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勇是周院長的名字,個子不高,身材微胖的他卻非常精明:“方醫生提前來過科室啊?”
周福勇并非第一次接待并且主動客客氣氣地把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的對口支援醫生,以最高規格請送到科室,但這種提前就被很多人認識的情況少見。
且方閑年紀看起來還不大。
“周院長,昨天剛來時,與黃主任和覃主任見過面,可能兩位主任太擡舉,給科室裏的人介紹過。”
“畢竟來之前,就聽說過慈縣是頗爲好客之地。”方閑稍微誇了一句。
正式工作之後,一定的人情世故會讓自己做事更加順暢,倒不是曲意逢迎。
周福勇聽着就覺得很舒服:“方醫生肯定也是能力出衆,方醫生,我們醫院地處偏遠,條件簡陋,若有招待不周之處,千萬海涵些。”
“我是衷心希望,方醫生您能多爲我們醫院的骨科發展多費些心,我厚着臉皮自稱一聲老周,給您道謝了。”周福勇竟然微微鞠了一躬,情真意切。
方閑聞聲内心稍稍一動。
如果周福勇隻是爲了表演,在醫務科的時候,可以大大方方地當着更多人面這麽來一下,如今旁無外人,如此客氣,倒是讓方閑更覺周福勇的個子不高,卻也是有心之人。
“周院長,您太客氣。”
“我必然盡力而爲。不過可能水平一般,能力有限。”方閑也不托大。
周福勇然後就把方閑帶進了交班室,鄭重地介紹了方閑的身份。
周福勇沒帶什麽稿子,全是記憶,把方閑的一些優勢也講得明明白白。這個過程不長,大概三四分鍾。
說完就道:“黃主任,方醫生是湘南大學附屬醫院裏面的專家,我若聽他說你們不配合或者其他的,我可要隻找你負責的啊。”
“那肯定不會,周院長,您放心吧。”黃博航對周福勇頗爲尊敬,帶上敬稱。
“那我也就先回科室裏做事了。”周福勇這般點頭,離開了交班室。
方閑此刻還站着接受科室裏所有人的矚目禮。
而黃博航也頗爲給面子,道:“現在,我正式地給大家都介紹一下啊,方閑,方醫生,現在才二十七歲,卻是實打實醫學會認證的2級醫師。”
“水平之高,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方醫生這回來,是響應了國家政策,特意對口幫扶我們醫院的骨科,這是一種情懷,也是對我們慈縣的一種恩澤,所以我們啊,要珍惜和把握好這一次機會,好好地,爲來我們醫院就診的病人,多幹一些實事。”
黃博航說到這,就提前敲了敲桌子:“我在這裏提前講一下啊,方醫生的腸胃不怎麽好,萬一以後有酒局啊,飯局啊之類的,大家都要心裏有數,不要直接一口悶了,讓别人的面子挂不住。”
“酒要适量才好,過量則傷身。”
“方醫生,您不介意吧?”黃博航說完,還特意問了一下方閑意見,仿佛就怕自己是節外生枝,怕方閑就是個酒葫蘆。
“不喝最好,各位老師,以後請多多指教。”方閑微微欠身之後,就坐了下來。
……
雖然說,在後交班的過程中,黃博航尋了幾個科室裏的疑難雜症,讓方閑表演,可方閑也不多嘴,直接以目前不太熟悉情況,等會兒查房的時候再細細琢磨,一起探讨,搪塞過去。
方閑此來,自然不是享受和接受溜須拍馬來的。
如果非要聽這樣的誇獎,在創傷中心手術室裏面一待,每一台手術,都能夠有專科的教授說一句小方這基本功功力紮實。
而方閑現在,需要的已經不是基本功紮實這樣的誇獎。
而是要把自己的業務能力與職稱都提上去,脫離講究基本功的年代,正式參透到常規的醫學診療當中去。
因此,秉持着這個原則,方閑即便是在查房的時候,黃博航再次給面子,讓方閑多嘴,方閑也沒有第一時間地就開始叭叭叭,而是選擇先聽。
從側位先評估一下組内的醫生業務水平。
說起來,骨科科室不大,醫生的數量也不算特别多。
黃博航主任組,就四個人。除去黃博航主任外,還有陳芳忠、杜力肖主治兩人,另有一位規培剛畢業的,則是住院醫師甯韓。
自然,三十二歲的陳芳忠以及三十一歲的杜力肖二人,在醫學會裏面的實力認證,都還沒有通過1級醫師的考核。
隻是因在偏遠的鄉下,有政策的幫扶,所以才會被醫學會認定爲主治醫師職稱,享受待遇。
沒辦法,慈縣本就不富裕,縣城經濟發展水平一般般,若是全部按照絕對的頂級醫院标準對待,誰願意來,該改行就改行了,那也不能夠。
而如果,三十一二歲,就能夠通過醫學會的1級醫師等級認證,那去地級市醫院,比如說張市人民醫院,那别人也是列席以待。
三十歲的1級專科醫師等級認證,對标的是湘南大學附屬醫院這樣頂級教學醫院的入職标準,三十一二歲,雖然慢了一兩年,要去一個地級市醫院,那還是不至于進不去。
而三十五歲的2級醫師專科醫師等級認證,又是另外一個,對标頂級教學醫院的入職标準。
就是說,你能夠在這個年紀,通過2級的專科醫師等級認證,那麽湘南大學附屬醫院,你也可以去闖一闖,隻是機會、名額,會比年輕的醫生更少,但并非無路。
……
查完房,黃博航就請方閑到了自己的主任辦公室,回到了老地方的他本能地想要點一根煙,可考慮到方閑不抽煙,就又塞了回去。
“方醫生,不好意思啊,讓您見笑了。”
“我們醫院的骨科,其實就是大小貓兩三隻,我也隻是勉強過了2級醫師的等級考核認證。”黃博航如此有些心虛地說。
如今的2級醫師等級考核認證,難度實在太高。
考核的标準,對标的是五年内,最優秀的一百位專科主治醫師們的平均水平。
醫學會的醫師等級認證,是爲了方便天才跨越,是登天梯的考核。對于普通醫生而言,真的是一道枷鎖和負擔。
讓人能夠一眼就看得出你是名不副實。
2級醫師挂着副主任醫師的職稱,1級醫師都不到,卻挂着主治醫師的職稱,那能不害臊麽?
方閑其實真的有點覺得震驚,可細想之後,又覺得還好。
便道:“黃主任,當醫生主要是爲了做事,給病人提供醫療服務,又不是考試。這些都是虛名,我倒覺得這裏的氛圍不錯。”
“能做的手術就做,不能做的,做不了的就往上級醫院推,紮紮實實地深耕自己可以進行的專業與病種,挺好的。”
與教授滿地走,副教授不如狗的創傷中心不同。
與教授帶組,副教授跟組,主治跟着屁股後面混,博士碩士一紮堆的專科也不一樣。
爲什麽?
一般的博士和碩士,誰會考慮去縣醫院?
雖然二十年前就在傳,縣醫院都隻要碩士了,但是那種所說的縣醫院,要看是哪個縣。百強縣第一第二的醫院,和地級市醫院有多大區别呢?
地處偏遠地區的縣醫院,你隻要碩士?
即便是如今的二十一世紀四十年代,都能讓你懷疑人生。
因爲讀到了碩士和博士階段,别人肯定都想往外面走,往大醫院發展,即便是在發達地區的私立醫院裏面混得下去,也比在縣醫院裏面的前途、錢途更好。
黃博航抿了抿嘴就說:“方醫生,方便給你講一下,咱們醫院和咱們縣現在面臨的窘境,就算是吐下槽,您别往心裏去,可以不?”
黃博航四十多歲,面相敦厚,音色也早就有了成年男子的那種沉穩。
方閑趕緊點頭:“這樣更好啊,黃主任。”
黃博航先起頭:“方醫生,我絕對沒有說,醫學會的醫師等級制度以及醫學技能的等級制度不好的意思,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但其實,這樣的制度,會讓我們這樣的小醫院,更加留不住人,您知道是爲什麽嗎?”
方閑想了一下:“因爲實力具體化了?一目了然?”
“不!~”
“是醫學會的等級制度以及個人的醫師卡上的各種技能和能力,幾乎等同于明碼标價!”
“就比如說我們醫院,一個新來的住院醫師,他會些什麽,我們心裏大概有底,那麽入編之後,年薪就這麽點,國家發的,績效分配不多。”
“可若是去了京都、魔都、粵省的發達地級市,别管是哪個醫院。這個數,是少不了的。”
“我就單純隻是說規培畢業之後,過去。”黃博航豎起了兩根手指,代表兩萬。
“碩士則是這個數。”黃博航又加了一根。
黃博航緊接着又說:“别人這麽給我明碼标價,如果是我再選一次,我也出去啊?”
“說句不好聽的,去哪裏不是變相給醫院打工,給病人提供醫療相關的診療服務?”
“醫學會已經把實力編排好了,醫院招聘的時候,幾乎都不用進行能力的考核了,一目了然。”
方閑聞言不語。
因爲黃博航說的話雖然殘酷,但這就是個事實。
就比如他,在進到了湘南大學附屬醫院裏面成爲規培的那一刻起,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成爲碩士,如何留院。
從未想過回老老家的龍縣建設家鄉,也未想過要回常市,建設第二家鄉。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如果實在都不行的話,方閑的第一選擇也就是去那幾個超級大城市,賺了錢再回來……
“當然,這樣的好處就是,幾乎不會存在什麽越級手術的可能。”
“實力數據化,醫學會對手術權限的管理,更加清晰透明,你要做這樣的手術,那麽你就必須去醫學會裏面證明你能做,如果你們醫院裏沒有人可以做這樣的手術。”
“你們醫院裏但凡出現了這樣的收費,那就是個大問題,一查到底即可。”
“這對病人而言,至少可以保證就診的可靠性,不會出現小醫生做大手術啊,做不了的手術強行做這樣的情況,這是非常好的。”
“就是這個人才流失問題……”
黃博航笑了笑,又搖頭:“其實說起來,如果真的按照能力的話,我估計是不能當這個主任的。但有能力的那些老哥都走了。”
“跳地級市醫院的跳了,跳不了的,出去掙錢去了,可不就隻能剩下我們這點人,仿佛守家一樣,而且,這仿佛是一個循環。”
“如果我可以掙更多的錢,我可能也會走了……”
黃博航倒也沒有隐瞞地這般說。
方閑聞言,嘶了一口氣,而後問:“黃主任,我可以問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麽?”
“現在我們科室的正常工資是多少?”
“住院醫師一年10個包幹,五險一金等都齊全,在縣裏面肯定是不會算差的。可想要富貴卻難。”
“主治醫師高一點,能夠拿到12個,副主任醫師,比如說我,差不多有二十個。”黃博航知道,方閑肯定拿的比他高。
如今是年薪制的時代,績效分配非常少,屬于是獎勵性的績效,你愛查查去,反正都是政府和醫學會撥款的,就算是有贓款,那也是你們發的。
方閑聞言眉頭再次狠皺。
TM一個月八九千和一個月兩萬比起來,那差了一倍不止。
相當于要留下來,完全就隻靠情懷。
而且能力數據化之後,你值多少錢,在外面的醫院裏,可能别人應聘的時候,就已經明碼标價。
這的确是一個比較難纏的問題。
“黃主任,我覺得你們都是無名的英雄。說真的。”方閑歎了一口氣,心裏莫名辛酸。
沒來縣醫院之前,方閑也以爲,這樣的制度其實是一片大好。可的确,它會面臨的窘境也更大。
人才流動性更大,更強。
如果太過于約束的話,把一個人的前程套死了,大家都不想往上奔,也都不想學習。這其實也是一個弊端。
如果人的一生一輩子都能看到頭,我能混日子,我憑什麽努力了半輩子才得到這個工作,我還要繼續努力學習提升自己的業務能力,我不知道玩麽?
如今這樣的局面,簡單的平位移制度,想要徹底彌補,肯定是不太可能。
黃博航就說:“反正先撐着呗,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就往外推。慢慢學,技術學成之後就直接跑。”
“多少年了,看下來我也習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