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陳恒跟林珏回到賈家安排的廂房内休息,他的小舅子還在對賈赦的行爲乍舌不已。
林珏人才坐在床榻上,就盤腿道:“姐夫,你說大舅說的話,可當真?”
陳恒明知故問道:“你說的是什麽?”
林珏一下子就急了,忙揮動着雙手,“就是二嬸想讓寶玉表哥承雙府的事情啊?”
“糊塗。”陳恒被這渾子逼問的沒辦法,隻好反問道,“你覺得此事有多大可能?”
林珏在心中反複斟酌,最後自己先喪氣道:“若大舅犯的事,已到削爵的程度。怕是二嬸的算盤,要落個一場空。”
伱知道還問?陳恒頗爲無語的瞪他一眼,又主動開始檢查起床鋪。
人在外,不能不小心一些。賈家如今是牆倒衆人推,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何等狗急跳牆之事。
這也是賈家明明安排好兩間廂房,陳恒還是執意把林弟拉至一屋同眠的原因。
不然第二天天亮,睜眼發現自己床邊,突然多出一個女娃來。那是怎麽解釋,也解釋不清了。
林珏的心思,尚沒有他姐夫這般陰暗。仍在一旁感慨着‘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語句。
其實哪有那麽多機關算盡,完全就是當局者迷。
整日困在賈家的大觀園裏,能看到的景色自然也有限。時間越久,越以爲世界隻在這方寸之地,卻忘記了真正的廣闊。
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城。當做局人的眼界,隻停留在賈家。那就注定這些人的命運,隻能被人玩弄股掌之間。
“趕緊歇息吧。”陳恒催促道,明個兒起來,賈家還有諸多事要幫忙。
“哦。”林珏應了一聲,直接和衣躺在姐夫身側。
說來也是有趣,陳恒來到此世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住在賈家。
偏這一次,怕就是最後一次。想到這些,陳恒不禁多了幾分目睹高樓塌的感慨。
躺好的林珏還不安生,側過身對着陳恒打聽道:“姐夫,那你說大舅這般鬧上一場。是爲了什麽?”
“自救。”陳恒給林珏分析起賈赦的心思,“他大概是覺得二舅手上還有能救自己的法子。”
“姐夫覺得呢?”林珏頓時來了精神,他最喜歡聽這種八卦之事。
“救不了的。除非二舅有說動陛下的法子,不然無論大舅怎麽鬧,都是白費勁。”
兩人正拿着賈家的私事說的起勁,外頭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陳恒當下打起十二分警覺,探身問道:“夜已深,人已寬衣。若不是要事,就明日再來。”
“妹夫,是我。”外頭傳來清脆的聲調。
陳恒一聽,竟然是寶玉的聲音。忙跟林珏對視一眼,相互走下床,将寶玉迎進屋内。
這貴公子最近經曆可不算少,先是目睹疼愛自己的祖母過世,又見證了大房、二房的反目。
林家沒什麽親近親戚,林珏一下子無法體會。陳恒卻能理解這兩件事,對賈寶玉造成的打擊。
寶玉走到屋内的明燈下,陳恒就注意到他的沮喪神色。他忙給林珏使起眼色,後者撇撇嘴,就去給自家二表哥倒來一杯茶。
三人分坐圓桌,陳恒看出寶玉有話想說,又不知如何開口。稍稍細想,就主動開口道:“外頭的事情怎麽樣?”
陳恒問的是靈堂上燒紙守夜之人,寶玉卻誤以爲對方在問大房、二房,直接搖搖頭,略帶嘲諷道:“倒是剛剛吵累了,各自回房歇息。”
陳恒默然,這是賈家的家事,他一個外孫女婿如何好插話。更别說賈母在世時,陳家跟賈家來往就不親密。
寶玉歎口氣,他此來也并非爲了大房、二房之事。懵懂如他,也看出大伯之事的兇險。
連他爹都要顧慮三分,又如何要求陳恒鼎力相助。别說談及此事會被拒絕,寶玉連提都不好意思提。
雖是夜深,陳恒的耐心還是足的。他爲人處事,向來不缺這點本事。
可他等的住,林珏的年齡到底小一些,主動問道:“表哥來找我姐夫可有要事?”
我就應該把你丢出去。陳恒心底泛起嘀咕,橫了林珏一眼。寶玉倒沒注意陳恒的小動作,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面前的茶杯上。
綠色的茶葉,在水中翻滾、沉澱,真好似每個人不能自主命運一般。
寶玉深吸一口氣,擡眉望向陳恒,終于開口道:“我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他說這話時,還有些羞澀。估計是想起自己早年的糊塗,寶玉帶着幾分羞愧道。
“老太太離世前,曾叮囑我要好好操持這個家,給姊妹們撐起個歸處。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做……”
說話間,他又不自覺低下頭,看向那雙留着指甲的玉手。視線短暫停留,又快速移走。
好似手中握着一條已經蒙塵的金玉帶,不忍多看,又不舍得丢。
陳恒看出了寶玉的迷茫,更沒想到他特意深夜來找自己,所問的竟是此事。
想到對方正處于人生最難的關卡,陳恒又明白些寶玉内心的苦惱。
那是既不見前路、身後亦無歸處的困頓和無助。
兩人對賈府的亂象都閉口不談,陳恒直接跳出話題,主動問道:“那你是怎麽想的?”
“我?!”寶玉有些愣神。
“嗯。”陳恒點點頭。想到當初在平安州,對方的鼎力相助。陳恒真心實意道。
“家中幾個姐妹,尚有你爹在。隻要二舅心氣不高,不想着攀龍附鳳,給她們挑個老實中意的人家,大家的日子總能過得去。”
“可你呢,寶玉。你若隻是借着老太太的話,逼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情,未免會把日子越過越苦,到最後反倒生些怨言。”
寶玉有心說自己不會,可看着陳恒平緩的講述,他又不自覺的細想。如果隻是爲了姐妹們去努力,是否真能堅持下去?
陳恒主動點出問題重點,也是怕寶玉受迫于賈母的意願,一味盲從。
哪怕賈寶玉勉強自己做上一段時間,很快也會被責任的重量壓趴。
生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命運’的消極感,或是‘我已竭盡所能,到這就差不多’的逃避之念。
人生有許多事,是一旦挑起這個重任,不到死是不能松手的。
原著中寶玉最後消極避世,出家爲僧。既有黛玉死後的萬念俱灰,何嘗又不是逃避責任的表現。
賈琏死後、賈珍入獄。賈家能撐起門面的晚輩,就隻有寶玉一個。
可他偏偏舍了一切,執意遁入空門。每每看到此,都不禁叫人扼腕歎息。
可陳恒算漏了一點,寶玉并不是他。他是從鄉野泥地裏一路掙紮出來的農家子,身上最少不了的,就是直上青雲的昂揚鬥志。
可寶玉從小就長在雲巅,此番眼看要堕入萬丈深淵。真叫他在此時想清楚以後,也是難爲人。
寶玉躊躇半天,也說不個準話來。這些事情,對這個尚未脫離貴氣的公子哥來說,尚有些遙遠。
他想去完成祖母的期望,又不知如何做。聽完陳恒的講述,更不知自己能不能堅持到最後。
就在寶玉猶豫的片刻,陳恒自己也揣摩明白寶玉的猶豫。見此,陳恒還是針對寶玉的問題,提出自己的意見。
“過了秋,你就該當爹了吧。”陳恒問道。
寶玉點點頭。提到此事,他難得露出片刻的笑意,主動道:“因不知是男孩、女孩,我連名兒都想了好幾個。”
隻從這點來看,此時的寶玉尚有繼續生活之念。這是個好現象,陳恒接着問:“比起你的姐妹,你更該操心的是寶钗和你未出世的孩子。”
這是每個爲人夫、爲人父,都逃不過去的責任。陳恒點醒着寶玉,“你想給她們娘倆什麽樣的生活?”
“自然是……”寶玉有心說要像自己小時候那般,又覺得那條金玉帶,丢了就難再找回來。現實的艱難,讓他在此刻陷入語塞。
陳恒卻明白這份心理,他隻淡聲道:“現在想不明白不打緊,等你孩子出生,你自己就會知道了。
隻是有一點,你要記住。往後的日子,再沒有人替你撐傘做依靠。
你就是她們娘倆的靠山,就是她們倆的天。你若隻想着自己痛快,沉溺于過去的時光裏,你将她們倆置于何地。”
陳恒的一番話,直接落在寶玉内心深處。寶钗肚裏的孩子,已經漸漸長成。
前段時間,還有過胎動。寶玉後知後覺的想着,臉上立馬浮現羞愧。
當時寶钗跟他分享這個消息,他自己還沉浸在祖母過世的悲痛中,對寶钗的喜意置若罔聞。
現在想想,那個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肉啊。一瞬間的恍然,讓寶玉的額頭冒出細汗。
他突然想見寶钗,迫切的想回去看一看對方。
“我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寶玉的神色已經悄然發生變化,他沉聲道,“可你說得對,我得照顧好她們娘倆。”
像是做出某種決定,寶玉突然露出釋懷的淺笑,道:“等他長大了,到了清明時節,我要帶孩子去看看老太太。”
說完這話,寶玉就走了。林珏對他的突然離去,還覺得有些驚奇。
站在門後,眼巴巴的瞅了半天,才回頭道:“姐夫你真神了,裏外才說上幾句話,就把他哄好了?”
“你想啥呢。”陳恒擺擺手,“是他自己想明白了。他之前一來,就提起他的姐妹。顯然是忘不了府裏的榮華富貴。
他是想要去做些什麽,又擔心自己能力有限,才生出這份煩惱。”
林珏越聽越有趣,趕忙湊到陳恒的身邊,追問道:“那後面呢。”
“我對他說,那是二舅的事情。就是告訴他,他煩惱的事情,本就不該他操心。與其擔心有的沒的,還是踏踏實實看看自己的孩子。這孩子以後過得好不好,才是他最該頭疼的事情。”
陳恒确實有些乏了,一邊說一邊起身朝床鋪走去。林珏背着手跟在後頭,還是沒想明白其中的竅門。
陳恒心中亦藏着些事情,他腦子裏突發奇想,寶玉的孩子,會不會變成‘賈雪芹’?
兩人各懷心思,潦草的度過一夜。
…………
…………
湊合着休息一個多時辰,就是天亮時分,賈家照例如先前那般忙碌。步驟都差不多,不必一一言表。
隻賈敏領着黛玉上門時,特意給兒子、女婿帶了點心來。顯然是擔心賈家的飯菜,不合兩人的胃口。
連日的奔波和勞累,終于讓黛玉從無法言語的悲傷中醒悟過來。亡人已去,生者總要繼續前行。
黛玉難得把注意力放在夫君身上,才驚覺對方的疲态。如此一看,倒叫黛玉内心越發愧疚。
想到自己從北上京師開始,就沒少讓陳恒操心。可對方偏偏一句怨言都沒有,隻默默在一旁關切着。
想到此,黛玉心中既有甜蜜又有自責。滿腔的關懷無處施展,黛玉隻好把飯菜往前推了推,道:“多吃點。”又道,“吃慢點。”
見陳恒光顧着點頭,黛玉看出夫君的精神不佳,接着道,“等吃完再睡會吧,别累壞了自己的身子,晚上我再給你煲些參茶過來。”
陳恒還未做出反應,林珏已經氣的放下筷子,嘟囔道:“我吃飽了,姐姐、姐夫,我去外頭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真是受夠了,吃頓飯都不安生。等我以後成婚,你們夫婦倆也給我好好受着。
黛玉對林珏氣沖沖的模樣,表示無法理解。陳恒卻看的暗笑不已,強忍住自己失禮的舉止。他對着黛玉道:“沒事,左右也就這幾天,熬一熬就過去了。”
陳恒如今是州官,上頭還有知府在,下面還有府衙的幹吏,一時半會倒不急着回去。
朝廷給的假足,倒也省了陳恒來回奔波的辛苦。等忙好賈母的喪事,回到松江再慢慢調理就是。
夫婦倆一個吃,一個看,極慢的吃完這頓飯。才并肩走出房門,朝着靈堂處走去。
今日賈家的客人少了些,該來的賓客這幾日來的差不多。剩下還能來的,都是各家派來幫忙的人。
府中的下人免不了把賈母的喪事跟秦可卿的相比,覺得京師裏勳貴都是群勢利眼。要沒這檔子破事,咱們家的門檻都要給外人踩破。
等到陳恒跟黛玉入内,隻見氣氛相當和諧肅穆,全無昨日争吵的模樣。
賈赦到沒敢在三妹面前放肆,不止是賈敏脾氣火爆,關鍵她夫君一直在旁護着。
有林如海在,賈敏要是發起脾氣,賈赦還敢回嘴?
王夫人看出賈赦的老實,心中更是來氣。好啊,這是把二房當成軟柿子來捏啊?
她昨日就知道她哥今日還會來,隻好眼巴巴的瞅着門口,守着王子騰的身影。
賈敏的到來,倒讓府内下人精神一振,幹起活來都麻利不少。這位姑奶奶脾氣可不好,誰也不想做些錯處,給自己尋不痛快。
約莫過了午後,陸陸續續又有零散的賓客前來吊唁。多是車轱辘話來回講,待客的事情自由林如海、賈政出面。
其中倒有一個人,引起陳恒的注意,是帶着一點心意上門拜會的劉姥姥。
這個時候能出現都是情面。賈、林兩位男性長輩不好出面,賈敏倒是客客氣氣留下劉姥姥,囑咐她一定要在家裏用頓粗茶便飯。
劉姥姥在靈前哭的很傷心,她說自己家當年困難,都是老太太跟鳳少奶奶出手搭救。
陳恒知道其中緣故,隻在一旁默默看着。
就在衆人相互追憶往事,感懷老太太過去的善舉時。一架馬車也停在賈府門口,隻過了片刻,兩個門房就護着一位紫衣人走進來。
這服飾一看,就是宮裏來的人。待他走近些,賈赦和賈政先露出激動的模樣。這是陛下身邊的打太監——夏守忠夏公公呀。
一群人激動的上前相迎,倒像是衆星捧月,陪着夏守忠走入靈堂。
來到此處,免不了要給老太太上柱香。夏守忠替李贽傳達些慰問之意,聽的賈赦心裏高興的不行。
看樣子陛下是要對我們家網開一面啊。這樣的思緒,免不了飄過衆人心間。
賈政主動留客道:“勞煩公公跑一趟,家裏多有不便。公公這邊請,且在家裏喝盞茶再走。”
賈赦猛給賈琏、王熙鳳使眼色,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此處愣神?快去準備打點的銀子啊。
到底賈琏是他兒子,對賈赦的指示心領神會。将銀票藏在袖子裏,露着笑臉正要上前。
夏守忠已經道:“先謝過賈二爺的好意,隻是陛下遣小的來,還有要事要辦。”
“應當的,應當的。國事爲重,國事爲重。”賈政拱拱手,客氣中帶着惋惜道。禮數可謂十分周全。
夏守忠點點頭,轉過身打了個彎,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站到陳恒的面前。
彎身行禮道:“陳大人,陛下在臨敬殿等你。還請陳大人速速寬衣,随小的一道進宮吧。”
啊?原來你跑這一趟,是來找我的啊。陳恒點點頭,刻意略過投在自己身上的火辣視線。對着身側的黛玉道:“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才反應過來的黛玉,忙點着頭道:“小心些。”
黛玉擔心陳恒連日沒休息好,在陛下面前說錯話。
夏守忠卻是接話道:“陳夫人多慮了,陛下召見陳大人是急事,也是好事。”
聽到對方這麽說,陳恒總算放下半顆心。忙帶着夫人走到偏房處,将自己脫下的喪制物品交給她。又擦洗一把臉,就随着夏公公出門,坐上宮裏的馬車遠去。
他們倆人的事情,先不必多提。隻等黛玉放好陳恒的衣物,回到靈前。
賈赦的妻子邢氏,已經湊到她的身邊,有意無意道:“這侄女婿真是,咱們家裏的下人這麽多。連這點小事,都離不得你。”
邢氏本意是想誇陳、林二人夫妻和睦,偏偏黛玉好像沒聽懂,隻低着頭輕聲道:“夫君一慣不喜陌生人近身。”
這到不是虛話,陳恒确實有這個臭毛病。邢氏面色微尬,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賈珍的發妻尤氏,已經在相公的逼迫下,不情不願走上來。緩聲道:“妹妹快坐過來一起歇歇,難爲你這剛當娘的,近日這麽辛苦。”
“當初老太太還在世時,就說玉兒最有孝心。”邢氏接口道。
兩人夾着黛玉步步上前,倒讓賈敏看的想笑,王夫人看的生恨。
前頭,賈琏已經搬一張凳子,放在賈敏的身側處。連聲對黛玉道:“妹妹,先來這邊坐着。日頭還長着呢,小心跪壞了身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