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下旨抄家甯國府,就如一顆驚雷炸在京師勳貴圈中。僅存的四王八公自然是派了人,迫切的想找王子騰商量對策。
可連親妹妹王夫人都沒能叫開王家大門,這些人自然都是無功而返。
陳恒原本想繼續看幾天熱鬧,他亦在猜測王子騰會如何應對這場危機。可惜嶽父林如海輕拍他的腦門,催促女婿一家趕緊上路回松江。
“有什麽熱鬧好看的,别忘了你肩上系着松江百姓。”林如海三言兩語就拿住女婿的七寸。
林如海也舍不得阖家團圓的溫情時刻,隻是如今的京師風起雲湧,誰也不知道下一個倒黴的是誰?林如海亦是怕女婿會被有心人利用,深陷其中,被迫做出選擇。
有時候,面對危險最好的辦法。不是站出來跟它對抗,而是避其鋒芒,保存自身。
陳恒自然也懂什麽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是故也沒去反對林如海的意見。
離别的那日,晨間才下過一場小雨。臨到正午過後,陽光才從濃密的積雨雲中出現。城外的驿站處,楊柳依依,從南邊飛來的大雁,嬉戲在不遠處的清波中。
林如海舍不得外孫,從自家出來的這段路,孩子就沒從他手中撒開。嶽母賈敏倒是沒來,倒不是她見不得離别,而是她病了。
真病了,絕對不是拿出來應付賈家的虛詞。
甯國府的賈珍和賈蓉父子,進的是錦衣府的大牢。這地方,鮮少有全須全尾出來的人。
盡管知道是自家人不争氣,賈敏到底還是賈家人。她無力去改變什麽,隻好把悶氣藏在心中。加上最近氣溫乍變,可不得病過去嘛。
黛玉很擔心賈敏的身子,到了登車的時候,還在對她爹叮囑道:“爹,你跟娘都要注意自己身子。”
林如海點點頭,目光卻始終看着懷裏的晟兒。這孩子頑皮,剛剛正在揪他的胡須玩。林如海一邊吃痛,一邊又樂呵呵的笑道:“别擔心你娘,爹會照顧好她。倒是伱,往後要有個當娘的樣子。再不可像昔日那般任性妄爲……”
聽着老父親的叮囑,林黛玉除了不舍外,隻好默默點頭。等林如海把一番話說完,才意識到雙方離别将近。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把懷中的晟兒抱起來,放在臉邊輕輕貼了貼,這才把外孫交到女兒手中,繼續看向陳恒。
恰好陳恒亦在看向林如海,倆翁婿一個對視,都看清彼此的容貌。一個鬓間已生白發,一個正在慢慢走向男人最好的年華。
“今後要辛苦你了。”
林如海罕見的惜字如金,更讓陳恒明白其中複雜的情感。昨夜他們做過閑聊,林如海已經生出緻仕之念。
‘做官做到這份上,也曾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人力有窮盡,不服老不行啊。’林如海感歎着時光易逝,本質上還是不舍骨肉分離。
更大的可能,還是賈家帶來的影響。哪怕世代簪纓,也逃不過一個盛極而衰的道理。與其繼續在官場上蠅營狗苟,還不如早些歸家,多陪陪妻兒,看看外孫的成長來的更好。
人的一生中,到底是出人頭地更重要,還是家人團聚更重要?陳恒的的答案還未清楚,林如海或許已經得到想要的解答。
“爹,你多保重。”
陳恒的話亦不多,該說的話,最近已經說過許多。他還年輕,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情。哪怕是重活一世,也很難體會歲數過了六十的感歎。
林珏知道要輪到自己被叮囑,索性眼巴巴的湊上來。對他,林如海也想明白了。不求這孩子光宗耀祖,能循規蹈矩、平安一生也不錯。
“要聽你姐夫的話。”林如海告戒着。他一退,林家的助力就隻剩下陳恒,亦是林珏将來最大的依靠。
“是。”
林珏沒想到他爹這般輕易就放過自己,内心不禁生出幾分小竊喜。又怕被他爹看穿心思,林珏忙轉過頭,扶着姐姐和外甥登上車。
微微暖風中的涼亭下,一身青衣的陳恒對着林如海再三行禮,才在對方的催促聲中坐上馬車。
…………
…………
這次陳恒回松江,考慮到要在半道上抓探春、湘雲二人,索性一家人改走陸路。他們在道上走了三日,終于在靠近山東的地界,見到這二人。
探春和湘雲本欲一直南行,若不是陳恒托錦衣府的差衛幫忙,這倆丫頭豈會規規矩矩等在此處。
眼見被自家人逮住,探春還以爲是賈政托了表姐一家來拿人。黛玉知道這倆人會有些擔心,直接三言兩語便安撫住她們的緊張情緒。
可等她們得知甯國府被抄家,還是驚得從位置上站起。到底是生自己、養自己的地方,知道這個情況後,兩人都是垂淚不止。
陳恒沒去摻和這裏面的家事,一來男女有别,二來他相信自家夫人的能力,足以處理好此事。
他們一夥人在此處休整一夜,也不知黛玉是如何勸說的。探春和湘雲果真沒起回家的念頭,仍是陪着他們繼續南下。
松江府的州務,已經邁上正軌。陳恒也有意考量一下,各房官吏的應變能力。是故這趟回程,他們走的不緊不慢。
山東早在春秋、戰國時,就是天下名地。境内多的是名勝古迹,黛玉嫁給自己後甚少有出門遊玩的機會。陳恒之前醉心公務,此刻不免陪着夫人一路走一路玩。如此半個月後,他們才堪堪抵達揚州城。
照例是回去看看陳家諸位長輩,享受過片刻的家人溫情,稍稍盡些孝心,夫婦一家才踏上繼續南行的腳步。
過了揚州,離松江也就不遠。此處開始已經可以坐船,黛玉雖不善遊技,卻酷愛坐船觀光。
她的好心情,連帶着也影響陳恒和陳晟。父子倆常被黛玉的笑聲逗樂,更爲旅途的風光平添幾分色彩。
如此快樂的時光,讓他們一家看到近在咫尺的松江城時,還顯得意猶未盡,頗爲不舍。
與所愛之人,厮守一生。簡單卻又真實的幸福觸感,讓陳恒突然理解林如海的舉動。他在搖曳前行的馬車中猛地轉過頭,看向一旁正在嬉戲的妻兒。
“晟兒,我們馬上就要到家了。”
林黛玉正握着兒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把玩。這個臭小子,自己倒是笑的沒心沒肺。
注意到夫君投來的視線,林黛玉眨眨眼,反看向陳恒。她什麽話都沒說,隻一雙靈動的目光中,充滿着些許困惑。
陳恒不置可否的搖搖頭,隻是頗爲留戀的盯着黛玉淺棕色的眼眸。那雙充滿喜悅的眼眸裏,弧光中反射出來的,都是自己的身影。
“哈。”陳恒頗爲得意的輕笑一聲。
“好好的笑什麽?”林黛玉露出少女時的嬌嗔。
“不告訴你……”陳恒有意賣起關子。
“你說不說。”
“我就不說。”
吵吵鬧鬧的過了集仙門,從此處到府衙路途有些遠。可陳恒還是執意下車步行,想看看闊别一個多月的松江城。
探春和湘雲本不敢下車,可挑起簾子一看。偌大的松江城内,多的是女孩出行遊玩的場景,一時也顧不上禮法約束,直接下車遊玩。
她們在街上走走看看,很快就被松江城的熱鬧吸引。此地已是各方商賈雲集,多的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模樣新奇的外商,從南洋運來的物件,多到讓人目不暇接。
兩人都是膽大率真之輩,見着新奇之物,免不了要跟表姐夫打聽來曆。陳恒有些識的,有些也認不全。
不過他們很快就被街上一夥來去匆匆的人吸引,這些人大多在手臂處帶着黃、紅袖章,手上提着東西,四處奔走。
“姐夫,他們是做什麽的?”
探春眼力尖,湘雲嘴巴甜。兩個好奇寶寶一問,倒叫陳恒犯了難。
他跟黛玉走時,城内可沒有這夥人啊。不過短短一個月,如何冒出這等新鮮變化?
“他們是跑幫。”
出來解答的柳湘蓮。陳恒入城的消息,早派了家丁回去通傳。柳湘蓮得到消息後,立馬趕來繼續護衛之責。
他對大人身邊多出的兩個小姨子也有些好奇,陳恒略作介紹,就問起跑幫的來曆。
柳湘蓮倒是知道的清楚,忙解釋道:“都是城内商賈搗鼓的,咱們和揚、蘇、杭的來往太頻密。這些幫閑就遊走三地,幫着送些小物件,順道發些小财。”
陳恒一聽,這不就是粗淺版物流嘛,他在心中不禁暗歎勞動人民的智慧。果然天底下還是聰明人多,隻要給他們開條縫出來,自然會有一群人拼命把縫隙鑿大。
聽到柳湘蓮的解釋,又知道黃紅代表兩家不同的商會,正在相互搶生意。陳恒笑了笑,不再多言。
倒是賈探春跟史湘雲不知想到什麽,悄悄看着柳湘蓮,說起悄悄話。
柳湘蓮學過武藝,耳力很是不錯。倒把她們的話,聽個一半一半,當即惱道:“我可不是什麽梨園的登徒子。”
探春沒想到自己的悄悄話被柳湘蓮聽去,忙露出羞澀的神情。偏她又愛要強,仍撐着修長的脖子,硬頂着柳湘蓮的掃視,繼續自顧自遊玩。
陳恒沒去管這幾人的小别扭,繼續在城内踱步。他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城中的商鋪都在門口挂着告牌,急切的招募懂算術、又識字的人。
想到自己在京師跟韋應宏的對談,陳恒突然覺得民間百姓會自發的尋找出路。早晚有一天,不管朝廷的相公願不願意承認,将算術提上鄉試、會試,都是大勢所趨。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種下的種子早晚會生根發芽,自己長成蒼天大樹。
思及此,陳恒的心情一好,直接拉着家人來到一處面攤,在此處解決掉大家的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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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是五月上旬,在府中堅守許久的王子騰終于扛不住壓力。他在一個早朝前夕,頗爲認真的梳洗穿戴好官袍,重新來到午門前,陪着文武百官等待宮人的傳喚。
那日宮門前的百官,都很好奇王子騰的舉動。他們大多數都在猜測王子騰會請辭,畢竟有顧載庸的先例在前,隻要肯乖乖低頭,陛下尚有一條活路留出來給他們。
大家都是這般想的,偏偏王子騰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在朝上就直接進言,想要請旨巡視邊關。
他是五軍都督府的主官,本身就有這個權力。隻是趕在朝廷剛剛撲滅北靜王的叛亂節點,這份意見,就變得耐人尋味的很了。
不過邊關是李贽起家的地方,更有外戚張将軍替他鎮守十數年。李贽沒攔着王子騰的請求,甚至頒發了一道聖旨讓王子騰帶着上路。
榮國府的王夫人得知兄長出現,顧不得病體耽擱,直接拉着妹妹出門,再次趕到娘家。
這次,她終于進門了。
隻是她的兄長,到底沒顧得上這倆妹妹。
王子騰下朝後,出了宮門就騎上駿馬遠行。
王夫人撲了空,隻好拉着王子騰的夫人,一直逼問着兄長臨走前,可有什麽話托嫂嫂轉達。
許是給逼煩了,王家嫂嫂直接推了王夫人一把,怒斥道:“你成天就惦記你家那點事情,你能不能想想你哥?想想我們家的難處?若是你能跟賈家三姑娘關系好些,我們豈會連個說話的幫手都沒有。”
被親嫂嫂急赤白臉的訓斥,真正讓王夫人徹底死了心。在薛姨媽的攙扶下,萬念俱灰的王夫人剛回家,才過了一夜,未去的病情就加重不少。
好在賈政早早請來太醫,又有元春不時從宮中送來藥物,才算把王夫人的病情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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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離中秋已經不遠。在邊關巡視一圈的王子騰,已經踏上返京的路途。連着數月的風餐露宿,讓這個男人顯出不少疲态。
可王子騰也算是一方豪傑,此時此刻尚能以波瀾不驚示人。
這次出門一趟,他已經把事情想個明白清楚。
與其繼續在朝堂上耗着,還不如激流勇退,爲元春的孩子争一個機會出來。
天家自古多無情,别看現在陛下對太子還算信任。
過上十年二十年,等把同一輩人都熬死,又豈知沒有自己的機會?
王子騰一生養尊處優,他自信一定能比别人活得長。他也相信,到時将沒有人能擋在自家面前。
一時的成敗算什麽,他要好好看着大雍的江山,到底會落在誰的手上。
帶着一幹家丁護衛,王子騰一邊朝京師前進,一邊準備着自己請辭的公文。
該低的頭要低,該給李贽搖尾乞憐那就好好搖尾乞憐。
隻要活着,就有翻盤的希望……
跌下馬前,這是王子騰腦海裏閃過的最後一念。
感受着腹部的劇痛,王子騰朝着狂奔上來的副将,急聲道:“毒,是毒。救我……大夫……”
“大人,大人!!”反應神速的副将将王子騰從地上扶起,急切的呼喊着。
見到對方口吐鮮血之後,他才貼在王子騰的耳邊,低聲道,“大人,有人托我給你帶句話。您,活得太久了。”
“你……”腹部已經劇痛難忍,王子騰一把抓住副将的衣襟。
他想逼問對方,到底是誰下的毒。
是陛下?還是姓張那小子?還是四王八公他們?到底會是誰?
眼見王子騰終于咽了氣,副将終于轉頭,朝着一幹如夢初醒的護衛,驚懼大叫:“大人……大人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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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恒是在薛蝌的婚宴上,收到王子騰身死的消息。薛蝌的婚宴設在揚州,從松江來回,幾日就夠。兩人之間的情誼,陳恒自然不會錯過薛蝌的人生大事。
當揚州知府張尚賢對陳恒轉述此事後,後者亦是唏噓不已。王子騰一到,榮國府一家就變得不再重要。
官方給出的說法是,王子騰數月奔波,多年勞累的緣故。
這個理由,張尚賢自己都不信。他早年中進士時,跟王子騰打過照面。對方的身姿頗爲雄壯,極有武将的風采。
這樣的人,豈會因爲勞累而暴斃?
張尚賢有意打聽一番内情,即是想看看陳恒是否有内幕消息,也是想拉近跟陳恒的關系。
松江知府劉延章,已經準備遞交緻仕公文,下任松江知府非陳恒莫屬。
眼湊着當年治下的讀書郎,官職就要跟自己平起平坐。此時此刻相互拉近些關系,也是在所難免。
陳恒豈會知道個中閑情,不過他到能猜到幕後真兇是誰。
隻是下毒之人的身份,此時此刻已經不再重要。
真正殺死王子騰的不是毒藥,而是他一身苦求的權力、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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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随着王子騰的死亡。以刑部、大理寺爲首的差吏,終于敲開了榮國府的大門。
最先入獄的賈赦,再被抓走前,還對賈政和王夫人破口大罵。
他自知已是死路一條,豈能不把心中的怨氣發洩幹淨。
可他真不用急,賈赦走後的第二天,也不知再牢裏交代了什麽。差吏再次上門,把賈政一家也帶走。
他們兄弟倆的牢房相近,到有足夠多的時間,繼續相互指責。
随着主家上下一同入獄,府中的家丁欺負迎春、惜春少不更事,堂而皇之的偷起家中的古董擺件。
薛寶钗剛剛爲寶玉誕下一女,得知這個消息時,人還在屋裏坐月子。她是半句話都說不上來,便在薛姨媽的驚呼聲中暈厥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