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的話,讓手術室的人,都是看向了方閑所在方向。
甚至就連麻醉科的醫生,也是好奇地踮起腳尖,上下打量着術野的變化,眼神深邃且若有所思起來——
方閑看着至少七八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向自己,不免也是有點心虛。
可沒做過的事情,方閑自不會承認:“徐教授,這便是冤枉了,我哪裏敢看笑話,而是真的,之前一直都不會。”
“那爲什麽你現在又會了?”徐鳳年可不相信方閑的胡扯。
他總覺得方閑就是在特意看他的笑話。
方閑也問:“所以是爲什麽呢?徐教授?”
“也沒人教我該要怎麽做,就隻能自己慢慢摸索,慢慢揣摩!”
“不會的時候就是不會,會了的,也不會存在假裝啊?”方閑的語氣平靜,并沒有特别心虛和害怕。
雖然說,毀損傷這個病種相關的基礎技能,之前是沒有,那爲什麽沒有,我爲什麽之前不會呢?你們又不去開發出來,那我怎麽能會?
方閑也沒有在本來可以做得更好,卻故意不去做好,問心無愧。
方閑的回話,則是一下子紮到了許多人的心窩子裏。
甚至鄒君子以及蔣宇航二人也偏頭看向了徐鳳年教授。
方閑爲什麽之前不會啊,因爲你也不會啊!伱也不能教方閑,那你還能管他什麽時候會的?
徐鳳年的臉瞬間一黑!
與此同時,偏頭看了旁邊站着的江洋一眼。
江洋此刻也是尴尬得不行,仿佛自己之前所總結的那一套一套的理論,就如同是跳梁小醜,不過他也很快就調整了心情和表情。
這樣的事情,他早已經習慣,因此見怪不怪……
徐鳳年在抛開偏見之後,再重新打量手術進程的時候,也不免感慨起來:“專科專治,專業的事情,還真的要專業的人來做。”
“對症下藥,才可以一針見效啊!!”
江洋聽到徐鳳年教授這麽說,便問:“所以徐教授,剛剛方閑老師所作的清創術和縫合術,就可以定義爲毀損傷這個病種的專科基礎操作了?”
江洋的問話很謹慎,并未完全确定,畢竟,每一種新技能的定義和被醫學會收納,都是一個嚴肅且嚴謹的過程。
徐鳳年鄭重地點了點頭:“如果其他團隊,或者短時間内,其他人無法再做到突破性的進展,那麽至少在後面五年,至少五年内,毀損傷的處理術式标準,應該就是按照這個标準來參考了。”
“不過術式标準是術式标準,處理流程是處理流程!”
“兩者并不排斥和互相耽誤。”
“降級化的處理流程,我們仍然要繼續探索下去!”
徐鳳年吸了吸鼻子,有點感慨和辛酸。
即便是哈佛這樣的頂級高校,是躍龍門的機會,大家都知道,但是一些專科院校的存在,仍然有它的必要性。
畢竟并非人人如龍,但是每一個醫生,都可能遇到毀損傷這樣的病種。
這樣的專科技能,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學得會,且學得好的。
外科講究操作,更講究的是積累性的操作。
人命寶貴,不可能當做是積累操作的練手材料,所以,這個技能的推廣,很難廣譜性地去開展。隻能是一些有天賦的,有一定基本功的醫師去學習,然後再在臨床中慢慢摸索着成熟。
普通醫生,資質一般的,還是要按照更低的标準,先保證患者不死的情況來進行手術處理,用他們最能夠接觸到的技能,已經有的一些基礎技能去應對。
這就是醫學界的一個現實。
很多人都知道很多病都可以治,很多手術可以應對很多病種,但是做不到,這就是能力有限。
可能力雖然有限,但醫生還是要繼續當下去,因爲病人不可能完全消失。
那麽能力有限的情況下,就隻能按照能力有限地來做處理。
先保證最基礎的東西。
江洋有心想要說幾句,可話到了嘴邊,喉結上下鼓動了幾下後,他終究是沒能開口再說什麽。
方閑操作完後,手術創面進一步清爽起來。
剩下來的就是要做重建——
徐鳳年教授問:“接下來的手術還能繼續做優化嗎?”
對一個新病種的治療進行開發,遠遠沒那麽容易。
基礎技能,隻能說,讓這個病種,在一個流程一個階段上,具有一定的優勢。
就好比一家餐館。
想要更新換代,除去重新裝修之外,若是廚師沒變,那麽也隻能讓這家餐館看起來更加高大上,吃飯的味道不會有太大的變化,隻是更高逼格的裝修,總會讓人的心情更好一些。
可能也會讓廚師的心情更好一些,提供的工具更加順手,那麽味道也會有一定的提升,但不會特别大。
而這樣的提升,放在醫學上,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了。
所以,徐鳳年還希望能夠看到,方閑能夠用更加新穎的方法,對毀損傷初步處理後的流程,進行更優化的處理。
不過很顯然,徐鳳年教授這是有些貪心不足。
方閑搖了搖頭:“徐教授,目前隻能做到這一步,再後面的,暫時還沒想到具體的處理措施。”
清創、縫合、重建,方閑都做完了,但是這一台手術,還遠遠沒有結束,剩下來的還有皮膚移植、再造、骨重建,各種毀損器官的對應處理。
哪裏是簡單的清創縫合重建,就能夠一勞永逸的?
一個新術式的開發,遠遠沒有這麽簡單。
而一個成熟術式的開發,甚至要以十年甚至半個世紀去推動,才能夠發展成爲一個标準的,成熟的術式。
“也已經非常優秀了!”
“你現在做到的這個,如果類比到闌尾切除術上,至少比得上傳統地闌尾切除術了,若要再進行下一步的優化,還是需要時間和理論的累積。”
“你下台之後,不要走,我有話要對你說……”
鄒君子聞言低聲對蔣宇航說:“徐教授又要帶着方師兄進小巷子了……”
徐鳳年掃了鄒君子一眼,道:“我今天心情好,你也跟我來一趟。”
鄒君子則立刻對着徐教授眨了眨眼,不再作過多的辯駁。
……
手術的結尾,仍然是在徐鳳年教授的主操之下,收了尾。
隻是這一次的收尾效果,顯然要比之前的手術,做得更好。
保守估計,會讓功能的殘留,比之前多上至少百分之十。
不要小看這百分之十,在臨床上它隻是一個數據,但是在病人身上,這可能就是一種救贖。
能夠動一下腿,和腿完全不能動,這是兩種絕對性的概念。
雖然不如能不能活,這樣的大概念有些差距,卻也依舊非常重要!
鄒君子的耳朵都趴了下來,本以爲徐鳳年會對着他與方閑開火。可沒想到,徐鳳年把方閑和鄒君子帶進了辦公室後,卻是以好茶相待,且和顔悅色。
問:“小方,你接觸毀損傷的時間,不算很長,但也不算特别短了吧?”
“才将近一個月,徐教授。”
“不過我能夠到現在這一步,和我的基礎技能很紮實有一定的關系,然後!”方閑給徐鳳年教授投去一個你應該懂,但我不好明說的表情。
桂元平老教授的事情,于方閑而言,是一次意外的遺憾和莫名的傷感。
不好再提。
“嗯!~”
“小方你的資質很好,基礎技能非常紮實,這一點,我一直都相信。不過,你的悟性這也未免太強了。”
“這才短短一個月,就幹掉了我們團隊五年時間的努力,能被楊教授稱作‘純粹學者’的人,果然是名不虛傳!~”徐鳳年突然間這麽感慨。
而徐鳳年教授感慨的東西,則是讓方閑都稍有疑惑。
可在方閑旁邊,鄒君子的耳朵瞬間一立而起:“純粹學者?”
“徐教授,你是說,方師兄這樣的人,很适合作學術研究麽?”
鄒君子問完,看到方閑盯着自己看,也不敢賣關子,乖乖解釋:“方師兄,醫學是一個相對比較特殊的職業,直接面向的對象是人。”
“與其他行業的學術與專業分離意義不同的是,醫學基礎理論的發展,從基礎實驗的挖掘到臨床,需要經曆許多個步驟,經曆很多環節,才能夠進入到與理論實施對象直接接觸的階段。”
“比如說化學,可能一個新的理論誕生之後,或者是一種想法誕生後,就能盡快開展,從而看到實驗的結果,但醫學不是這樣。”
“醫學的理論和猜想誕生後,一般都是先從基礎實驗,從細胞開始的,然後再到動物試驗、哺乳動物活體,再到臨床進行一二三期的試驗,因爲醫學試驗的試錯成本,直接付出的就是人。”
“并且,醫學的直接接觸對象就是患者,因此不僅需要學者,仍需要更大量的醫務工作者,也就是臨床醫生,去承擔起治病救人的任務。”
“這就會消耗掉一些醫生極大甚至終身的精力,而無暇顧及研究。”
“兩頭能兼顧的人,是極少數極少數。”
“能夠單純把研究做好的人,就是學者。”
“但是徐教授所說的純粹學者?”
“我也不知道。”鄒君子回答完,也是恭恭敬敬地看向了徐鳳年教授,滿臉的求知欲。
學者在一定範圍内等于研究人員,這一點方閑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純粹學者,方閑還真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概念。
徐鳳年教授先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更不怕賣關子把眼前的兩位年輕人給憋死掉。
即便是被兩個人眼睜睜看着他喝茶,入口,吞下,慢慢品位,這麽被盯着,他也不慌不忙。
而後說:“學者,屬于社會學概念。”
“有廣義、狹義、本義之區分。廣義的“學者”:指具有一定學識水平、能在相關領域表達思想、提出見解的人。狹義“學者”:指專門從事某種學術體系研究的人。”
“這能明白麽?”
徐鳳年教授如此問。
鄒君子和方閑均點點頭,表示認可,這些基礎的概念,作爲新時代的大學生,豈能不知。
“那你想一下,這些學者,都應該是什麽樣的身份?”徐鳳年教授再問。
“專家。”
“教授。”
“科研人員。”
“站在學科前沿的人。”方閑和鄒君子各自給出了相應的概念。
徐鳳年點頭:“差不多,也就是站在了學科前沿的這麽一批人,或者說,這樣的學者,是在擁有了豐富的知識儲備的情況下,回顧性、總結性地去探索或者提出獨屬于自己對世界認識的一種學術研究活動。”
“我這麽講,算比較貼切吧?”
鄒君子與方閑都點頭。
“對!~”
“廣義和狹義的學者,就是這樣子的,但是學者的本意,在于做學問的人。或者說是學習的人。”
“不是回頭看的人,而是往前看的人,充滿着無知和探索欲望,有更加紮實的基礎和基本功,努力向前進取的人,不摻雜任何雜念,不被污染的人,就是純粹學者。”
徐鳳年繼續說:“古往今來,大部分人,在學術上的極限,其實并非他們成爲了專家或者教授之後,而是在此之前,因在此之前,他們因爲無知,所以無懼且無畏。”
“所以膽大,所以敢闖敢想敢拼,因此才可以跳躍出一定的界限。”
“就好比我們醫學,如果你到了專科之後,那麽你的身上,你的思維,就固然會貼上專科的标簽與思維,再難以跳脫,我這麽講,你們可同意?”
“一個成爲的創傷外科醫生,他所做的一切研究、一切治療,都會或多或少地帶上創傷外科相關的痕迹在,無法抹除,因爲這是他們的學識來源,他們的認知軌迹,也是他們研究了一輩子,再也無法逃離的地界。”
“而純粹的學者,就是不沾染這些任何東西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在無知的情況下,去慢慢往前探索,探索學科的發展,探索新術式的人,這樣的人,就叫純粹的學者。”
“也叫無知亦無畏的學者……”
方閑聽了,臉略一黑。
他還以爲是什麽好詞彙,沒想到還是被貼上了無知者無畏的标簽。
可方閑也覺得無所謂了。
但徐鳳年又說:“可正因爲無知,且也無畏,所能夠創造出來的理論或者理念,才是最有潛力的,隻是這樣的試錯代價和成本略爲有點高。”
“我不給你們提陌生人,就湘南大學附屬醫院裏,我所知道的,至少是楊教授告訴我的兩個人,一個是林輝,另外一個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個江洋。”
“就是路子走得有點歪了。”
“然後就是你方閑,屬于是路子走對了的。”
“沒有邊界的情況下,走一步有可能就是深淵,也可能就是升華的彼岸。”
徐鳳年說得有些玄之又玄。
可能覺得方閑和鄒君子還是不好理解,便又道:“這就有點類似于一個人從一開始一頭紮進到了數學界的P=NP,終生再出不來一樣。”
“不設定一個邊界,那麽會到達哪一個方向,就沒人知曉了。”徐鳳年感慨了一下。
鄒君子聞言愣了愣。
因爲徐鳳年所說的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麽脾氣,遇到了什麽事情,他都一無所知。
方向倒是都略知一二了!
可也不好回話。
“小鄒,你要不先出去?”徐鳳年看出來了方閑的表情變化,便如此對鄒君子建議。
鄒君子心裏:我去年買了個表。
嘴裏:“好的,徐教授……”
說完,起身,對着徐教授微微鞠躬,轉身後的表情複雜且精彩,嘴角的蠕動更是格外有點誇張。而這一切,在出了門後,就都變得消沒不見,最終以失落而取代。
“徐教授,我能問一下,您所說的這兩位老師,他們到底是哪裏走岔了麽?”方閑趕緊問話。
關于林輝的事迹,方閑不管是從師兄那裏,還是從王環教授那裏,都聽說過不少。
知道,林輝是把5級技能就單純地當作多個4級技能的雜糅給理解了。
如今,林輝更是把如意級醫生這兩個字,當作是超級多的4級技能的不斷融合而理解了,所以他的技能樹,才點到了這麽偏。
而這個胸外科的江洋????
“關于你老師林輝的事情,我不好置評。”
“可最近跟着我的這個江洋,他有可能是被一位老教授給影響到了。他們都一緻認爲,要解決一種疾病的根本,在于理論,理論的高度,是可以完成外科學的終極歸宿。”
“外科轉爲内科,不需要外科操作去幹預的治愈,才是最完美的治愈……”徐鳳年這麽給方閑解釋,希望方閑能夠不被帶歪。
方閑聞言,眨了眨眼。
“徐教授,這樣理解并不算錯誤啊,有很多外科病種,比如說急性胰腺炎,就可以不需要外科的操作幹預了啊?”
“如果最後能夠通過内科的手段處理外科的病種,這就是這個外科病種的最終歸宿啊?”方閑覺得這位前輩,說得一點都沒錯。
徐鳳年則說:“理論和想法是沒錯,但是沒有這樣的水平,就妄想找到這樣的路子,這樣的程序就已經出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