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教授的神态溫和而沉靜。
但方雲此刻略顯凝重的面容猶如文字一般深邃,眼神透露着深思熟慮。
“成哥,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提。”方雲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一個相對随和的稱呼。
周成穿着着一件毛衣,車内的暖風撲面,隻是毛衣牛仔褲的簡單裝束,也遮不住周成教授的儒雅,不似傳統學者的沉悶嚴謹,也不如楊弋風那麽‘飄’:“有話說話,有事說事。”
“你如今也已經是大名鼎鼎的方教授了,穿一身正裝,走去哪裏的教學醫院,别人也不是對你規規矩矩的?”
“成哥,如今的醫學會政策,實際上在大部分地方,都變了味兒。”
“你成立醫學會的初衷,是爲了挖掘璞玉,歸正位置,讓有能力的人升騰起伏,有躍龍門之時機,于當時而言,是正确的抉擇。”
“但這樣的政策,不宜持久,否則的話,現在大部分地級市醫院以及下級醫院,都是墊腳石,人員的流動性非常大。”
“這并不利于縣一級醫院的醫療發展。”
“成哥,越是偏遠的地方,願意爲偏遠地方付出的人,就是本地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鄉,如果伱從你的家鄉走了出去,别人不可能來你的家鄉爲你而付出。”
“因此我覺得要麽就是斷層,把這個制度,固定在一個區域内,比如說,在常市内,醫學會對内部的醫務人員自治管理,然後有特别優秀的人,才舉薦到沙市……”方雲講出來自己内心的想法。
而聽到方雲這麽一說,好學的周希音,馬上在副駕駛位上,就拿出了筆記本,開始抄寫,仿佛一個好學寶寶。
方閑則不敢大意,認真開車。
如今的長張高速,返程的車流很多,也就是方閑所在高速的對面,猶如蟻爬,但他這一側,一路通暢,速度飛快。
“那這樣子的話,如果醫學會挾私舉薦,又該如何?”
“如方雲你當年這般的人,又該如何呢?”
“如果出現了這樣的形勢,那麽就是另外一種層面,以醫學會爲核心的腐敗,必然滋生。”周成沒有反駁,隻是在分析這樣的形勢。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樣的競争性機制,本意是好的,但是會讓人心惶惶,這的确是越發展,越偏離了軌道,即便周成是醫學會制度的開創者,如今也是在想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
甚至在考慮,是否要取締醫學會的登天梯制度,把醫學返還給自由市場。
因爲想要縣一級醫院和鎮一級醫院發展的話,就必然有人要付出一些東西。
方雲的眉頭一皺,穿着正式的他,摸了摸衣領,語氣惆怅:“說起來還是教育資源不平衡,咱們國家還是不足夠富裕。”
“不然的話,如果能夠讓免費醫療兜底?其實可解決很多問題。”
周成卻很冷靜的搖頭:“不,免費醫療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滋生更多的問題,這樣隻會讓更多的人看不起病,或者就是醫保直接崩盤。”
“如果醫療一旦免費,那麽所有高尖端、甚至前沿的治療,絕對是供不應求的狀态,至少百年内,都無法實現。”
“我們永遠不要挑戰人的占便宜之心。”
“如果醫療資源一旦免費,那麽一個感冒,病人就會要求你對他進行全身、全面的檢查,在我們國家這麽龐大的人口基數下,醫療資源會絕對處于癱瘓狀态!”
方雲想了想,倒覺得這樣的說法不無道理。
“老方,你現在的确也要開始思考這些比較高層次的問題了,否則的話,就此發展下去,可能情況會越來越糟糕,必須要有更多的人頂起來。”周成摸了摸下巴。
聲音越發小起來。
而聽到這裏的時候,正在開車的方閑,随口提了一句:“周教授,你覺得如果在縣醫院和鎮醫院裏,采用短聘制度,會不會稍微好一些?”
“什麽是短聘?”周成如此反問。
短聘這個概念,不夠清晰。
“就是按需短聘,比如說,一個醫院裏,出現了什麽方向的職位空缺,那麽就聘請什麽樣的醫生,短暫的就職一年或者兩年。”
“這樣的話,可能會相對好一些,這樣的模式,最早是出現在遊戲的戰隊裏面。當然具體是否可行,我也不清楚,隻是随便提一下。”方閑一邊老老實實地握住方向盤,這麽說了聲。
周成似乎是考慮過這個方向:“小方你提的這個想法,需要一套強大的人力管理資源,需要從茫茫的人海中,找到相對應的人才,且願意前來就職的人才,是非常不易的。”
“我之前有過這樣的想法,就是中心、區域高端人才引領制度。”
“比如說方教授在常市的話,可能會吸引一批,希望跟着方教授一起學習技術的主任們去常市發展常市的醫療水平。”
“可結果你也看到了,但凡是看不到有利可圖的點,那麽别人在方教授一走之後,會馬上離開,這就是現實。”
“自由和貢獻,在一定程度上,是很難兼容的。”
衆人都沉默,顯然周成教授之前多點發展創傷中心的想法和思路,與方閑提議的短聘制度,不謀而合,但其實,這樣也是很難解決根本問題。
周希音此時則建議問:“爸,那如果采取病種數量評定制度呢?”
“就是一個醫生,如果要在哪裏任職,就需要一定的病種接診率?”
“你這樣的說法,與其說是病種數量,不如說是金錢數量,病源是可以靠買的。你能明白嗎?”周成再一次否定了周希音的建議。
……
類似于這樣的問題探讨,不止一次,不過肯定也不可能在一趟開車的路上,就得到最終的解決。
而周成與方雲跟着方閑與周希音到了慈縣之後,就立刻受到了黃博航主任的熱情接待,想要好好安排一番。
不過,周成和方雲,顯然不是爲了這個而來的。
推诿了一切的人情世故局,兩人直接住進了酒店裏。
當晚,方閑都接到了很多電話,都是授意方閑,是否可以把周成教授和方雲教授給約出來,一起吃個飯啊,按個摩或者其他的娛樂活動也可以。
MMC什麽的都好說,方閑當然不可能應承。
在正月初六這一天,方閑就正式地多‘帶了’兩個人出現在了病房裏,然後對過年期間,累積在病房裏的一些簡單骨折和相對複雜的骨折病人,進行了手法複位。
而在這個複位的過程中,方閑操作了大部分,結果就是,周成教授、方雲教授還有周希音看着都手癢了,各自操作了一些。
僅僅不過一個上午的時間,就把病房裏,二十幾個骨折病人,全都拿下。
打了石膏,一個早上陸續辦理了十幾個出院手續。
而這些骨折病人,則都是黃博航等人通過手法複位,處理不了的。
病房将近清空一半。
這樣的視覺沖擊,第一次讓黃博航等人感受到了,高端醫療戰鬥力的可怕之處。
于病人而言,也是一種救贖啊,本來還在等着手術的,結果直接就可以出院了,而且是醫生給出的建議,那自然皆大歡喜啊。
操作結束後,周成和方雲二人,非常擺譜,任何酒局飯局都不參加,直接來到了方閑的宿舍裏。
“希音,你負責記錄一下,我和你方師兄還有方雲叔三個人,開一個比較小的會議。”周成看着方閑給四個人準備茶的工夫,這般說。
方閑此刻,則是端來了茶水:“周教授,雲叔,我這裏沒什麽好茶,你們将就一下啊。”
“茶不是問題,你現在這樣,明明能夠複位,卻能夠理所應當地做到複位不成功,這才是我和周教授關注的問題。”
“方閑,你說一下,你到底是如何能夠徹底地把自己變得相對無知的?”方雲此刻,也是神情凝重。
什麽叫相對無知?
就是說,你明明是一個大學生,但是你可以天然地表現出,解方程都不會解的狀态,這就是相對的無知。
就算是你是演戲,這演技也已經登峰造極。
畢竟假裝不會和真的不會,表現是完全不一樣的。
思維如果可以收攏的話,那麽可以創造性,将會變得無限大。
方閑搖了搖頭:“雲叔,周教授,這個問題我也沒辦法回答,就是在前段時間,我來慈縣不久,做手術的過程中,我忽然想起來這件事。”
“就偶然靈光一閃,如今隻能做得到,沒辦法說得通如何做得到。”
自己會做,和完全解釋得通如何會做,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範疇。
真要詳細探讨,可能會涉及到非常高深的哲學以及未知神秘學領域的話題,方閑索性不論。
周成也不糾結,繼續問:“所以說,你現在的狀态就是,即便是手法複位術,已經可以達到不可思議的境界,對目前醫學會定義的一些,手法複位禁忌症的病種進行手法複位治療。”
“而技術如此純熟的情況下,你可以自行選擇遺忘?”
“在遺忘的狀态下,是自己真可以不會,而不是假裝不會?故意重複成其他人所處的狀态,而是正好就處于這樣的狀态?”
假裝不會,重複别人所處的狀态,這是如意級别的技能,可以達到的境界。
就是說,他可以模拟、複制别人的操作,然後一邊操作,一邊指出其不正之處。
這是假裝,是模拟。
但方閑,則是選擇了遺忘,把自己的認知,都完全控制在這個水平,這就相當可怕。
一個超級學者,會做小學的題目不可怕。
假裝自己是小學生,不懂什麽問題,也不可怕。
但是一個人,如果可以把自己的認知,完全管控和鎖定在小學生的水平,管控到對其他方面,都完全無知的情況的話,這樣的境界,已經是有些超乎尋常!
方閑細細一想。
才點了點頭:“應該是的,周教授。”
周成這才轉頭,看向方雲:“方教授,這可能就是純粹學者所處的一種狀态,方閑醫生,可以随時化身爲純粹的學者,保持足夠的探知欲。”
“我們以前所理解的,一個技能的完美,隻是在操作和理論層面,達到現實定義的最高等級,但其實,一個技能的完美狀态,在于其無限可提升性。”
“就好比數學,因爲其絕對的定義而完美,隻是最樸素的完美。”
“方閑,如果一直浸淫手法複位術的話,他可以把手法複位術,推進到一個難以企及的巅峰,一次又一次地颠覆我們的認知,甚至達到,以後的大部分骨折,至少是長骨骨折,不需要手術來幹預的地步。”
“就好像如今的泌尿系結石一樣,以前的部分泌尿系結石,是需要手術來幹預的,但如今已經徹底歸入到腎内科,可完全通過藥物來處理和解決。”
“外科的最終歸宿就是可轉化爲内科病種!”
“你覺得呢?”周成做了一個類比,來理解方閑如今所處狀态的強大和意義。
外科轉化爲内科病種,爲什麽非常有意義,一是因爲病種進行了降維打擊,二是無需操作,沒有技術門檻,隻要有相應的藥物,誰都能操作。
醫學,絕對不是不斷拔高門檻的科學,最好的是不斷降低門檻,且還能夠提升藥效,讓疾病的診治變得越來越簡單,這才是醫學發展的意義。
而不是個人裝逼,個人英雄主義。
你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子?
但凡你可以把一個病種,從外科系統轉移到内科去,雖然外科少了一個病種,但你絕對是類似病種患者的救星!~
方雲卻搖了搖頭:“周成哥,但也沒有這麽樂觀,畢竟就算是方閑能夠自己操作,如何讓别人也會操作,這是一種問題。”
周成卻反問:“那如果方閑可以把自己的這種技術,複刻成一種可精準重複且分型分類的骨折手法複位儀呢?”
方雲偏頭,看向周成的目光,格外不可思議?
“難道說?”方雲問。
“沒有那麽多難道說,康複科的康複儀器類,本來就是經過不斷的臨床總結而造就。我們骨科,也可以有。”
“這不是我們技術的退步,而是醫學的進步,使得我們可以從重複的機械勞作中解放,讓我們更加懶惰休閑,是人發展的天性。”周成賣了個關子。
沒再繼續下去,而是說:“方閑,你努力去做,做得越好,那麽我們國家,甚至是全世界,以後對于骨折這樣的病種,就能相對徹底解脫。”
“如果有一個系統化的、可複制的手法複位儀出來,那麽骨折這個病種,還真可能内科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