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刻鍾之後，崇祯皇帝便重新站到了城頭上，眺望遠處的流賊大營。
那九個人并不知曉太多，隻是問出，流賊軍隊大概在二十萬人左右，其中所謂綿侯袁宗第領兵，該是南下不是去奪取雁門關。
另外還有消息是，非流賊嫡系軍隊，皆是人心惶惶，都怕被流賊嫡系趕來攻打甯武關。在他們看來，隻要抽簽輪到攻打甯武關的，基本上就等于來了閻羅殿。
崇祯皇帝看到，遠處的流賊似乎在集結，又将開始下一輪進攻。
忽然，他開口說道：“周卿，一會再開戰時，把甕城城門開了。”
站他身邊的周遇吉聽了，有點意外，當即回奏道：“陛下，可是引賊入甕城再滅之？”
說到這裏，他馬上又補充道：“末将已經做過一次，賊軍該是不會上當了！”
崇祯皇帝聽了，轉頭看向他，搖搖頭道：“非此意思，朕的意思是讓他們放下刀槍，入城投降可活命！”
甯武關的戰事再打下去，消耗的是非李自成老營嫡系軍隊以及城頭上的守軍，不會對李自成的主力有傷筋動骨。也是如此，這些被趕來攻打甯武關的炮灰，怕也不會真心給李自成賣命。
如果說，甯武關這裏糧草緊張，那沒什麽好說的。
但是，宣府那邊抄家之晉商的大量物資，很快就會運過來。既然如此，至少在崇祯皇帝看來，可以避免無謂的消耗，逝去的人命，都是青壯男子，哪怕不讓他們從軍，回去後方種田，都是華夏民族恢複元氣的一份子。
如果說，别人沒這個權力安置他們，但是他是大明皇帝，他有這個權力來安置。
從戰争的角度來說，也能爲他赢得軍心和民心，讓人知道皇帝的仁慈和流賊的殘暴。
李自成在人心方面，還是嫩了點，隻停留在最原始的階段。
聽到皇帝這話，周遇吉并沒有馬上答應下來，而是腦海中立刻閃過那九個受傷流賊的話，默默地衡量了一下，然後才道：“末将這就去安排！”
該有的防備，還是不能少的，内城頭要多安排一些精銳嚴陣以待，如果進城的賊軍乖乖聽話，自然是可以活命，要是别有企圖的話，便讓他們成爲甕城第二批屍體。
聽着周遇吉在那發号施令，邊上一直不說話的賀贊開口對崇祯皇帝道：“陛下，末将以爲，攻城賊軍未必會領情，戰事一旦打響，人會如同瘋了一般。”
這個話，也是隻有打過仗的人才會說的。
崇祯皇帝聽了，想了下道：“那就不要讓戰事先打起來，一會等賊軍靠近，就給他們喊話。如有必要，可透露朕在這裏，是朕許諾他們可活命的。”
賀贊一聽，不由得遲疑道：“這……”
之前軍議的時候，是商量趁着賊軍不知道皇帝在這裏，也就不知道有援軍，多利用甯武關之險消耗賊軍的。
崇祯皇帝明白他想什麽，一邊看着城外賊軍，一邊說道：“雁門關已奪回，快馬回報的話，也就一兩天的時間内，賊軍必然知道甯武關已有援軍。”
說到這裏，頓了頓之後，他才又補充道：“再一個，消耗的都不是賊軍精銳，這種消耗對朕來說，便沒有意義！”
周遇吉此時已經安排完事情回來，聽到了皇帝的這番話，略微沉默，而後開口附和道：“陛下聖明！”
說完之後，他又馬上補充道：“不過賊軍知道陛下在甯武關之後，且看到我們會放入賊軍，或許會派老賊死士混入其中，意圖尋機作亂。”
崇祯皇帝聽了，當即一聲冷笑道：“都下了他們的兵器，而後押入城外大營進行甄别，還怕這些小手段？”
說到這裏，他指着城外李賊大軍道：“朕甚至巴不得就這樣把賊軍全都解決了，隻要敢放下兵刃，便是待宰羔羊！”
聽到這話，周遇吉不由得有點慚愧，自己作爲厮殺一方的大将，竟然沒有皇帝有這個魄力，便不再多言。
反而是崇祯皇帝想起什麽，當即吩咐道：“把那九個人叫來，朕有話對他們說！”
說完之後，他忽然想起，那九個人基本上都傷在了腿腳，行動不方便，便又補充道：“算了，朕下去見他們。”
周遇吉等人不知道皇帝要做什麽，看看攻城流賊還遠，便都跟着皇帝下了城頭。
當崇祯皇帝走下城頭時，這九個人還在甕城，正準備離開。他們一見到崇祯皇帝又來，頓時一個個都“噗通”跪倒在地，頭都伏在地上不敢動。
很顯然，在崇祯皇帝離開的這段時間内，他們已經知道，剛才和他們說話之人是大明皇帝了。
崇祯皇帝看着他們九個人，和緩了語氣，對他們說道：“朕有一事交給你們去做，隻要做好了，各賞銀十兩，可爲你等回家之路費！”
聽到這話，九個人都沒敢擡頭，隻是答應。
崇祯皇帝知道時間不多，也不多說，直接道：“城外又有賊軍來攻，朕不忍他們都死在城下。你等出城去，就在城門口給他們喊話，隻要在城外放下兵刃，可入甕城活命，朕會赦免他們，可從軍，可回家，隻是不得再從賊！”
聽到這話，其中一人擡頭，還是之前最開始說話那人，臉上明顯有意外之意，道：“可……可以說是……是皇上說的麽？”
崇祯皇帝聽了，微微點頭道：“自然，這便是朕所說的！”
這人一聽，立刻激動地說道：“謝謝皇上……啊不……皇恩浩蕩……皇上萬歲！”
或許是知道自己亂說話了，便又補充道：“小人知道他們都不想死的！”
其他人聽到他和皇帝說話，似乎皇帝也沒有兇神惡煞的，便一個個都壯着膽子擡起頭來，盯着皇帝看的同時，一邊連連點頭，附和那個人的話。
城外，恢河南岸，督戰隊的人上前，大聲喊道：“殿下旨意，第一個攻上城頭的封甯武伯，賞金千兩！甯武關守軍已是強弩之末，定能一鼓而下，沖！”
“嗚嗚嗚”的号角聲，悠長而催人心煩。
“咚咚咚”的戰鼓聲，沉悶而讓人心悸。
不管如何，這支兩千來人的大順軍軍卒不管願不願意，都隻有趟過紅色的恢河，而後嗷嗷大吼起來，麻痹着自己往上沖。
離甯武關城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着進入城頭守軍的攻擊範圍，所有的大順軍軍卒都提心吊膽，祖宗保佑，神仙保佑，死的不是自己。
然而，他們忽然發現，城頭上的守軍沒有動靜。以往這個距離，那都是開打了的，這一次怎麽了？
就在他們疑惑的時候，忽然，就見甯武關的城門打開，從裏面走出九個拄着拐杖的人。
這一下，所有沖鋒的大順軍軍卒都愣住了：這是什麽情況？
第一反應，他們便是認爲，這又是朝廷官軍的陷阱。
上一次，攻入城門的軍卒，最後全部被朝廷官軍從城頭上扔下，甯武關依舊是在官軍手中！
難不成，這一次他們還會上當？不攻上城頭，隻是沖入城門洞，那就是進了甕城挨打的份。
大順軍的軍卒沒有上當，正要喊着重新開始沖鋒時，卻聽到那九個人就站在洞開的城門口那，大聲喊了起來。
“兄弟們，我們是張大帥手下的，我叫張二狗，不要打了！”
“兄弟們，想活命的，丢了兵刃進城裏！”
“伱們想死在這裏麽？家中老小還要不要的？想要活命的丢了兵刃進城。”
“皇上說了，赦免我們，可以從軍，也可以回家，就是不能再當賊了！”
“……”
這九個人，都是用了吃奶的勁，拼命地在喊。
他們的這番喊話，讓剛準備繼續進攻的大順軍軍卒都有些傻眼。因爲這個場景，他們壓根沒想到過，這是什麽情況?
在那九個人拼命大喊中，終于有人認出來了，對着身邊的同伴道：“咦，是哦，那不是上一波太原張虎的人麽，竟然沒死？”
其他人也是奇怪，紛紛和身邊的人說起話來。
“什麽意思？丢了兵刃進城就能活命？”
“能活命什麽，闖王大軍就擺在這裏，甯武關遲早被攻下的！”
“可是我們能活到那時候麽？”
“不對啊，這騙人吧，什麽皇上說了赦免我們，皇帝都在紫禁城，還管得着我們這裏？”
“……”
議論紛紛之下，這充滿了血腥氣和死人的場所，頓時變了一個畫風。
就見這些大順軍的軍卒，并沒有繼續喊打喊殺，而是站在那裏各自說話起來，嘈雜的聲音，仿佛菜市場一般。
這一幕，讓遠處觀戰的李自成等人，都是看得目瞪口呆。
手下的兵，沖着沖着，眼看就要開打了，卻忽然停下，然後好像在聊天了，這種事情，真是聞所未聞！
不過不管怎麽樣，這絕對不是李自成想要看的。于是，他在回過神來之後，眉頭一皺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問這個話，也沒人答複他，都是一頭霧水的狀态。
李自成通過千裏眼看了一下之後，看到城門洞開，門口又有人在那說話的樣子，大概猜出什麽，反正不是什麽好事，便冷聲喝道：“督戰隊是幹什麽吃的？”
他要的是，打起來，而不是聊起來！
甯武關城下，這些大順軍軍卒最終都看向他們的頭，統領這兩千來人的周大彪，原太原那邊的一個千戶。
周大彪關注點自然是不一樣的，他看看城頭，又看看城門口的那幾個人，大聲喝問道：“你們别騙人了，總不能說皇帝在這裏吧？周大帥呢，出來做個保證，不是騙我們的！”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覺得自己這支隊伍能攻下甯武關。但是，身後有督戰隊，他不得不來。要是有可能，他當然不願意就這麽死在甯武關下了。
城門口的那九個人說話，他是不相信的。除非是周遇吉亮相說明做保證，還能相信下試試。
他的手下和他的想法都是差不多的，立刻跟着附和了起來。
“對，你們說了不算，周大帥說，我們就信！”
“皇帝遠在京師，就别拿皇帝來騙我們了，我們隻信周大帥！”
“……”
就在他們紛紛吆喝時候，周遇吉現身城頭上，看着底下的大順軍軍卒，大聲喝道：“是陛下仁慈，許你們放下兵刃，進城可活命！否則，甯武關城下便又多你們這些冤魂！”
他是揭開了面甲說話的，自然城下有人能認出來，發現确實是周大帥說丢下兵刃，進城可活命時，很多人就意動了，紛紛看向他們的上官，就期望着上官發個話。
正在這時，在他們的身後，就傳來了怒吼聲。
“幹什麽，幹什麽，還不攻城？”
“想死是不是？違抗軍令者死不知道麽？”
“……”
衆人轉頭看去，卻見是督戰隊的人已經過了恢河，舞動着手中刀槍，開始驅趕這支大順軍了。
落在後面的軍卒，頓時一陣騷動，看到那些督戰隊的人往他們過來，都是恐慌起來。
這些督戰隊的人，可不是隻會動動嘴，手底下已經殺過不知道多少自己人！
周遇吉在城頭上看到這一幕，頓時眉頭一皺，有督戰隊的攪局，怕是皇帝的一片好意都會泡湯了！
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邊有個人說道：“這是差不多兩百步的距離吧？”
周遇吉聽到說話，都不用轉頭去看，就知道是皇帝從内城頭那邊過來了，立刻一驚，便立刻轉頭，看向崇祯皇帝，想要勸說下。
結果他一眼就看到了皇帝已經在張弓搭箭了。
這是要射殺賊軍中的督戰隊？
周遇吉一驚之下，沒再勸谏，而是轉頭看向城外。
正在這時，就聽到“梆梆梆”弓弦聲在他耳邊響起，一支支箭猶如連在一起一般，極速射向遠處。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一幕，都有些呆了，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射箭去處。
“啊呀……”
就聽幾聲慘叫，趕在最前頭，正在揮舞刀槍試圖驅趕他們前面攻城軍卒的督戰隊員，有兩個應聲倒地。
這一刻，所有人都是傻眼了，本該是戰場的這個地方，格外地安靜。
這個距離，至少兩百步外了，哪怕是居高臨下有優勢，這要射中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啊！
可是，城頭上這人，卻是真得射中了那兩個督戰隊員！
這是什麽，絕對的神射手啊！
剩下的督戰隊員最先回過神來，不管那兩個被射中未死的同伴，吓得連忙後退，離得遠遠的，一直到恢河邊上才停下，然後心有餘悸地看向城頭。
城頭上的守軍，同樣是驚呆了，不過他們回過神來之後，卻是從心底湧起了激動興奮：皇帝竟然如此厲害，戰事豈能不勝！
也不知道是誰，真心感慨道：“陛下威武！”
其他人聽了，都是激動地跟着贊道：“陛下威武！”
這個聲音可能不夠大，但是城下的這些大順軍軍卒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不過正是他們聽得清楚，頓時就傻眼了：這個射箭的人是皇帝？這怎麽可能！
崇祯皇帝對自己在這麽多人面前射出的幾箭，還是比較滿意的，略微有成就感。
他見射退了李自成的督戰隊，便看向城下喝道：“就是朕的旨意，你等放下兵刃，進城可活命！”
這個話說出口之後，頓時，猶如一個驚雷一般，打在城下大順軍軍卒的腦門上，震得他們懵懵的。
這麽厲害的神射手，真得是當今皇帝？
離城門最近這邊的大順軍軍卒中，忽然有人把手中的長槍往地上一丢，發出“哐當”地聲音，大聲道：“我要活！”
說完之後，他便第一個往城門洞走去了。
不管他們相信不相信，城頭上的那個神射手真是皇帝，有一個事實卻是擺在他們面前，要攻打甯武關的話，他們基本就是死在這裏，不會有意外。
隻要不想死的，就很好選了。特别是這些當小兵的，就更是少了一些顧忌，隻需考慮能不能活命便可！
有一人帶頭，頓時，城外大順軍軍卒就猶如多米諾骨牌一樣，引發了連鎖效應，其他軍卒也都有丢了手中刀槍，然後進城門洞去了。
那個周大彪一見，知道人心如此，他就算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真要阻止，說不定城頭上那個不知道身份的神射手能一箭射死他。
于是，他也是“哎”了一聲，然後把手中兵刃一丢，跟着往城門口裏走去了。
在他身後的那些大順軍軍卒一見，丢兵刃的人就更多了，“叮呤哐啷”的聲音，頓時連綿不絕起來。
人群，也是魚貫而入城門洞。
那些督戰隊員，看着這一幕，都是傻眼了。有心想沖上去砍人，可又怕城頭上的神射手，一時之間，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本該厮殺的大順軍軍卒，紛紛丢了兵刃進了城門洞。
就這樣，這一次大順軍進攻甯武關的戰事，以傷兩個督戰隊員告終。
後世有傳說，皇帝三箭定甯武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