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兒,再吃點東西吧。你不擔心自己的身子,也得想想晟兒。”
收到書信那日,陳恒不敢耽擱。翌日就安排好北上的船隻。因事情緊急,陳恒一家隻好坐海船入京。
晟兒本是不該來的,可陳恒實在擔心黛玉的身子。加之晟兒吃不慣奶娘的奶水,黛玉也離不得兒子。陳恒索性把他帶上,也讓黛玉有個念想。
這招果然好使,本來沒胃口的黛玉,強撐着吃下半碗飯,又把晟兒牢牢抱在懷裏。
知道夫人最近都沒有說話的心思,陳恒隻好把注意力着重放在孩子身上。
好在晟兒沒白折騰黛玉,從誕生開始身子就壯的很。自打上了船,更是從未帶他出海吹風。小家夥躺在母親懷裏,倒是吃吃喝喝睡得香甜。
在海上度過數日,終于在京師碼頭下船。到京師時已是傍晚,想着孩子還在身邊,陳恒帶着娘倆和林珏先回到林家。
林家下人看到姑爺小姐等人歸家,忙派了個人去榮國府傳話。林如海作爲女婿,雖不用替賈母守孝,朝廷還是跟陳恒一樣都批了假。
林珏沒了往日的飛揚跳脫,隻老老實實站在黛玉身邊,替其抱着晟兒。陳恒拉着夫人在堂内稍坐,沒多久就看到林如海和賈敏急匆匆回來。
賈母要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兩教法師要做足了排場,以供各地親友吊唁。陳恒等人一路風塵仆仆,來的卻是不晚。
可賈敏一看到林珏懷中的陳晟,就觸發當年自己攜兒女下揚州的舊事。
這份回憶太慘痛,她頓時喝聲道:“你也是當娘的人了,怎麽性子還這般糊塗?晟兒才多大,你就敢帶着他東奔西走?”
陳恒也被賈敏突如其來的怒火吓一跳,倒是林如海馬上明白緣由。
他忙走到兒子身邊,接過自己的外孫,小心查看一番。才對賈敏道:“伱看,晟兒這孩子睡得正香呢。”
黛玉的性子其實很像賈敏,偏她沒有賈敏的心直口快。被娘親一頓兇,加上心中的委屈,隻敢默默拿手帕抹淚。
等到林如海抱着晟兒,走到賈敏的面前。這位禦史夫人,才把注意力放在外孫身上。
揚州親友見過陳晟的模樣,都說他的眉眼像極了黛玉。賈敏一見這瓷娃娃般的外孫,哪裏顧得上教訓黛玉。
一把接過孩子,又對林如海埋怨道:“多少年了,連抱孩子都學不會。”
許是賈母過世的緣故,賈敏這段時間一開口就是火藥星子,嗆人的很。可想想她跟賈母的感情,也能理解她的焦躁心态。
林如海自知理虧,更不敢多言。當年他一心撲在公務上,想替家中娘倆奔個前程出來。在黛玉和林珏尚是牙牙學語時,他給到的關懷确實不夠。
林如海樂呵呵的站在賈敏身邊,當起啞巴神。不過他們的動靜,倒把睡夢中的孩子吵醒。
見晟兒張開眼睛,正好奇的瞧着自己。哪怕心思悲憤的賈敏,也忍不住柔聲哄道:“晟兒,我是你外祖母。”
這小子在松江時,一有空就給林珏和陳清嶽帶着出門遊玩。見多了生人,膽子壓根不小。看到賈敏逗着自己,他還大着膽子伸手去抓對方。
見晟兒一醒來就把拇指含在嘴邊,賈敏忙關切問:“晟兒吃過了嗎?”
她跟林如海是在賈府吃過點心回來的,現在的時辰已經算晚。
黛玉還在低聲啜泣,出來答話自然是陳恒,他頂着賈敏的黑臉道:“娘,路上來得急,晟兒還未吃呢。”
賈敏倍感震驚的看一眼黛玉,又實在不好繼續訓斥。隻好對着她的好姑爺道:“一會收拾你們倆個。”
裏外忙完,等到幾個大人終于伺候好孩子。賈敏專心抱着外孫,隻聽着林如海給剛回家的孩子們,說起榮國府的諸事。
賈母的死因,畢竟是長輩間的醜聞。賈敏和林如海都有意隐瞞,不願孩子們跟着瞎操心。
單說了明日上門的禮儀講究,林家沒有在世的長輩,賈家老國公又走得早。
賈母這場葬禮,是林珏和黛玉參加的第一個長輩白事。
高門大戶對此,有諸多講究。絕非鄉下人的那般不講排場。
等到林如海說完,賈敏又道:“晟兒還小,就不必帶過去了。玉兒,你也少去些……
你外祖母靈前,不缺你這點孝心。你把晟兒照顧好,就是阿彌陀佛。”
這麽大的孩子,離不得娘。可古人又覺得靈堂上多有死氣,不好沾染給年齡尚幼的小孩子。
要想治住黛玉,終究還是要看賈敏。娘親一發話,黛玉辯了幾句,也就從賈敏口中得到每日去個半天的口風。
收拾完黛玉,賈敏又讓家中管事拿着府裏的腰牌,緊急趕往城中的道觀,找方丈要了一枚平安符。
這符要放在小香囊中,再系于孩子的衣服上,以報喪期内,小外孫的平安。
其後娘倆湊一起,簡單聊了聊賈家的事情,不知不覺間就把注意力都放在晟兒上。
萬幸有這小子在,一會要着娘親抱,一會又對外祖母伸手,漸漸的倒讓娘倆忘記抱頭痛哭。
林如海見她們被轉移走注意力,心中更是慶幸。人這一生,免不了要跟死亡打交道。
林如海從小見慣這場面,一路颠沛奔波,才重振如今的家業。自然不希望賈敏悲傷過度,反倒哭壞自己的身子。
他沖女婿使使眼色,兩人一并出了門堂屋,默契的來到書房。眼下沒了外人,林如海倒是能跟陳恒多說些賈家的事情。
林珏還年輕,黛玉又是個敏銳性子。林如海沒辦法跟他們說閑話,可腹中的擔心,要是不吐一吐,實在不快的很。
将前因後果聽完,對賈赦氣死賈母的事,陳恒也是失語。
隻是長者已逝,再多的肮髒事。當着賈母的靈期,也不好多提。
陳恒想了想,就問道:“那朝廷會網開一面嗎?”
林如海果斷的搖搖頭,反問道:“你覺得陛下會停止整頓軍務的時機?”
陳恒一想也是,政治上哪能隻講情面,最多是在刑期上稍作延後。
如此看來,賈家大房入獄的日子,最多也就撐到明年。
林如海的判斷更加悲觀,以賈家惹出的事情看,最遲年底,陛下可能就會動手。
…………
…………
在林家休息一夜,隔日一家老少換好衣裳,就往賈家尋去。晟兒不必去,自有府中的老嬸妥當照料。
從馬車上下來之際,賈府門口已經趕來不少賓客。他們見到打頭的林如海和陳恒,忙嚴肅着神情上來叙舊。
賈敏要帶孩子們過去給賈母磕頭,不願搭理這些閑人。可林、陳兩人是陛下眼前的紅人,賈家失勢不假,可人家的親戚本事高着呢。
好不容易打發走攀談的賓客,陳恒跟着林如海入靈堂時,黛玉已經抱着林珏哭作一團。
看到夫人這般傷心模樣,陳恒也不好勸住。隻好壓住擔心,趕緊上去給賈母磕頭行禮。
巳時一到,念誦經文的法師就帶着弟子出來,領着府中親屬開始做法事。
賈赦、賈政作爲兒子,自然脫不開身。接待賓客的事情,隻能拜托給林如海和陳恒以及家中管事。
趕來吊唁的親友一看,賈家竟然還有這兩位依靠,心中都是一驚。
不是都說賈母仙去,賈家此關必然難過嗎?
你傻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分釘呢,賈家在宮裏還有個貴妃娘娘。
吊唁之人的閑論,陳恒倒沒聽見。他隻知道過了午後,前來的賈家故交,又多上許多。
連已經深陷漩渦中心的齊國公陳家,都派了家中子弟來。
鎮國公牛家是真沒辦法來,他們一家老小都已入獄。其家中慘狀,目前更在賈家之上。
除了這倆家,四王八公的另幾位都是到齊。約莫到了申時,連王子騰都親自過來吊唁。
此人一到賈府,就越過無數打招呼的賓客,直直的走向林如海。
翁婿二人心念相通,林如海給了陳恒一個眼神,後者立馬告退至堂外。陳恒知道王子騰此來,必然是爲自家的事情找林如海說情。
王子騰跟賈家的關系,就是果實和樹根的聯系。賈母一到,賈家這艘大船眼看要傾覆。
作爲船上最顯眼的人物,王子騰的下場能好到哪裏去?
除非王子騰馬上上書辭退官職,必然陛下絕不會放過此人。可一想王子騰費盡千辛萬苦,才爬到如今的高處。
他真能舍得嗎?
陳恒不得而知,隻把心思放在外堂的賓客上。
該忙的事情,榮國府的下人都能料理。陳恒在此處露了幾面,就受不了賓客有意無意的套近乎。索性找了個由頭,往僻靜處一躲,先得個片刻清靜。
他的位置在回角廊處,正對着哭聲不斷的靈堂,中間就是來來往往的人群。此處能把府内情況一覽無遺,又不叫背對自己的賓客輕易發現。
到了酉時,就是給賓客備飯菜的時候。京師酒樓請來的師傅,燒個全素宴自然不在話下。
守夜之事,輪不到黛玉插足。賈敏擔心晟兒的情況,更是強拉着黛玉一同回去。
林如海年事已高,也不好徹夜守着。到最後隻剩下陳恒和林珏待在賈家,賈政倒是給他倆安排了個客房,以供半夜歇息。
入夜後,再上門的賓客已經不多。多是路途遙遠之人,千辛萬苦趕來見賈母最後一面。
考慮到陳恒已經在外堂忙了一整日,賈琏、賈蓉等男丁趕緊出來接班。
“表妹夫餓不餓,可要叫夥房給你另做碗面?”賈琏難得主動關心起陳恒的情況。
“不必不必。”陳恒哪裏好意思麻煩賈家人。
“都是一家人,你跟我們客氣什麽啊。”賈蓉一拍掌,連聲道,“姨父等我,我先去後頭看看有什麽能墊肚子的東西。”
賈蓉他爹是賈珍,賈珍是賈琏、寶玉的大堂哥。賈蓉比黛玉小了一輩,哪怕年齡比陳恒大,也得老老實實叫一聲姨父。
陳恒隻好看着他們熱情張羅,一旁的林珏都看得有趣。在松江住了這麽久,他已經懂些人情世故。
逢年過節時,陳家可沒有收到過賈家一份節禮。倒是姐姐黛玉每每準備節禮時,沒少了賈家這頭。
這裏頭的差别,若是不明白的人,絕不會當成一回事。可隻要能看懂的人,都少不了生氣。
少年人,火氣旺。林珏初發現此事時,對賈家的表哥等人,自然少不了怨言。
現在再看他們趕來燒姐夫這尊冷竈,林珏臉上的表情自然控制不住。
陳恒哪裏能讓他犯渾,擡手拍拍林珏的後背,關心道:“累不累?要不要去偏房,先歇息歇息?”
林珏豈肯錯過這場好戲,哪怕聽出姐夫趕客之意,仍固執的搖頭,道:“姐夫不睡,我也不睡。”
你跟黛玉,真是親姐弟啊。陳恒無語的抽抽嘴角,也懶得管自己的小舅子。
他們陪着賈琏稍作閑聊。突然聽到後宅傳來争吵聲,幾人擔心情況,忙趕去一看。
一入門,就見屋内的地闆上碎着一個茶壺。也不知之前發生了什麽,王夫人在薛姨媽的攙扶下,哭的正傷心。
賈赦坐在一旁喘着粗氣,顯然剛剛的吵架有他一份。賈珍站在賈政身邊,安慰着自家二叔的神色。
以王熙鳳爲首的晚輩,拉着三春擠在一處,正将寶玉擋在身前。隻剩下賈赦的妻子邢夫人和賈珍的妻子尤氏,在此地束手無策。
陳恒一見這模樣,就知道發生的必然是家務事。他忙拉着林珏,躲到不顯眼處。賈琏卻顧不得,快步走到他爹身邊問起緣由。
他不開口還好,他一問,賈赦的怒氣蹭蹭就往上竄。再度發怒道:“你把鴛鴦叫來,我不信老太太的話裏沒有我。”
賈政已經受不了這潑皮,更想不通此人爲何是自己的親兄弟。他對着外間下人招招手,自然有人去找在靈前跪拜的鴛鴦。
等當事人到場,賈赦果然逼問起賈母的遺言。這榮國府長子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賈母的嫁妝沒有自己的一份。
鴛鴦是親眼見證賈母離世之人,所言所答自然挑不出毛病。賈赦豈肯相信,他當然知道寶玉也在場。若有什麽疑點,将寶玉和三妹喊來,自能對個真僞出來。
可賈赦偏偏拿鴛鴦做文章,就是打定主意要胡攪蠻纏。賈政也被他拿住短處,亡母喪期,若是鬧出争奪家産醜聞,那是讓整個京師高門看笑話。
明眼人都能看懂,賈琏自然不會看不出。他心中亦是埋怨起他爹,這個時候何必節外生枝。自家的事情,就是拿着錢送人求其美言,往日的故交都怕惹麻煩。
賈珍實在看不下去,對着他的好大伯道:“老太太還在外頭,大伯若是不信,不妨去靈前問一問。”
甯國府還指着這些錢救命,賈珍豈能坐視賈赦胡攪蠻纏,把賈政這個老儒生逼上絕路。
王夫人趕緊道:“使不得,使不得。如今當以母親喪禮爲重,此事不如等喪禮辦好,咱們一家人和和氣氣的談。”
二嬸一開口,賈珍不好馬上接話。賈赦卻不必賣弟妹面子,仗着自己是嫡長子,直接對其怒喝道:
“你别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算盤,還想着等我和珍兒被拿去後,好讓你家寶玉占了兩府的美事?我告訴你,你可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我要給抓進去,别說這頭頂的爵位。你們怕是連這府園都保不住!還想留着給你未出現的孫子?你不如好好求你夫君,要如何保下我!”
賈赦真是火燒屁股,一番話說的又急又毒,聽的王夫人面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你……”發妻受辱,賈政擡手值着賈赦,不住哆嗦道。
寶玉不知往日和氣的一家人是怎麽了,看着他們相互攻讦,有心說些話應付過去,可偏偏嘴邊卻詞窮的很。想說話,又沒這個膽量。
偏偏這時,迎春突然怪叫一聲,“姨媽暈過去了。”
連同陳恒在内的衆人轉眼一看,就見薛姨媽不知爲何癱在軟榻上,雙目緊閉,渾身抽搐。
哎,天可憐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