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日将盡,初夏無事,荷葉亭亭。剛剛興過一場驟雨,還未完全褪去的雨雲,倒讓半露的暖陽在天邊照出一輪霓虹。霓虹又倒映在荷葉的露珠上,兩相交輝,更顯通透迷人。從檐角落下的雨滴,擊在路人的油紙傘上,叮叮咚咚好似泉鳴,更讓人沉醉在長夏的午後。
揚州人好閑,蘇州人愛雅。這兩種特質,在金陵的百姓身上都能看到。如此舒适的午後,連空氣都帶着透人的涼爽。愛玩的金陵百姓,自然免不了踏街尋樂。
時任金陵知府的陳大人,是個頗通與民同樂的妙人。主政一方之餘,常鼓勵治下百姓們折騰些玩頭出來。是故端午前的金陵城,已經熱鬧的不得了。
牆外頭的叫好聲不斷,難免引來街坊鄰居的駐足旁觀。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趁着家中長輩不在,竟不知何時爬上院中假山,借着高處眺望起遊玩隊伍。
他們看的津津有味,卻不知府中下人找他們都找瘋了。晴雯一連問了數個下人,都不知少爺、小姐的去向。她是霹靂性子,遠不像紫鵑那般喜歡溫聲細語。
“再去找,一刻鍾内找不到少爺小姐。你們幾個全去陳管事那兒領二十闆子。”晴雯說的又急又厲,顯然是給氣的不輕。
家中兩位夫人今日去城外的寺廟還願,紫鵑姐姐亦是陪着一道上路。家裏就留着自己看家,才過個晌午,就鬧出這種纰漏。說出去,還當我們知府家裏沒有管束下人的規矩。
作爲内院唯二管事的大丫頭,晴雯一發火,連同陳晟的書童在内都是不敢吱聲。他們又是費上一番勁,才有人路過假山時,聽到陳晟興奮的叫好聲。
聞訊趕來的晴雯,立馬喊來人将少爺小姐抱出。看着面前兩個焉兒吧唧的蘿蔔頭,晴雯自己也是失語,直言道:“此事等老爺夫人回來,我定會跟他們禀告。”
陳晟自知闖了禍,加之外祖父、外祖母已提早一日上京。想到偌大個家中,連個靠山都找不到。他忙賣起乖,賠笑道:“晴雯姨姨,爹爹留下的功課,我都已經讀完。他答應過我,隻要我讀完書,就能随便玩。”
往日晴雯最喜歡的稱呼,此時此刻根本不頂用。她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男孩,仍是生氣道:“老爺答應少爺在府裏随便遊玩,可沒準許你帶着小姐爬高處。萬一摔下來有個好歹,連你爹都要挨大太太的罵。”
陳晟馬上解釋道:“是妹妹想看。”
憨園眨眨眼,亦是跟着道:“哥哥說的沒錯。晴雯姨姨,是憨園想看,才求哥哥帶我爬上去的。”
我在賈府活了半輩子,要讓伱們倆用這等手段糊弄過去,早不知給人吃過多少回骨頭。晴雯闆着臉,冷笑一聲:“小姐不是最怕高處嗎?”
憨園一時傻了眼,她爬上去之後,光惦記着外頭的熱鬧,一下到真忘記此事。
她是陳家的獨女,雖是英蓮所生,卻極得陳恒和黛玉的喜愛。
轉眼已經過了四歲,家中大人還不舍得給她取大名,仍是整日‘憨園’‘憨園’喊着。
都說人的名,樹的影。明明是個說話奶聲奶氣的大戶人家小姐,隻要跟她哥湊一塊,就成了爬上爬下的皮猴子。
憨園自知露了餡,忍不住擡手撓撓兩側的發包,很是無奈的看向陳晟,“對啊,哥哥,我怕高的。現在我要怎麽說?”
陳晟沒想到二妹總共就說了兩句話,已經把自己交代個幹幹淨淨。
再瞧向晴雯橫眉冷笑的模樣,他幹脆一閉眼,主動伸出掌心,十分痛心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晴雯姨姨,你打我吧。等你打完,就不許我娘再打了哦。”
你這是欺負我下不了手啊,晴雯挑了挑眉,仍是恐吓道:“就算我現在打過,也要跟夫人如實禀報。”
那豈不是要給打兩次?陳晟忙把手一縮,眼珠子一轉,又道:“我午後是不是要跟着柳二叔習武?”
“他今日跟着老爺去外頭講學,少爺,你還是老老實實等老爺、夫人回來吧。”
晴雯也不客氣,直接擺擺手,讓左右下人各自領少爺、小姐回屋。
管教孩子這種事,還是交給正主兒來辦才好。
…………
…………
剛從金陵書院走出來的陳恒,在辭别送行的師生後,馬上就被一個異邦人攔在道上。
“陳大人,陳大人。”異邦人也算陳恒的舊相識,是荷蘭使節範志成的繼任者李華。倆人前些年,在松江打過不少交道,陳恒對李華倒也不算陌生。
他不在京師,怎麽在金陵這地頭?陳恒在馬凳上停住步,複又走下來,朝着伸手攔客的柳湘蓮點點頭,才對來人沉聲道:“倒是久違了,李大人。”
李華剛剛混進金陵書院,聽了陳恒半日的講學,正有一肚子話想說。見陳恒肯爲他留步,馬上回道:“夏日正好,煩請大人陪在下小走幾步可好?”
想着自己離任在即,陳恒亦覺得私下聊一聊,也無傷大雅。他看了柳湘蓮一眼,索性就背負雙手,陪着遠客信步街頭。
今日陳恒出門,沒帶知府儀仗,更未着正式官袍。若不是有一幹護衛跟在身後,旁人見到豈能認出此人正是金陵知府。
“還未恭賀陳大人高升,此去京師,說不好就要直入六部中樞,布政天下。”
說正事之前,李華這個大雍通,用起國人更喜歡的方式交談。
陳恒輕笑一笑,算作答複。官做到這個份上,早已煉就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他思緒稍轉,倒沒想到荷蘭使節對大雍事務竟然如此關心。
調任的旨意,半個月前才到達金陵。府衙裏更有不少官吏,還被蒙在骨裏,這個李華的消息渠道,倒是快得很。
嚴格說這次調任,是有點突然的。陳恒先是在松江擔任兩年知府,其後三年才升任金陵知府。
連林如海都覺得,自家這個女婿會在金陵紮根數年。這才等辭官後,忙抛下京師、蘇州故居不住,帶着賈敏來金陵陪一陪外孫。
誰能想到,才幹滿一個任期,連考評結果都沒等到。李贽就急不可耐的将自己召入京師,陳恒不知自己此次入京會擔任何職,對李華的恭賀也就淡而視之。
李華瞧出陳恒的冷淡,也沒太放在心上。他特意等在書院門口,隻因最近大雍水師在夷州附近的海域,頻頻跟荷蘭艦隊起摩擦。
李華有意爲此事說和,又點出前輩範志成擔任使節時,兩國的友好交流。追古思今,李華一再跟陳恒強調,兩國情誼源遠流長,完全沒必要兵戎相見。
陳恒從頭聽到尾,知道李華沒對自己說實話,索性也說起虛詞,“此事不歸我一個地方知府管。李大人真正要找的人,該是朝中閣老,或是福建巡撫。”
“陳大人怎麽還跟我打起官腔,您是應天府尹,順天府下就以你爲長。由您替我出面說上幾句,不比我跑斷腿、說盡好話,來的更有用?”
李華使勁給陳恒戴高帽,按他的說法也能理解。整個大雍官場,隻有順天府和應天府的知府,位列從三品。
陳恒如此年紀,就能擔此要職。論上一句對朝廷政局的影響力,絕對不在福建巡撫之下。
可惜陳恒看出李華在對自己打馬虎眼,更加不願搭理對方。這幾年,随着大雍人踴躍出海,雙方來往的越發頻繁緊密。大雍朝廷對歐洲諸國,也不再是一無所知。
李華這次來的如此急切,不僅僅因爲夷州海域的摩擦。更是卧薪嘗膽數年的不列颠人,準備再來一次英荷海戰,重新奪回海上霸主之位。
相比起故弄玄虛的李華,不列颠人這次就識時務的多。早在動手前,就直接派人來京師秘密商談。
隻要朝廷這次不選擇站邊,不列颠人無條件支持大雍收複夷州,更願意派遣船隻一同整治東瀛。
跟不列颠人的低姿态一比,荷蘭人這些年就有些得意忘形、自視甚高了。
還想靠一紙盟約,繼續穩住夷州局勢。等自己打赢不列颠後,再來撈南洋的油水?
陳恒信步悠悠的走上一段路,見李華還是拿着往日交情糊弄。想着自己府衙裏還有一堆事,直言道:“李大人,在下公務繁忙。若無别的事,請恕在下先行告辭。”
說話間,柳湘蓮已經命人駕車上前。李華一見陳恒要走,忙要上前來留客,急道:“陳大人……陳大人……”
這次,陳恒并沒有給他繼續說話的機會。
不列颠也好,荷蘭也罷。誰對大雍有利,誰就是大雍的朋友。
…………
…………
打發走不速之客,陳恒的車駕很快抵達金陵府衙。這兩日,随着林如海先行一步去往京師。明眼人都看出自家府尹即将升遷入京,這可是燒高香的大好時候。大家有意無意間,都想給陳恒留個好印象。
他們這位大人,在舉薦人才上從不手軟。現任松江知府賈雨村,是他的多年故交。當年華亭縣的蕭主事,現在也已擔任婁縣知縣。
迎來送往的笑臉中,都藏着衆人太想進步的巧妙心思。不過陳恒對他們的能力、秉性,卻是了如指掌。其中一些頗具才幹的美玉,确實值得好好栽培。
給出挑的舊部留下一份舉薦信,亦是知府的份内事。陳恒剛做完妥當安排,就聽信達過來通傳,說是家中有客人到訪。
陳恒一時抽不開身,直接讓信達把人請至府衙前堂。就在他低頭處理公務時,賈寶玉小心推開門,緩步走進來。
“沒打擾你吧。”
他一出聲,擡起頭的陳恒,才發現來客竟然是賈寶玉。
“來的倒是巧。”陳恒忙從位置上起身,将其喊入座,笑道,“不打擾,該處理的事情,都弄的差不多。”
自從五年前賈家被抄家後,賈赦和賈琏落個流放三千裏的下場,王熙鳳更是直接病死獄中。賈政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更是不敢在京師多待,草草收拾好家小、細軟,就舉家回到金陵故居生存。
往事做塵煙,除了感慨一句物是人非以外,到沒有旁的好說。隻這賈家二房回到金陵,一直蝸居在城南的陋巷中,與李纨、迎春、惜春等人共度難關。
寶玉這些年變化甚大,爲人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眼高手低,加之寶钗又爲他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女雙全的他,也是逐漸體會持家之艱辛。
可惜他跟賈政都是代罪之身,此生已經無緣官場。好在這些年還有幾個友人接濟,又借着寶钗的營生本事,家中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聽姑父說,再過幾日你們就要上京。”寶玉的面色上,閃過幾絲黯淡。
京師啊,多麽夢幻的詞彙。那是他魂牽夢萦的地方,此生怕是無緣再見。
“我就想趁這幾天消息沒傳開,來給你道聲賀。”
陳恒謝過寶玉的美意,亦是感慨着兩家命運的變化。他略作閑談,就問道:“家裏都還好嗎?”
“都好。薪兒已經會喊爹了。”寶玉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薪兒是寶玉的兒子,比他的長女要小兩歲。
提到自己這個幼子,賈寶玉的話立馬多起來。他在金陵沒什麽朋友,賈家失勢後,還願意來往的人家更沒有幾個。
難得表妹夫今日有閑暇,賈寶玉正好跟他唠一唠家常。将兒子的趣事一說,話題不知不覺繞到自家的營生上。他跟寶钗如今在做些小買賣,維持家中的開支。
該說不說,寶玉娶寶钗,真是娶對人了。寶钗裏裏外外攬過大小事務,寶玉倒是把精力都放在教導孩子上。
陳恒一直默默聽着,偶爾插上幾句話。當聽聞寶玉還給晟兒和憨園帶了禮物來,陳恒又替兩個孩子謝過表舅的心意。
“都是些小東西,他們倆能喜歡就好。”寶玉局促的搓搓手,這些年的摸爬滾打,早叫他認清人情世故。
他自己已經不是什麽國公府的公子,對方也不再是默默無聞的農家讀書郎。
這些年,若不是明面上有個當知府的表妹夫,賈家在金陵的處境隻會更糟,遠不像現在松快。
所以對于陳恒的離去,最不安不舍的人就是寶玉。仿佛隻要對方還在金陵一日,自家的日子就能一直平穩下去。
陳恒瞧出他的擔心,想了想,隻好道:“下任知府是我的同科好友,你不必擔心。時過境遷,哪怕陛下知道你們的近況,也不會過多追究。”
“那就好,那就好。”寶玉聽的内心一喜,他就怕新上任的地方官,一看賈家還敢偷偷做買賣,直接再來一次抄家。
虎落平陽被犬欺的事情,他實在不想再經曆一遍。
陳恒安了安寶玉的擔憂,随即出聲問道:“舅父、舅母的身體怎麽樣?”
寶玉微微低下頭,頗爲苦惱道:“還是老樣子。”
陳恒默然點頭,看來王夫人這輩子,是沒有病愈的機會了。
自打賈家準備回金陵,又有兄長、元春先後亡故的打擊,王夫人終于是徹底瘋了。
陳恒過去看過她一次,王夫人一見到陳恒就不住驚呼:“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弄的陳恒都不敢在賈家多待,隻閑坐片刻就起身離去。
那次的經曆,發生在陳恒初任金陵知府時。薛寶钗的小買賣才被前任知府查封過一次,也是在陳恒的默許下,他們家才敢把攤位重新擺出來。
兩人又閑談片刻,吃下定心丸的賈寶玉終于起身告辭。陳恒另有公務不便相送,就讓信達代勞。
這倆人一路走至府衙門口,寶玉謙詞幾句,才跟送行人揮手作别。
信達突然來了興緻,站在府衙的門口,一直注視着寶玉消失在街上熱鬧的人群中,才意猶未盡的收回目光。
這次一别,兩家怕是難有再相見的日子。
再會了,榮國府的寶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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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恒處理完公務,正好得知黛玉、英蓮回來。想到舉家入京的事務多,自己也不好真當個甩手掌櫃。
他忙放緩走入書房的腳步,轉頭來到黛玉屋内,正想噓寒問暖一番。就見陳晟這個倒黴蛋,在黛玉面前抹眼淚。
又見黛玉手中拿着雞毛撣子,再看兒子紅彤彤的掌心。
陳恒想了想,突然覺得還是去書房看書更好。
事務繁忙,還是不要打擾夫人發威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