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結合呂京寰一貫的奇怪表現,葉芸凝大概也琢磨明白了那句“契靈沒失控”真正的含義。
“呂同學,抱歉,最近圍觀我的人太多了,到現在才能找個空閑單獨見你。”葉芸凝說道,“但在繼續說下去之前,我能以歸甯系契靈者的身份申請,再探查一下你的神識嗎?”
呂京寰看着葉芸凝,笑了一下:“你都猜到了,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沒失控”,除了“我故意傷了隊友”的主觀故意之外,還有另一種猜想——“我從來沒控制住過契靈”。
“要說一個人在感受到極端的羞辱和痛苦時放任自己的契靈攻擊隊友,其實是個說得通的想法,但比起這樣淺顯的答案,我産生了一個更深的猜想,你的契靈,你從來沒控制住,那自然也不存在‘失控’一說了。”葉芸凝說道。
“探尋過我神識的其他人可什麽都沒看出來,葉同學真是天賦異禀。”呂京寰說道。
葉芸凝搖搖頭:“跟探尋神識的能力沒關系,歸甯系那些課,一半是安撫别人的,一半是調控自身情緒的,跟培養尼姑似的,我大都煩不勝煩,基礎知識都隻是一知半解,專業人士看不出來的東西我這個半吊子也不敢稱是,隻是你忽視了一點,我彼時是以銀刀劃血爲探尋,探的是你的整個識海空間,你的神識太空洞了。”
重度的抑郁症患者還有扭曲的意識,呂京寰算是個正常人,整片識海中怎麽可能什麽都沒有,也就是葉芸凝學藝不精,過了好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樣的黑暗,不應該是屬于一個人類的神識。
“想必呂同學家裏歸甯系的醫護人員上門的時候,你不會表現出抗拒吧,而到了這裏,故意表現出不想被窺探神識的表現,弄得基礎知識學藝不精的我不得不直接上最高級的探尋法,竟也因禍得福,感知到了你的不對勁。”葉芸凝看向他,“我所探尋到的,應該是你的契靈,故意給我布置的吧。”
周遭靜默良久,這是一個可以直接将呂京寰推上死刑的消息。
哪怕是在賽場上攻擊隊友的罪名,考慮到S級的身份和彼時他年紀還小,也判不了幾年刑罰。
但——如果是無法控制契靈,甚至于被靈反控制了,那可就是誰也拉不回來的死刑。
幸存者基地官方規定,沒有結契的靈不受任何保護,可以随意殺死,而被契靈控制的人類等值,從其喪失爲人意識,被契靈搶奪了身體的控制權,那一刻開始,就不再是法律保護範圍内的“人”了。
而在社會共識的民衆意識中,惡靈是侵襲他們家園的罪人,能夠控制人意識的靈是“妖魔鬼怪”的同義詞,那是誰見了都喊打喊殺,又怕到不行的存在。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抽泣,呂京寰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身體裏住着一隻惡靈,他很強大,他能控制我的身體,幾乎是完全的,徹徹底底的控制,我隻有在他松懈或者允許的時候才能出來,我完全沒有決定權。”
葉芸凝一驚,這是,真正的呂京寰!
難怪看呂京寰的感覺那麽奇怪,前一秒哭哭啼啼,後一秒就那樣從容了,原來這根本就是兩個人。
哦,不,是一個人一個契靈。
“也就是說,呂京寰同學真的已經被控制住了,哭哭啼啼的是他,而那個從容鎮定的形象是契靈!”葉芸凝開口道。
“不錯,猜對了。”呂京寰眼眶上還挂着眼淚,嘴角卻咧起了笑意。
明顯的反差給人一種渾身發冷的感覺。
“小姑娘,膽子挺大的,知道了我是控制人類的靈,還不慌嗎?”【呂京寰】說道。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聲音,換了一個語調,就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葉芸凝看着他,鎮定道:“慌什麽,這不是你主動告訴我的嗎?”
要是沒有呂京寰傳音的那一句“我的契靈從來沒有失控”,隻憑葉芸凝對歸甯系法術粗淺的了解,怕是幾個月幾年都反應不過來呂京寰神識世界的不對勁,自然就沒有更之後的推理了。
“你主動告訴我,應該就不怕暴露,或者說,你就是來找我自爆的。”葉芸凝說。
“S級的歸甯系契靈者,”【呂京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你的契靈也不一般吧。”
“你是主攻系契靈者,額,契靈,單憑武力值,我打不過你的,這裏荒無人煙,你要殺我不費多少事,就現在的情況來看,你拿不拿把刀架我脖子上,區别不大,我都是你的人質。”葉芸凝說道。
“而我掌握了有關你生死的秘密,你完全是有理由可以殺了我的,你對我的信任還沒到生死相托的地步,能讓我們雙雙活着走出去的,隻有互相之間的把柄。”
葉芸凝笑了一下:“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沒有隐瞞你的必要。”
旁人當靈是避之不及的異類,但葉芸凝卻隐約知道點什麽。
非我族類,未必爲惡,偏見造成的流血太多太多了。
呂京寰盯着葉芸凝看,眼神一時說不出地複雜。
他本以爲自己可以掌握談話節奏的,卻在吮吸之間,被葉芸凝搶走了主動權。
眼前女生的通透讓【呂京寰】呼吸一滞,繼而不受控制地感到了威脅,伴随着一股難掩的怒火,卻又知她說得都對而無從反駁,一時無話。
葉芸凝伸手,一團粉紅色的光芒出現在她的掌心,蹦蹦跳跳的小團子滾到了【呂京寰】的手心裏。
契靈對同類的敏感度很高,剛接觸到【呂京寰】的手心,小團子便迫不及待地開口了:“哇,好久沒遇到這樣高神識的同類了,你好呀,我叫小酒。”
“小酒……酒心桃魅,你不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太随意了嗎?”
小酒蹦跶了兩下:“沒有呀,我覺得很好聽,又好記,多棒呀。”
葉芸凝開口:“他是和你和卡卡一樣的‘二代靈’嗎?”
“不是哦,”小酒伸頭,做了個聞一聞的動作,開口道,“他是一個高等的靈化體,雖然是普通靈化的産物,但是也衍生出了高等的神志——智慧,可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奢侈品。”
“呂同學,哦,不,龍之長歌同學,嗯……”
“小酒、卡卡,按你們這個起名方法,我大概可以叫阿龍。”【呂京寰】笑着說道。
“那就阿龍吧,”葉芸凝一錘定音,“你應該能理解我藏下小酒的原因,畢竟‘二代靈’的存在,是對人類倫理學的巨大沖擊,是無數的人類想要抹殺的存在。”
葉芸凝第一次聽到“二代靈”這個詞,是在靈能研究所的基礎課培訓上,彼時的小姑娘還沒有契靈,還不知道這個讓她背到頭秃的名詞解釋未來會與她産生怎樣的羁絆。
“靈一般是由靈能感染物體所造成的,被感染的物體幾乎沒有限制範圍,從有生命的動植物到沒有生命的器物,都有被靈化的可能,而比較特殊的,靈本身也可能孕育靈體,‘二代靈’指的就是由已經存在的靈‘繁育’出的存在,是的記住這個詞,是名詞解釋的重點,靈的繁育,而不是複制,繁育出與母體有較大差别的靈才被稱爲‘二代靈’,如果是一模一樣的存在,那隻能是‘複制’。”研究院的老師在講台上說着。
“但其實也就教了這一次,之後的課程編寫,又把‘二代靈’從教材中删減去了,理由是樣本太少,無法觀察到确切結論,但是,實際上的情況卻複雜太多了,阿龍,你作爲一個靈,應該更能理解其中的微妙吧。”
如果靈也能孕育後代,那他們可以算一個種族嗎?
可幾乎所有的物體都可以被靈能感染,那人類抑制靈能的傳播,又算是“殺生”嗎?
高等神志的靈的存在就已經讓很多人類感到膽寒了,如果靈同樣可以繁殖的事情被廣爲人知,那這個世界的倫理觀怕是又要倒換一通。
但有句話研究所倒也沒說錯,就是“二代靈”本身的樣本确實太少了,少到幾乎可以讓人覺得是偶然變異形成的“類生殖現象”,幾乎沒什麽代表性。
這大概也是這個秘密能被保存至今的原因。
“好了,這就是你想要的把柄互換,一旦小酒二代靈的身份被發現,我和他都會成爲被泡在大玻璃缸裏的研究物,你手上也有我的把柄了。”葉芸凝神态仍是輕松的。
她的輕松,卻讓活了幾百年的阿龍不輕松了。
明明一切都如他所願,葉芸凝也比他想象的更“坦誠”,可他就是沒有那種公開了秘密之後舒心的感覺。
葉芸凝看上去這樣的“坦誠”,又何嘗不是更深層次的僞裝?
“以及,我能問一個已經看上去無關緊要了的問題嗎?”葉芸凝說道,“爲什麽?”
爲什麽要故意把你是契靈控制了人類的實情告訴我?
阿龍懷着沉重的心情歎了一口氣:“因爲你是個聰明人,盡管現在看來,是有點太聰明了,聰明到我又有點後悔了。”
葉芸凝做老實乖巧無辜狀。
“那你猜是什麽原因呢?”阿龍說道。
“你既然都誇我聰明了,那我就聰明下去好了,”葉芸凝依舊是無辜狀,語調卻是胸有成竹的平穩,“因爲你雖然能控制真正的呂京寰同學的身體,但不是徹徹底底的。”
兩人談話的那天沒有月亮,也沒什麽星星,偏僻的地方沒什麽燈,也不知道這半空中能勉強照亮五指的光是哪裏來的,兩個人就在這樣朦朦胧胧的光中說話。
“我大概也就兩次見到了真正的呂京寰同學,他兩次都在哭,都在爲自己被契靈控制住的事情痛苦,他要是能争取到機會,一定會把實情說出來的,是吧?”葉芸凝說道,“在個人居住地還好隐藏一點,可在學校,稍有不注意就是滅頂之災,一句話沒說好你可就是死刑了,有人知曉,能幫你隐瞞秘密,自然是最好的。”
阿龍的眼神已是沉甸甸的,看着葉芸凝,發着幽幽的綠光。
“那我猜猜,你又是怎麽盯上我的?是一個歸甯系契靈者卻妄想成爲指揮官的可笑夢想讓你意識到我的契靈絕對不一般嗎?”葉芸凝笑着問道,“一個猜想可不至于讓你冒這麽大的險,你至少有90%以上的概率知道小酒的不一般,才敢跟我這樣開口,是吧?”
在沒有見過葉芸凝的情況下,知曉她的契靈的情況,排除各種幹擾後最有可能的真相是——他是當年靈能洩露事件的參與者!
“我和牧承影、林小璨這一屆,選擇契靈時,幸運也不幸攤上了幸存者基地成立以來最大的靈能洩露事故,放跑了許多關押的靈,鬧出了極其嚴重的靈化事故,牧承影算是其中幸運之人,機緣巧合下獲得了‘時光之輪’,林小璨被保護及時,也沒受傷,但我……”
葉芸凝語氣頓了頓:“活下來了,也沒什麽别的好說的了,但,你能知道我的弱點,知道小酒的存在,想必也是當年的‘逃犯靈’之一吧?”
“我現在,真的很想殺了你,”阿龍閉了閉眼睛,“不是誇張用法。”
葉芸凝一笑:“我還能讓你更想殺了我,就是‘契靈沒失控’這個消息,你不僅告訴了我,還告訴了牧承影,他的契靈時光之輪,也有把柄在你手上吧?”
從阿龍上下顫抖着的手上能看出來,他是真的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一時失手沖動殺了葉芸凝。
“好了,抱歉,我大概也就能讓你忌憚到這一步了,你要繼續說時光之輪可能的把柄是什麽,我可真就猜不出來了。”葉芸凝攤手道。
阿龍劇烈地喘息着,平複着心跳,半響才開口:“你,太敏銳了,敏銳得我都要忍不住懷疑,葉巧書是不是在你身上做了什麽靈能人體試驗。”
“哦?靈能研究還有這麽個分支呢,基地能讓嗎?”葉芸凝說道。
看着葉芸凝不冷不熱的态度,阿龍勉強平靜着:“我是否應該慶幸,我們還算是盟友。”
“或許不用,畢竟能背刺你一刀的都是盟友。”葉芸凝說道。
“按我原本的打算,我是想支持你當班長的,可是現在,我改主意了,我還是不太想要個過于聰敏的領導者,我作爲契靈,在歸甯系的你面前,幾乎毫無秘密,”阿龍捂住了胸口說道,“這次的班長選舉,我會支持牧承影。”
“本來也應該是這樣。”葉芸凝也有所預料。
“我想自己應該可以離開了,”她說着站起了身,“但如果我能成爲班長,我希望你能夠全力地支持我,我的‘好隊友’。”
她轉身離開,阿龍用左手摁住右手,一直盯着葉芸凝的背影消失。
又一會兒,才有一滴屬于呂京寰的眼淚,滑過了臉頰。
直到看不見人影,葉芸凝才摁下了手裏錄音的結束鍵。
今天還能再更一章,稍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