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刺骨的河水從掌間重新潑灑下去,回歸了原屬的河流當中。
張子凡半蹲在河邊,捧起一潑河水,清理了下面頰。
在馬車裏看了一夜的書,正好用這冰水醒醒神。
他身後先是傳來了一道輕微的腳步聲,繼而餘光中便看見有一對灰色的皮靴停在了他的身旁。
“張祭酒一路如此勞苦,還不忘熟讀書冊,乃真國士也。”
張子凡淡然一笑,甩了甩手上的水漬,站了起身。
“聽說大元帥車廂内,亦有好大一堆兵書——本官怎知道大元帥不是徹夜未眠呢?”
“哈哈哈哈——”
耶律堯光心情很是不錯,長笑道:“某在張祭酒這等大才前,那就是班門弄斧了。”
這成語從他口中說出來,讓張子凡稍稍有些驚訝:“哦?看來大元帥這幾月在中原,學了不少東西嘛。”
耶律堯光哈哈長笑,抱着胳膊道:“某在洛陽這些時日,可時常去‘學校’蹭課,亦結識了好些翰林院的學士,在交談間常有所獲。”
張子凡啞然失笑。
這厮倒是不見外,話語間完全沒把兩人的身份分清似的。
這耶律堯光雖然是漠北人,且身份還不同尋常,放在他處理應是被人唯恐不及才對,但他待的地方卻是洛陽。
洛陽,京畿之地!
如今天子雄才大略,武德充沛,以至現今朝野政事清明,府庫充裕,大唐疆土百萬,四方蠻夷一個接一個被打服。
作爲這天底下最大都市内的居民,何嘗會對這區區一個漠北大元帥産生畏懼感?
何論是常常自诩爲天之驕子的翰林院學士,縱使是知道耶律堯光的身份,也願意将他包容進去。
北方蠻子嘛,好學是好事。
咱作爲天朝學士,教教他們是應該的。
因此這一套下來,真讓耶律堯光白嫖到了不少東西。
但越是如此,卻越激發了他雄雄的大志。
————
“張祭酒此行幽州,是爲何事?”
遠處的随行人員已經在準備早飯,耶律堯光伴在張子凡身旁,一臉淡然的随口問道。
張子凡不疑有他,隻是淡笑着指着不遠處車馬旁邊那些套着棉襖的青年學子。
“帶學子遊曆,再行聖上授予本官之事。”
耶律堯光不動聲色:“張先生大才,堯光早就多有耳聞。之前堯光本還不信,但自從一日聽過先生授課之後,才覺昔日枉讀了十年書!”
張子凡有些驚訝。
“大元帥還聽過本官的課?”
李璟重新開辦的翰林院改過革,設立了一些開放性地點的大課,是允許一些持有介紹信及學校通行條的青年入院聽課的。
這漠北大元帥看起來濃眉大眼的,居然有手段搞到這些東西?
耶律堯光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後腦勺:“某花了十兩銀子,在别人手裏買的一個通行條……當日某換了裝束,聽課的人實在太多,恐怕張先生未曾注意到某。”
張子凡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繼而他又聽耶律堯光好一通吹噓,無非就是誇他文采斐然,才學冠頂等等等等。
末了,張子凡便聽見耶律堯光忽的一歎,似是有些打抱不平道:“張先生如此大才,大唐皇帝怎舍得就讓先生做這些瑣事!”
接着,他又繼續有意無意說道:“若是我,定讓張先生列居宰相,行軍國大事參決!”
張子凡謙遜回道:“朝内能臣輩出,本官需要磨練的地方還有很多,聖上也是知人善用。”
“诶——”
耶律堯光擺了擺手:“先生謙虛了,某看你們皇帝,就是沒能看見先生的才能,才讓先生來做此帶人遊曆的瑣事。”
張子凡笑而不答。
前者還欲再開口,忽的就聽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堯光!”
他霎時一驚,與張子凡一起折身望去,隻見耶律阿保機領着兩個奴仆快步而來。
他甫一過來,便狠狠的瞪了一眼耶律堯光。
“你在給張祭酒胡說些什麽東西!”
張子凡笑呵呵的替身旁的大元帥打掩護:“無妨,無妨……大元帥見解不凡,本官正好與他閑談交流一番。”
耶律堯光心下微動。
張祭酒真是個好人啊……
死死的瞪了眼有些不滿的次子,耶律阿保機向張子凡歉意的屈身。
“堯光生長于草原,不知曉中原禮儀,小王在此給張祭酒賠禮。”
張子凡笑眯了眼,手上動作卻是不慢,一把便扶起了耶律阿保機。
“歸義公……哦不,是大王多心了,本官不是講究俗禮的人。”
“那便好、那便好,小王車中有一尊前些年收到的玉雕金蟾,聽聞張祭酒乃天師府世家,願以此借花獻佛,贈給祭酒大人。”
面對這漠北王的好意,張子凡隻是笑着客氣擺手:“大王美意,本官本不欲推辭,奈何本官現已不入道家,隻能辭謝了。”
說着,他用手指着已然飄起騰騰熱氣的營地。
“想必吃食已經備好了,本官現下隻覺饑餓纏人,就不多陪大王與大元帥了,暫且告辭……”
耶律阿保機被拒,也未多惱,隻是淡笑的看着張子凡客氣的離去。
但耶律堯光卻是感到很惱火,眼見這會周邊隻剩下自己人,便愠怒道:“父王,你這是何意!”
耶律阿保機歎了口氣,拍了拍後者的肩膀。
“伱的心思,爲父都明白——隻可惜,用錯人了。”
耶律堯光很不甘心:“父王,你可知這張祭酒的能力?”
“單他一人,所能影響的中原學子起碼便有數百人!别提他的父親,可是當代天師府的天師!我們若是與他交好,日後……”
“行了。”
見次子如今越發頂撞自己,耶律阿保機也不想管束他,隻是淡淡的問了個問題。
“你可知,這翰林院的院長與那大唐中央軍校的校長是誰?”
耶律堯光先是愣住,繼而皺眉:“與那張祭酒有何關系嗎?”
耶律阿保機斜視他,隻是感覺自己這個兒子蠢的可愛。
“是李璟,是如今的大唐皇帝——你這段時間結交的那些青年才俊,無論文武,皆是天子門生。”
我……
耶律堯光在風中淩亂。
“再問你,你可知這張祭酒爲何與我們一同北上?”
漠北大元帥有些慌了,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帶學子遊曆……”
用粗糙的大手拍着這個蠢兒子的肩膀,耶律阿保機越發覺得自己在洛陽這幾年變得更聰明了。
他歎了口氣,在離去之際輕飄飄的落下一句話。
“他便是與我們漠北談判的主使,他此去幽州,漠北便是大唐的番邦了。”
兩個奴仆亦是跟着耶律阿保機離去,獨留下耶律堯光在原地石化。
他不能想象,這不擺架子好說話的張祭酒,方才是怎麽在心底嘲笑自己的。
他也不能想象,自己在洛陽的那些小動作,是不是一直在别人的監視之中。
大唐——沒有好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