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如墨的姑蘇城郊外,鄉間公路迎來了一天當中爲數不多的甯靜。
隻有偶爾那麽一兩輛汽車會從路的盡頭駛來,帶來引擎的嘈雜。
秦風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轉頭看着窗外夜景,鄉間公路兩旁路燈如豆點綴夜色,卻也隻能讓人看清楚路邊的灌木。
再遠一些,便是如匍匐在大地上的長龍般沉睡着的村落了。
“小哥是來旅遊的?”網約車司機開口詢問。
不能抽煙,咖啡也已經不起作用了,經常跑夜路若是不跟客人聊聊天總是容易犯困。
他期望這個平生僅見的帥氣小夥是個健談的人……雖然他自從上車之後眉頭就沒有舒緩過。
秦風仍是看向窗外的夜景,淡然開口:“不算,是來找人的。”
“那倒還好。”司機感慨:“若是來旅遊,現在不是個好時節……附近全都是茶田,不少遊人是沖着這來的。可姑蘇的秋茶采的早,現在已經過了采茶的收尾,看不着什麽東西了……不過你如果是找人辦事的,帶點茶葉不錯,秋茶剛下,好茶很多。”
“那你知道哪裏有賣煙絲的嗎?”秦風收回目光轉頭去看司機。
司機聞言一愣:“煙絲?”
“卷煙的那種,我小時候村裏的老人們愛抽那種煙。”
司機其實是抽煙的,煙盒就放在左腿的褲子口袋裏,隻是網約平台有規定不讓接客的時候抽煙,對于習慣了香煙味道的人來說犯困不能抽煙是很折磨的。
可即便如此,他仍對秦風的問題有些摸不着頭腦。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自己卷煙抽了,卷煙紙不好買,煙草絲也不好弄。
“既然在村裏見過,你不妨白天的時候去村裏問問。”司機搖了搖頭:“我是不清楚的。”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年頭抽那種煙的人不多了,買點好煙不行嗎?”
秦風聞言也是蹙了蹙眉頭,輕歎一聲:“我要是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也不用這樣了。”
這個他到底說的是誰,司機并不知道,也隻有秦風自己清楚了。
司機見狀便知他有心事,不再問些什麽了,隻是大晚上開車免不了犯困,不能抽煙又沒了話說,司機就有些倦意了。
秦風瞥了他一眼,過了良久,又開口問道:“那伱知道哪有賣西瓜的嗎?”
“西瓜?”司機聞言一愣,緊接着笑道:“西瓜哪沒賣的啊?天下西瓜一個樣!”
一滴雨水滴落在擋風玻璃上。
窗外開始下雨了。
不一會漂泊大雨便潑灑向寂靜的茶田,像是姑蘇的土地饞茶喝了,老天爺便請了一場雨。
後半夜,白色的大衆停在了姑蘇城最好的酒店門口。
“小哥,這就是城裏最好的酒店了,你東西拿好,動作快些!”
“訂單确認了,你核實一下。”
秦風在手機上點了兩下,拎了自己的包推開車門,反手關上的瞬間已經幾步邁上了台階,推門進了大廳。
抖擻身上的雨水,抖了抖背包,秦風跟前台要了最好的房間暫做歇息。
在浴室裏洗過了熱水澡出來,已經三點多了,秦風卻沒有躺下休息的意思。
他現在心裏滿是心事,心裏裝着事是睡不着的。
于是他問前台訂了瓶紅酒送來,坐在窗前看着姑蘇的雨夜,将窗戶開了一道縫隙,聽着沙沙的雨聲、感受着絲絲寒冷的潮氣吹拂,倒了一杯紅酒搖晃着酒杯。
他在等,等天亮而不是雨停。
10級的身體素質讓他熬個通宵也不會乏力,不會耽誤明天要做的事。
安若被她家裏人接了回去,沒了熟悉的人幫襯,秦風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姑蘇買到好東西是很難的,就算有錢但不知道去哪裏買也是個問題。
好在他除了有錢之外,也認識願意幫自己的人。
沒有任何下酒菜,隻聽着雨水敲打窗棂的聲音,那一瓶上好的紅酒在遠天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恰好隻剩了最後一杯。
霧蒙蒙的太陽看起來跟觀海大不相同,這是他第一次在江南看到雨中的朝陽。
他從三點入住一直等到早上七點,才掏出手機撥通了個号碼。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另一頭傳來了陳導的聲音。
“陳導早上好,有沒有吵到你?”
“哪裏的話,小秦老師也太小看我們老年人了。”電話裏陳導笑呵呵說着:“我都已經晨練結束了,上了年紀覺少,人都是這樣的。”
“那就好,想找您幫忙若是打擾了您那就不好了……我現在在姑蘇,有些事想麻煩您。”
陳導聞言一愣:“你也在姑蘇?”
“也?”秦風敏銳地察覺到了陳導的驚訝。
陳導搖了搖頭:“沒什麽,小秦老師盡管說,有能幫上忙的地方我一定會幫的。”
“是這樣的……”
秦風把自己需要買東西,最好是能買到姑蘇城當地品質最好的東西的需求跟陳導說了。
但他沒透露自己買這些東西是要做些什麽。
“哦……品質最好的西瓜和一些上好的煙絲,最好是上午就能拿到……”
陳導思索片刻,微微一笑:“姑蘇城那邊我認識的人少,原本是有些難的,但巧就巧在陳餘正好也在姑蘇。”
“陳公子現在在姑蘇?”秦風明白爲什麽陳導之前說的“也”是什麽意思了。
“前幾天的事情,有一位十分尊貴的客人被拜托讓我照顧幾天,陳餘正陪着他在江南地區玩,昨天剛到姑蘇。”
“既然有這麽巧合的事,那小秦老師就去找陳餘吧。年輕人也該鍛煉鍛煉了,有什麽需要,盡管跟他去說,做不好的話小秦老師可一定不要偏袒這孩子……玉不琢不成器的。”
“不會耽擱陳公子的事嗎?”秦風問道。
“應該不會……等等,應該說是肯定不會。”陳導在電話裏突然想到了什麽,呵呵一笑,意味深長:“那位貴客想來是跟小秦老師合得來的。”
陳導給了秦風一個地址,又寒暄了一些跟王安若有關的事情,秦風沒有将實情告訴陳導,畢竟在他看來這是家事,隻有自己讓安若的爺爺接納自己才能從根本解決問題。
上午,姑蘇城的郊外。
這裏是整個江浙地區最好的茶園,昨晚的一場大雨讓茶園遭遇了災難。
傾盆的雨水降臨在丘陵上,雨落在地面便碎成了潮氣,讓泥土泥濘不堪,等雨水褪去的時候一切又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霧霭在茶林間升騰,讓陽光都變得朦胧。
茶園正中有一方亭子,四角獸亭如翼飛般别緻,與其說是亭倒更像是二層茶樓,是茶園主爲了招待貴賓修建的觀景亭。
今天來這裏的不是那些動辄身家多少多少億的企業家尋求合作,也不是老年富商過來旅遊,而是些公子哥以茶會友。
都是二三十歲的年紀,喜歡喝茶并不如何現實,實際上昨夜這群人已經在亭中喝了一夜的酒,一邊看雨一邊釋放本性,頗有把茶樓變成KTV的風流随性。
陳餘就在其中。
第二天等這些人陸續醒了,莊主便貼心地備了秋收的新茶給他們醒酒。
陳餘接過樣貌俊美、穿着豔麗如古畫侍女的服務員遞來的茶水,輕呷一口贊歎道:“好酒好茶,這酒好不好醒了就知道,那些稍差一點的估計現在嘴裏還有酒味。茶就更不用說了,劉先生的茶可是全國聞名。”
旁人揉了揉太陽穴,也是喝口熱茶,擡頭張望:“劉先生人呢?”
“昨夜下了雨,劉先生去茶園了,他向來如此,與其跟咱們這些小輩品茶還不如去迷宮一樣的茶園裏逛逛。”
說話的這人居然是王安川,他昨晚也在,這些非富即貴的公子哥來姑蘇遊玩,作爲東道主的王家自然也會有些同齡且善于交際的小輩過來作陪。
說完這話,王安川一邊喝着下人遞來的茶一邊偷偷打量坐在角落裏的一個少年。
這人是所有在場的人裏年紀最小的一個,估摸着也就剛成年的樣子,十八、九歲還帶着稚嫩。
王安川三十出頭的年紀按理說是跟這樣的少年玩不到一起的,但他很清楚,今天這場局是因爲這個少年陳餘才組起來的。
一群人來這茶園吃喝本來就有些違和,他們這些公子哥按理說習慣了在城市夜晚的霓虹燈下花天酒地才是。
而來茶園就是這少年的意思,他說比起城市更喜歡安靜的鄉野,聽說姑蘇劉家茶莊景色獨美,最适合寫詩攝影,想來看看,于是大家就來了。
昨夜的酒他喝的也最少,困了便睡下,竟是無人再吵鬧,衆人一邊飲酒一邊小聲交談,都在打聽這少年的底細……準确的說是跟陳餘打聽。
但陳餘三緘其口,就是不透露半點,誰也沒辦法了。
王安川便發現自己跟着父親經商多年天南海北的跑,居然看不透這個少年。
他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年少輕狂,穩重的不像話,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坐着,去欣賞那些在王安川眼裏千篇一律的景色。
此時别人都在喝着茶驅寒醒酒,就隻有他坐在圍欄邊看着外面剛下過雨的霧霭從茶園裏升騰,略微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麽。
“周公子在想什麽?”王安川拿了杯茶過去遞給少年。
姓周的少年回頭笑着謝過他,一邊喝茶一邊再次看向茶園:“在想什麽樣的描寫能描繪出眼前的美景,思來想去,不得不承認文字終究遜色于畫和照片。”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略有遺憾,似乎對于這個現實有些失落。
王安川仍是看不懂他,但不妨礙進行簡單的社交。
“周公子喜歡寫作?”
“文字有特殊的魅力。”他笑了笑:“隻是平時愛讀書罷了。”
亭中電話鈴聲響起,陳餘掏出電話優雅地跟衆人表示失陪,便去了一樓接電話。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正巧看着王安川準備要走。
“王兄這就回了?”陳餘略有驚訝:“下午不還說要陪周公子去湖上泛舟嗎?”
“有些家事不得不回去一趟。”王安川笑着搖頭,然後湊近陳餘耳旁小聲道:“有個人惹了我家老爺子,老爺子正在家裏發火呢!”
王家的事陳餘隻是略知一二,比如方念薇本名姓王,觀海的王家跟姑蘇王家是本家,除此之外的事情陳導比較熟,但沒跟他細說,一時半會便也隻聽個熱鬧。
“什麽人能惹到老爺子?”陳餘略有擔心,以王家老爺子的地位,不會要弄得江南地區人際關系發生大變吧?
他這兩天陪着周公子在這邊玩耍,害怕被卷進什麽公司财閥、家族世家之間的恩怨情仇,若是牽扯了周公子,先不說周公子的家人,單單是自己那個爹就饒不了他。
王安川笑了笑,“沒什麽,一個徒有虛名的家夥,隻是惹得老爺子不開心,不會有大事的。你也知道現在網絡發達,那些火起來的人大多根基不實,隻有粉絲但沒有背景和人脈風一吹就倒。”
說罷王安川歎了口氣,這也是他爲什麽覺得秦風絕無可能進王家門。
一個出名的作家在普通人眼裏或許高高在上,可在世家眼裏真算不上什麽,老爺子原本就看不上娛樂圈和網上那些徒有虛名的明星,何況秦無相本身還劣迹斑斑。
就算是個普通的小公務員,隻要他聽話,有王家幫忙也能平步青雲,用不了十年也會成爲對王家有幫助的枝枝蔓蔓。
比什麽除了錢和名再沒别的了的藝人作家強多了。
王家又不缺錢,幾十年的發展也讓他們明白出名是個雙刃劍,低調些是好事。
陳餘見王安川執意要走,也沒什麽辦法,便笑着感歎:“那王兄可就錯過交朋友的機會了。”
“待會有人要來?”
“一個大才。”
“哦?能讓陳公子這麽說,看來不是一般人……那真是遺憾,下次有機會介紹我認識吧。”
王安川略有遺憾地說道。
他是真的感覺很遺憾,平生最好交朋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事事小心的他很少會得罪人,所以人緣也好,人緣好那麽做什麽事也就會順利。
想到這,他又看了眼仍坐在圍欄邊望着遠處茶園發呆出神的周姓少年,他有預感如果能跟這個人交上朋友,一定不是件壞事。
至于爲什麽……
陳餘對自己可沒有對這個姓周的那麽客氣。
客氣的有些戰戰兢兢了。
在這亭子裏以茶會友的諸多公子哥,沒有一個是因爲本身有本事所以跻身這個層級的,都是家裏有本事靠着家裏的名氣混迹圈子。
就比如陳餘是因爲他爹是陳導。
自己姓王,姑蘇王家根深蒂固、枝條衆多。
那麽這個周姓少年十八、九歲,不顯山不露水,背後是誰呢?
想不通,回家讓爹去查查吧。
王安川走了,剩下的人都沒有要走的意思,除卻答應了下午陪周公子去湖上泛舟之外,還因爲他們都聽到了陳餘說待會有人要來。
“到底是誰讓陳公子這麽客氣啊?”
“是啊,跟我們說一聲呗。”
“難道是李杜?”
“哪個李杜?”
“賣鹽那個,江浙地區半數的鹽都是她爹……”
“哦,我記起來了,去年聖誕的時候我還見過她的。”
陳餘見着這些人七嘴八舌,把秦風說的越來越離譜,搖了搖頭:“不是什麽世家公子,也不是财閥子嗣……不過人家可是靠着自己的本事闖出名聲的。”
隻這一句話,讓原本在發呆的周姓少年收回了目光,好奇地看了過來。
“至于是誰……賣個關子,人一會就到了。”陳餘笑着說道。
衆人在茶亭二樓翹首以盼,又等了大概半小時,就見茶園通向外面的泥濘小路上,一個人影跟着頭戴鬥笠的男人越走越近。
“人來了。”陳餘隔着老遠便認出了秦風。
“是劉先生親自領過來的?”
“名氣不小啊,劉先生脾氣可怪了,一般少與人好臉色看。”
這讓茶亭二樓的公子哥們紛紛來了興趣,都跑來圍觀。
就連那個周姓少年都換了個地方看景,恰好能看到唯一通往茶園外的路。
等秦風上了二樓,第一眼先看到了陳餘,然後又看了看周圍那些跟陳餘年紀差不多的男人。
“陳公子好久不見,不好意思打擾你跟朋友們聚會了。”秦風笑着跟陳餘握手。
陳餘姿态放的很低,連連搖頭:“哪裏哪裏,秦老師許久不見,我爸都跟我說了,東西我已經差人準備了,你在這稍等片刻就好。”
“麻煩你和陳導了。”秦風松了手,注意到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了過來,便有些疑惑地看向陳餘。
這是怎麽了?
陳餘笑道:“都在好奇,等秦老師自我介紹呢。”
秦風一聽,想了想,拖人家辦事怎麽也得給人家個面子不是?
便微微一笑沖着衆人說道:“鄙人秦無相,是陳公子的至交好友。”
“秦無相!”
“啊?!寫《水滴》那個秦無相?”
“是了,秦無相跟陳導合作電影呢,陳公子認識合情合理。”
“但怎麽會在姑蘇……”
衆人震驚之餘七嘴八舌,這群年輕人對秦無相的印象隻停留在聽說,如此神秘的人第一次見自然很驚訝了,但很快他們就達成了共識,秦無相跟傳聞中一樣帥。
除了震驚秦無相的出現,這群人也在感慨秦無相的才氣,就像陳餘說的,亭子裏這麽多人,秦無相是唯一一個靠自己出名的。
秦風見狀也沒再多說些什麽,别人議論早已是家常便飯,便在人少的地方坐下。
結果他剛坐下,就看見這群人裏年紀最小的那個悄悄靠了過來,假意趴在他身邊看風景。
秦風覺得有趣,但也不說話,想看他靠過來打算說些什麽。
過了片刻,少年終于忍不住了,看向秦風問道:“你真的是秦無相?”
少年唇紅齒白,眸子中透露着好奇和一絲敬仰。
“對,我是秦無相。”秦風笑着回答,這少年讓他覺得很親切。
因爲那是純粹的敬仰,像是學生敬仰老師一般,帶着敬畏和尊重。
誰不喜歡被人尊重呢?
尤其是近期多次被王家看不起的秦風,更覺得這種陌生人之間的尊重非常暖心。
“那我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少年問。
“你說,談不上請教。”
“照片和畫真的就比文字更有優勢嗎?”少年看着茶園裏的美景,像是抓住了稻草一樣問道:“你會怎麽寫這樣的景色,讓别人也感同身受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