼命背回來一個戰友,在手術台上沒救活,生死戰友情,讓他一時情緒激動,堵了做手術的醫生。
杜餘馨有些無奈地和胡康解釋,氣急了的男人卻根本不聽。
葉巧書作爲S級的歸甯系,在一旁看了下。
“我把他一路背回來,一直到手術室門口都還有氣,爲什麽上了手術台之後反倒沒救活?”
“你冷靜一下,有些内傷是不好治療的。”
“不可能,他絕對還有救,是你們這些庸醫害死了他!”
“我能理解你的傷心,但我們還是要擺事實講道理……”
杜餘馨說着話,便見胡康突然發動了思想鋼印的契靈。
——你這樣治死人的醫生不配爲醫生,你再出錯,就該去死!
監獄内的胡康低着頭,臉上是滿滿的懊悔。
葉巧書在他面前站着,神情近乎默哀。
思想鋼印的特殊之處在于,如果沒有旁人的提醒,受害者是意識不到自己被強行植入了某些意志的,也就是杜餘馨隻是以爲自己和胡康說了幾句話頭暈了,并不知道其他。
胡康話說出口,人就後悔了,他理智上知道治死了人,本不該是杜餘馨的過錯,私下裏堵她也純粹是情感的宣洩,他并不想真的害了杜餘馨。
思想鋼印一經使用,連作爲使用者的胡康,都無法撤回。
胡康哭得聲淚俱下,請求唯一的目擊者葉巧書幫他保密。
這事情如果當時就坦白,契靈失控的胡康就徹底不用幹了。
年輕時的葉巧書已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漠臉,卻奇異地心軟了,答應了胡康的請求。
無法撤回的思想鋼印隻能用别的話語去修補,再施加一道爲減小影響。
“你這樣治死人的醫生不配爲醫生,你再出錯,就該去死!”葉巧書小聲念了一句杜餘馨被植入的思想鋼印内容。
“爲人醫者,醫人更醫心,先是要保持好自己的心思甯靜,坦然地面對死亡,好嗎?”葉巧書緩緩念着修補記憶的内容。
胡康極力修補,但人類精神的未知讓人無法判斷最終的結果如何。
三天之後,杜餘馨死于自殺。
因爲又一場戰争爆發,傷者被送到醫療處,卻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救不回來的死者,杜餘馨當場崩潰大哭,驚着了不少人。
“杜醫生怎麽了,她平時沒這麽脆弱的呀?”
“杜醫生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先去休息一下吧。”
當天晚上,杜餘馨被發現自殺死在了自己房間,留下一封遺書“我不配爲醫生”。
杜餘馨的屍體和這封遺書,雙雙控訴着胡康的罪行。
前半生光明磊落的一線靈能戰士在那一刻幾乎站立不穩,心髒的狂跳讓他捂住了胸口。
這成了胡康一輩子的後悔之事。
釀成了這樣嚴重的後果,葉巧書最終沒有坐視不理,她上書聯盟中央,把所有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明了,導緻了之後的胡康被貶職。
胡康接到從一線撤回,到西疆當個巡查員的調令。
他認了。
胡康想聽個準話,後來在靈能研究所工作時,不止一次地私下裏問葉巧書,杜餘馨的死是不是因爲自己當年的思想鋼印導緻的?
葉巧書無從回答,拿他的契靈做了一個學期的課題,最終的結果卻是被“學術保密”了。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當年我們的研究結論了,”葉巧書說道,“作爲精神系契靈的典型代表,我們的結論是‘有關聯’,思想鋼印相當深刻,對人的影響也不以時間而轉移,再怎麽修補也很難違逆,杜餘馨她,她可以說是你害死的。”
言語如閘刀,殺人不見血。
胡康忽然得知了真相,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是這樣呀,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她,我竟然,竟然做了這樣的錯事。”
葉巧書的眼睛微微轉了轉,低聲道:“我很抱歉。”
“但因爲你的契靈存在風險,哪怕是知道你可能并沒有意識,我們也需要在你執行死刑之前,将其剖出了,希望你配合。”葉巧書說道。
胡康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點點頭:“是我害了他們呀,來吧,怎麽樣都來吧。”
其實過去幾十年了,胡康早已記不得當時與杜餘馨争執的場景,他甚至說不清是契靈失控,還是他故意而爲,葉巧書遞到軍委的報告冊也隻是“存在失控的風險”,而不是徹底的失控,要不然,胡康連個巡查員的工作都撈不着。
但此時,葉巧書的一言一語如同判決,讓胡康對這一切深信不疑。
“好的,剖出我的契靈吧,我隻有一個要求,請讓我在那之後,在死刑宣判之後,執行探索舊靈能研究所的任務。”胡康神情堅定道。
“我想用我的生命,用我沾染着血液的罪惡的生命,去探尋曾經靈能研究所深埋的秘密,爲幸存者基地探尋一束光,一點繼續活下去的希望……”
葉巧書收起了限時的悲憫沉痛,恢複了一貫的面無表情。
她指揮跟着過來的幾個博士生準備手術,眼神一直是低垂着的,輕輕開口,在手術刀舉起的那一刻,對胡康點頭道:“我會的。”
胡康閉上眼睛,神情是平和的。
殺了東米諾的痛苦在那一刻成了他此時間最大的心結,他到底是多麽鬼迷心竅了,才要殺死一個前途無量的靈能戰士呢?
剖出靈能,願以殘缺罪惡的生命贖罪,願将我生前的一切,獻給人類最後文明的延續。
葉巧書的手術刀落下了。
但是他沒那個走向“犧牲”的幸運,活體剖出契靈存在一定風險,胡康——死在了手術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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