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是朱買臣換上了幹燥的衣服,喝着熱湯,圍着火爐,抖了足足半個時辰後才說出口的,他差點被活活凍死。
李歡聽完之後,臉瞬間黑得就跟鍋底似的,朱買臣似乎察覺到了李歡身上傳來的寒意,隻是低着頭喝着碗裏油珠翻滾的熱湯,不敢擡頭去看任何人。
“你先吃飽,然後馬上帶着我們去你們走散的地方!”李歡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這一句話來。
“啊!”朱買臣惶恐地看了一眼李歡,“将軍,那個地方已經完全被洪水淹沒,就算是我們有心去找,也找不到……”
李歡冷冷道:“那你就什麽都不要吃,馬上帶着我去找人,或者,我把伱的腿打斷,然後讓人做一個木架,擡着你去找人!”
朱買臣驚恐地看着李歡,他一點也不懷疑李歡敢不敢這樣做。
“君侯息怒,姑且讓他吃個飽吧!”韓嫣及時出現,都快被吓死的朱買臣,這才大爲松了一口氣。
李歡冷冷的看了一眼朱買臣:“半個時辰後就出發……”
“君侯,我們和那兩千壯丁走散的地方,早就已經是一片滾滾山洪,無法尋覓啊,真要尋覓,也得等山洪過去!”
朱買臣驚恐地看着李歡,上下嘴唇都吓得在發抖,顔色烏紫。
這副模樣,幾乎像是要被李歡吓死。
韓嫣也勸說起來:“君侯三思,如此大的雨,就是我軍将士出去找人,也沒辦法的,一不小心,還會重新遭遇山洪,白白損失人手……”
李歡心中略感奇怪,爲什麽韓嫣會爲了這個朱買臣說話?
“那就等暴雨結束。”他看向朱買臣的眼神依舊不善:“你既然明知北邊在下暴雨,爲何還強行帶人北上,如此貪功冒進,這般不把人命當作一回事兒?”
“将軍息怒,下官有下官的苦衷……”朱買臣一臉苦楚。
李歡冷笑起來:“你最好祈禱着兩千人不要出什麽意外,否則的話,摸摸自己脖子上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朱買臣瞬間惶恐不安起來,韓嫣擔心朱買臣真的讓李歡給吓死了,隻好拉着他離開了此處。
“這不太像是你的風格。”李歡表達着自己的不滿,也就是兩人之間關系還算親近,否則的話,韓嫣可沒資格拖走李歡,甚至他隻要上手,李歡身邊的親衛瞬間就會把他按在地上捆起來。
“他是陛下的近臣,這樣做,一定是陛下的命令,你難道要逼他當衆宣布,這是陛下讓他這樣做的?”韓嫣說完這話後,臉上立刻就流露出後悔的樣子。
李歡眼角一凝,沉默了片刻:“我不太相信陛下會做這樣的事情,我們在外征戰的時候,陛下也從不貿然下令指揮我們怎麽作戰,沒道理到了移民邊隘這樣的事情上,陛下就會變得這麽不通情達理。”
“陛下當然是聖明的。”韓嫣語氣略顯遲緩:“可執行命令的人,未必都是聰明的人,朱買臣能被委以重任,隻是因爲他是陛下身邊提拔起來,出身低微的官員,他心裏自然想着要在陛下面前、朝臣面前,做出點像樣的事情來?”
“這是草菅人命。”李歡眼神發冷:“我們辛辛苦苦在這裏和匈奴人以命相博,就是爲了讓身後的百姓過上安逸的日子,可朱買臣就爲了這可笑的像樣點的事兒,就用兩千人的性命來冒險?”
韓嫣點頭認可了李歡的說法:“隻是,放眼整個天下,這樣的狗官可還不少,但就算是這樣,陛下也不得不一邊嫌棄,一邊使用這些人治理天下。”
李歡聽完這話後,忽然沉默了起來。
韓嫣拍了拍他的手臂:“天下看不順眼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又不在陛下近前,不知道那些聰明人做的事情有多麽惡心。
朱買臣不夠聰明,但是他老實就夠了,我們不能因爲他老老實實執行命令出了差錯,就一定要他的腦袋吧?”
“你得到了什麽我不知道的命令?”李歡神色不悅地看着韓嫣。
韓嫣從衣袖裏摸出來了一張帛書:“是陛下的密诏,你想看就自己拿。”
李歡冷哼了一聲,頗爲不屑的對着韓嫣豎起中指,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木屋裏。
聖雪師又在火堆邊上做着那一套匈奴人特有的祭祀動作,但在李歡看來,她穿的又少,且古怪,完全就是原始人滑鋼管一樣,撩撥原始的欲望。
看了一會兒,聖雪師依舊沒有停下祈禱的趨勢,李歡便直接披上雨衣,往軍中巡視了一圈。
皇帝劉徹有什麽密诏給韓嫣,李歡半點也不關心,他現在隻想知道,這該死的暴雨什麽時候停下,那兩千人,會不會像是張骞和甘夫一樣,就此消失在了這茫茫無際的草原上。
聖雪師的祈禱不起任何作用,在晚些時候,雨更大了,就像是天漏了一樣,轟隆隆的雨聲,聽得人心煩意亂。
李歡發現自己真是個可笑的人,在朱買臣這個糟糕的人還沒有來到這裏之前,他還曾和聖雪師說,聽雨也是一種境界,一種享受,一種文化人才能體會到的美;甚至還拽來了兩句詩“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以此提升逼格。
可現在,一想到兩千丁壯可能就這樣被洪水吞沒,再怎麽有文化韻味的雨,李歡也聽不進去。
聖雪師開始爲張骞占蔔。
這個女人太貼心,總能想到李歡心中在想什麽。
李歡都不知道她從什麽地方找來的龜甲,更不知道匈奴人竟然也有燒龜甲,觀看裂紋痕迹判定吉兇禍福的本事兒。
一番古怪冗長的儀式之後,聖雪師端詳着出現裂紋的龜甲,對着李歡說道:“主北爲大吉,東爲大兇。”
李歡抓耳撓腮:“說點我能聽懂的。”
“張骞如果從北邊回來,那就是吉利的,很多人都會因爲他而活命;如果他從東邊回來,那就是大兇之兆,有很多人會失去生命。”
李歡不理解,想要聖雪師詳解。
聖雪師卻搖頭:“龜甲裂紋的征兆,就是這樣的意思,不能太過于深入的解讀,否則就不靈驗了。”
李歡張了張嘴,覺得自己的這個小妾要是去長安城開一個算命的鋪子,生意一定火爆;但也有可能會被人活活打死。
因爲她說的這番話,完全等于什麽都沒說。
“行了,睡覺吧,今天發生的事情讓我整個人都不愉快。”
“将軍身上有殺氣。”聖雪師伸手撫摸着李歡的臉龐:“你從回來,到巡查軍營又回來之後,身上的殺氣散了不少,但是依舊濃烈,你看我們的房間裏,一個小蟲子都沒有,”
李歡有些驚怪,左右認真的翻找了一下,确實發現整個寬敞的木屋内,竟然都找不到爬來爬去的小蟲。
可随後,李歡看到了石灰,面皮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這娘們可能匈奴的假酒喝多了,盡說一些雲裏霧裏的話。
“将軍,我說的是真的。”聖雪師道:“你身上的殺氣,簡直能吓死人。”
“那就把朱買臣這個王八蛋吓死就好!”李歡滿不在意的詛咒起來,腦海中也忍不住浮現出來朱買臣被自己吓到的樣子……
難道真有殺氣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
李歡擡起自己的左右雙手看了看,臉上瞬間流露出邪惡的笑容來。
“你說,暴雨還會持續多久?”
聖雪師回答道:“這需要占蔔。”
“要是算不準,回到長安,就把你賣了!”李歡故作兇惡的威脅道。
聖雪師卻真的被吓到了:“要新鮮的牛羊血液作爲引子占蔔,才最準!”
“那你算吧,軍中現在可不缺這個,匈奴人留下的牛羊,可都成爲了我們的主食。”
李歡打着哈欠,翻過身去,開始沉沉睡去。
“十天,前前後後,會持續十天!”
一陣古怪的叫嚷聲,把李歡吵醒,他打着哈欠睜開眼,就看到聖雪師滿臉塗抹了古怪的紅色符文,房屋裏有一片地方的木闆上,全是牛羊血液畫出來的古怪紋絡,像是圖案,又像是文字,形體優美,但……整體透露着詭異。
畢竟,不管多麽優美的圖案或者是文字,一旦用血液畫出來之後,都會帶來驚悚的視覺感官。
“十天,将軍,這場暴雨前前後後,會持續十天的時間!”
聖雪師披頭散發,臉上同樣畫滿了詭異的紅色符文,她用雙腳和雙手一同在地上行走,怪異的感覺讓李歡聯系到了喪屍這種虛構的東西。
“十天?”李歡揉着眼睛,忽然意識到自己昨天晚上随口吓唬聖雪師的話,似乎真的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她幾乎是運用了畢生所學來占蔔……
李歡心中一陣吐槽,自己真是閑的蛋疼,吓唬這可憐的女人幹嘛?
“你先把臉洗了,然後再和我說話。”李歡心情抑郁的瞅着窗外白茫茫的落雨,這種噼裏啪啦的雨聲,他這些日子似乎都已經習慣。
聖雪師立刻擦洗掉臉上的紅色符文,讓李歡可以接受的是,這竟然是朱砂畫的,并不是用牛羊的新鮮血液畫的。
“将軍,我占蔔出來了,暴雨前前後後會持續十天,真的是十天。”
李歡安撫道:“我知道了,十天……今天已經是第七天,還有三天雨就會停下。”
“還有,不管你算的準不準,我都不會把你賣了,你以後一輩子就跟在我身邊。”
聖雪師很認真地說道:“真的是十天,再有三天,暴雨會過去,陽光會重新灑落大地上。”
李歡意識到自己的安撫起到了反作用,也就不好再繼續說這件事情。
聖雪師将用牛羊新鮮血液畫出來的符文用火燒光,然後将剩下的灰燼倒在雨水中,目送着灰燼被雨水帶走,随後又鄭重其事的膜拜了一番。
李歡不想讓她沉寂在自己會被賣掉的擔憂中惶惶度日,于是就把五子棋的下發教授給了她,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因爲誰輸了,誰就要脫一件衣服……
但是,李歡怎麽也想不到,三日時間過去後,暴雨竟然真的毫無任何征兆的停了下來。
炙熱的太陽烘烤着暴雨後的大地,一種泥濘又令人舒服的土腥氣,瞬間彌漫在整個軍營上下。
李歡愕然得許久說不出話來。
聖雪師爲他斟茶:“将軍,是我占蔔對了,日後将軍再也不能說把我賣掉的事情。”
李歡輕咳一聲,拉起聖雪師的手,騎上戰馬,順着關口下的草地走了一圈。
黃河沒有泛濫,但是草地的低窪地帶,卻滿是積水,最深的地方,李歡也不敢觸及,隻是遠遠看去,白茫茫一片,不可知其深。
最爲可怕的是陰山下,不知爲何,出現了幾條寬大的河流。
這種河流不是真正的河流,而是肆虐的洪水從陰山下沖下,在草地上形成的。
李歡才走了不到五十裏,就已經看到了六條依舊還在流淌着湍急水流的深溝,這種樣子,就像是陰山漏尿似的……
而最深處的這道溝壑,幾乎已經有三四丈許多,李歡隻敢站在遠處遠眺,就像是天坑,又像是天神震怒,揮動神劍,在大地上披斬出一道恐怖的劍痕迹。
這是屬于自然的力量。
李歡不敢走太近,巨型溝壑邊上的泥土很松散,他和聖雪師站在遠處看,都能看這裏邊的流水不斷的刮走泥土,時不時就會有成片的泥土滾落湍急的流水中。
自然的力量,才是真正無窮極的恐怖力量。
“那兩千人壯丁,隻怕沒法在這樣的惡略環境中活下來了。”李歡默默的歎息了一聲。
“這是上天的意志,不是将軍可以左右的。”聖雪師微微一笑,她的心情非常愉快,她占蔔對了,那就意味着從今以後,自己都不會被這個大漢帝國權勢滔天的男人給抛棄。
人類的悲歡喜怒,本就不能相通。
“再等上幾日,我們就能開拔回家。”李歡掉轉馬頭,往軍營趕了回去:“不管這些人還能不能活着,我都會派人出去尋找。”
隻是,李歡還沒挨近軍營,就聽到軍營裏傳出非常熱鬧的聲音來。
“出了什麽事情?”
李歡剛開口問道,一個親衛就已經飛馬沖上前去詢問。
随後,李歡遠遠的看到一個衣衫褴褛……也不能說是衣衫褴褛,這個人渾身上下穿着不少的獸皮,有羊皮、狗皮、狐狸皮,甚至還有一些其他小動物的皮毛粗糙縫補而成的衣服,披散着一頭髒亂打結,互相糾纏在一起的髒黑頭發,快步朝着李歡走來。
李歡隻是感覺這個人很熟悉,又細細看了幾眼後,他猛然想到了這個人是誰,當即滿臉不敢相信地跳下馬背,快步跑了過去。
“哈哈哈……”這個髒兮兮的人大聲爽朗地笑着:“大漢西境,陰山腳下,君侯,我們又見面了。”
“老哥哥!你可擔心死我了!”李歡直接給張骞來了一個熱情的擁抱。
這個神一樣的人,竟然在這樣惡略的環境中,硬扛了過來,還找到了高阙口。
“我知道你還擔憂另外一件事情,和朱買臣走散的丁壯,遇到了躲在山裏的我,我們吃樹葉,啃草根,硬熬了十天的時間,兩千人囫囵圓兒的,我都給你帶過來了!”
張骞興奮的轉身,擡手指着歡呼聲最熱烈的那個方向。
李歡卻猛然一驚,回頭看了一眼馬背上平靜坐着的聖雪師,他忽然想到了聖雪師的燃燒龜甲的占蔔辭。
“主北爲大吉,東爲大兇。”
而前一刻,張骞正好是從正北方向一路走下山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