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孩子的滿月酒,陳家大房、二房的長輩就要啓程回揚。
這是個大事情,哪怕晟兒還在襁褓中酣睡。陳恒知道娘親舍不得大孫子,還是抱着他出門一路相送。
初時顧氏還埋怨兒子,讓晟兒白白吹一路的風。真到了古道上的長亭外,顧氏自己卻已經落下淚來。
想到這一别,不知何時能再瞧見孫兒,又不知要錯過多少晟兒成長的趣事。
顧氏垂淚道:“晟兒,我的晟兒。”她伸出開始長出褶子的手,輕輕撫摸着孩子的臉龐。
“别忘記祖母好嗎?祖母給你做了很多肉幹,你再長大些,就拿它來配飯。
要是喜歡吃,就讓你爹寫信給祖母說,祖母做好就讓人送來給伱。”
陳啓亦是舍不得小孫子,可看着顧氏哭哭啼啼,又忍不住道:“哭什麽,等恒兒得了假,再帶晟兒回來看你就好。”
“你說的輕松,恒兒是當官的人,整日事多,哪能說告假就告假。”顧氏不自覺揚起聲調。
今日黛玉本也想來,奈何顧氏惦記大夫說的話,執意讓她在家中歇息。
陳恒知道此時該自己出面勸和,忙道:“爹沒事的,我現在不像之前那般忙。隻要有時間,就回去看看你們跟祖父祖母。”
陳丐山跟老周氏年齡畢竟年事已高,怕一路的舟車勞頓影響二老身體,所以這次沒有成行。
陳恒忙讓信達拿出薛蝌、江元白連日趕制的畫作,讓陳啓收下後,解釋道:“裏面是晟兒的畫像,爹帶回去讓祖父祖母看看。”
說是晟兒的畫像,其實是陳恒一家三口的自畫像。還在襁褓中的晟兒,在這個沒有照片的時代,擁有了第一張肖像畫。薛蝌的妙筆,傳上個幾代,亦是一段佳話。
陳啓點點頭,擦了擦雙手,又把畫作小心攬入懷。他知道未來的漫長時光裏,自己也需要此畫來解饞。
另一側的陳淮津還在對陳清嶽叮囑,“你現在也是當二叔的人了,别成天沒個正形。再過些歲數,你也是要成家立業的人,該收收性子好好用功讀書。”
我才哪跟哪啊,怎麽就要成家立業了?陳清嶽都聽傻了,又覺得此話聽着有些耳熟。
他猛然道:“爹,祖父當初是不是也這樣說過你?”
“你……”陳淮津臉都氣綠了,正要狠狠責罵逆子一番。
李氏趕忙從旁跳出來,拉過兒子的手,岔開話題道:“怎麽跟你爹一樣,成日說話沒個把門。你以後跟着你哥治學,别給你哥添麻煩,曉得沒?”
“娘,我省的。我最聽大哥話了。”陳清嶽亮出一口白牙。
本來陳清嶽也要被帶回去,不過他覺得自己院試名次不佳。
如果草草回去參加鄉試,必然隻有落榜的結果。便在陳恒的做主下,繼續留在松江攻讀。
年齡比他還要小幾歲的陳寅,照例沉默寡言。他的院試之旅,已經在路上。
對這位三弟,陳恒最是放心。皇天不負有心人,三弟自幼讀書如有神助。加之肯下功夫讀書。真到了院試上,當能考中前列。
因要準備大姐、二姐家的禮物,老陳家人選擇坐馬車回去,避免東西在碼頭搬來搬去。
離别在即,顧氏最後抱了抱睡夢中的晟兒,才對兒子道:“好好照顧玉兒、蓮兒,她們倆爲你操持一個家,不容易!曉得沒?”
“娘,我省的。”陳恒不住點頭,抱回孩子後,就舉起晟兒的小手晃動,替兒子說道,“晟兒跟祖母說一聲。”
“回去吧,回去吧。别讓孩子受風。”顧氏舉起手帕,再一次擦着眼淚。
目視着親人登上馬車,滾動前行的車輪,将衆人的身影拉成一個黑點。陳恒終于收回目送的視線,帶着一家人回府。
天之涯,地之角,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别離多。
…………
…………
轉眼就是三月,安排好今年事務的朝廷,終于騰出手開始處理京師的勳貴。
第一批遭殃的人群裏,就有八公裏的鎮國公牛家、齊國公陳家。
這倆家的罪名,倒各有不同。牛家牽扯進北靜王水溶的謀逆案,陳家是以貪污朝廷款項的罪名。
前者是株連之刑,後者是抄家之罪。風風火火的緝查行動一旦開始,讓成天提心吊膽的京師勳貴,終于放下忐忑的心。
随之而來的,就是大規模的求爺爺告奶奶的活動。他們當中有些人,之前還不敢相信陛下真敢責衆。
現在重錘落地,大家反而又開始懊惱異常。
世家得意時,門庭若市,賓客如雨。如今出現衰敗的迹象,往日交好的人家,哪裏敢牽扯進兩件大案中。
明眼人都能看出,李贽這是要下狠心整治軍務。連在邊關駐守十幾年的張、王二位将軍,都依功調回京師。
有人失勢,自然有人要得勢。權力厭惡真空,不過是換個人照拂。
這日,寶玉還在屋裏陪姐姐妹妹們閑聊,說的就是最近牛家、陳家的遭遇。
突然史湘雲跌跌撞撞的跑進來,抱着寶玉開始哭訴。
“二哥哥救我,二哥哥救我!”
寶玉被撲到懷裏的妹妹吓一跳,他忙慌張的扶起湘雲,驚疑道:“雲妹妹怎麽了?”
“有幾個官差,把我……把我二叔一家拿去了。”
寶玉一聽,整個人都被吓一跳。他是知道史鼎的壞事,可史鼐早已就任外省大員,怎麽也牽扯其中?
寶玉原以爲陛下會看在史家老侯爺的薄面,會有法外容情之舉。
聽到史家二叔都被牽連,他就知道雲妹妹必然要糟。
謀逆的官宦子女,隻有進教坊司的下場。從今以後除了賣身賣笑,再難有出頭之日。
寶玉越想越糟,忙拉着史湘雲趕去榮慶堂找賈母。
正巧懷有身孕的寶钗,剛來賈母這裏請安。見到自己相公拉着湘雲,慌慌張張的跑進來。
走出榮慶堂的寶钗,忙道:“可是碰上什麽急事?老太太剛剛睡着,要是不急,不妨等老太太睡醒再說。”
寶玉當下急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哪兒能等得住,天都要塌了。”
說完,不顧寶钗的阻攔,直接拽着湘雲往屋裏闖。
…………
…………
後宅發生的事情,賈政并不知曉。他如今正看着面前跪下的侄兒和侄媳,露出驚慌失措狀,道:“琏兒,你們夫婦這是做什麽?”
他的身側,原本在喝茶的王夫人亦是睜大眼睛,直愣愣的看向默默流淚的王熙鳳。
賈琏這個色中惡鬼,不住磕頭道:“二叔救我,求二叔救我。”
賈政顧不得耽擱,忙從榻上下來,将哭哭啼啼的賈琏從地上拽起。
又見自家夫人還在軟墊上愣神,隻好命一旁的丫鬟把王熙鳳扶起。
在賈政的安撫下,自知大事不妙的賈琏,終于把事情的原委講清楚。
聽到自己親大哥和侄兒一家都牽扯進平安州,賈政真如五雷轟頂一般。
他不是沒留意到賈赦的小動作,也知道大哥對二房住在榮禧堂之事多有怨言。
不過賈政之前隻擔心大房,會被牽扯進虧空大案中。正頭疼賈琏父子萬一說個數額出來,自己該從哪兒找塊東牆。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大房會牽扯進謀逆大案中!
我們同父同母所生,大哥,你心裏對我就這麽來氣嗎??
賈政越聽越心慌,越聽越是心冷發寒。可到底是親哥哥的命,他忙喝問道。
“你老實告訴我,你介紹雲大人給那逆賊之事,除了你和你爹,還有誰知道?”
“還有史三叔、馮大人、戴大人。馮家、衛家亦有些親近人知曉!”
賈琏每說一個人名,賈政就越是覺得頭暈。他實在忍不住,冷嘲熱諷道:“你們不是說去平安州辦機密事嘛,怎麽辦的人盡皆知?”
賈琏亦是失語,再機密的事情,也少不了跟人打交道。水溶爲了拉賈家上車,早已有意無意的組局,扯一扯賈家的大旗。
“糊塗啊,你們當真是糊塗啊。”賈政氣的晃動身子,顯然是動了真火。
這把王夫人吓了一跳,忙竄到老爺身邊,扶住自己的擎天柱。
又對身側的下人怒罵道:“你們都是瞎子啊?不知道過來扶一把老爺,沒眼力勁的狗東西。”
賈政哪有功夫管這件小事,隻對賈琏追問道:“我那大哥呢?”
“我爹……我爹在屋内。”賈琏還在抹淚,他如今真叫一個六神無主。
“去,把他喊來。”賈政強撐着精神,坐在軟榻上安排起事情。
事到如今,自己這個大哥還想置身事外,舍不得自己的金面子,反倒推出兒子來頂鍋。
“二叔,求你救救我們吧,侄媳給你磕頭了。”王熙鳳跪在地上,一邊低聲啜泣一邊驚慌道。
她這幅狼狽的樣子,哪裏又有當年弄權鐵檻寺,草菅人命的嚣張。
賈政不好跟婦道人家開口,隻好搪塞幾句,又擺手讓他們夫婦出去請賈赦過來。
終于得了半刻空閑,王夫人趕忙擡手拍着相公的後背。
她強壓下心中的竊喜,小心問道:“這事,可會牽扯到我們家玉兒?”
初聽此話,賈政猛地回過頭。眼神中的驚愕,好像看見什麽鬼怪一般。
真是無知婦孺,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自己那點小算盤。
他知道夫人的算盤,無非就是惦記大房手中的爵位。賈琏一旦死了,繼承爵位的人肯定是寶玉。
可那也得咱們賈家手裏有爵位啊!!!夫人,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多大的事?
弄個不好,抄家都是輕的!!
就是元春丫頭,都要給打入冷宮。
…………
…………
賈赦到最後還是沒來,他實在抹不開面子。
可能自己也是覺得此事不大,說來說去也就當一回掮客。真要追究起來,推說自己不知情不就好了?
他沒來,甯國公的當家人賈珍,倒是帶着兒子賈蓉一起來了。
他們父子倆都是色中餓鬼,倒沒有謀逆的膽子。可他們的麻煩事也不小,竟然是跟虧空大案有關。
自打兒媳秦可卿早逝後,甯國府就徹底沒了靠譜的持家人。府上幾百号人整日吃喝,花銷甚大。
爲了填補這個窟窿,當時京師勳貴四處找助力,一同圖謀海事的款項。賈珍得知此事,是第一個拍闆加入的頂級勳貴。
如今連齊國公陳家都被抓進天牢,他才慌慌張張的找賈政借錢,想要彌補一下朝廷的虧空。
真是是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賈政從賈珍口中得知天文數字,方才下去的火氣,又蹭蹭往上漲。
“你們到底是怎麽花的?近百萬兩銀子,就是鋪在地上都跟幾座小山一樣。你們府裏的人,就這麽荒唐,啊?”
賈政雖然甚少管家,可他知道這麽多銀子,光吃吃喝喝必然不可能。
必然是全府上下生出無數蛀蟲,主人糊塗下人貪污,一起做下的荒唐大事。
賈珍說到睡女人,還有些本事,不然也不會不放過自己兒媳。可說到管家有道,連他和尤氏在内,都是些糊塗蛋。
他們府上的下人,在外買房買奴的事情,早已弄得人盡皆知。偏偏賈珍還以爲此事,是自家門風興旺的緣故。
不然爲何榮國府隻有一個賴嬷嬷在外有家有奴,而我們甯國府卻有那麽多受擡舉的下人。
賈珍把事情想的見到,才會如此糊裏糊塗度日。如今李贽底氣甚足,執意要大辦兩案。
賈珍才想起上門求情,一來想跟榮國府借些銀子,二來想讓賈政出面,給陛下說說情。
隻要寬限些時日,咱們賈家又有多少錢是填補不上的?
是無知者無畏?還是天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賈政不得而知。
不過事情發展到這個份上,他終于給賈赦和賈珍聯手氣暈過去。
…………
…………
榮慶堂處,賈母還在安慰史湘雲。
這孩子自小命苦,從出生就沒個父母依靠。
如今史家三叔做下此等混賬事,還要牽連到一日家福都沒享受的侄女,實在可惡可恨。
見史湘雲還是驚慌的模樣,賈母仔細想想,還是道:“别怕,有姑奶奶在這。”
賈母是朝廷親封的一品诰命夫人,這身份絕對是天大的殊榮。非夫君立下天大的功勞,實在難以獲得。
賈母雖然對此事沒把握,可爲了内侄孫女。穿上官服,去皇後娘娘求個情,問題倒是不大。
畢竟史湘雲隻是個孤女,上無父母,又養在自己身邊多年。老國公夫人的面子,那怕皇上不挂念,皇後也會通情開恩。
才把啜泣的史湘雲安撫住,寶玉剛轉憂爲喜。外頭就沖進來一個小丫鬟,急切道:“回老太太,二老爺剛剛暈過去了。”
“什麽?!你說我爹怎麽了?”寶玉更覺眼前一黑,今個兒自家是怎麽了,事情一件接一件來?
“快扶我去看看!”
到底是親兒子,賈母哪裏敢耽擱。忙讓鴛鴦扶起自己,就要往榮禧堂去。
好在這個時候,寶玉難得急中生智,拿出一份擔當來。
他勸着賈母:這個時候我爹哪兒必然亂的不行,讓孫兒先去打聽情況,回頭再來給您禀報。
寶玉知道,能把他那個古闆老爹氣暈過去,必然不是小事。萬一再把老太太氣出好歹來,湘雲妹妹的事情可怎麽辦?
他一撩衣袍,快步跑到榮禧堂着,就見下人忙進忙出。王夫人更是捧着一份藥碗,用湯勺小口喂到賈政嘴邊。
說來也怪,賈寶玉經過平安州之事,已經有些成長。他竟看出王夫人的臉色,是愁中帶喜,神情還算鎮定。
偏偏他爹的神色,那才叫一個面如死灰,行将就木的衰敗,實在吓人的很。
“爹,你怎麽了?”寶玉湊上去,站在軟榻邊上,小聲問道。
“你爹剛醒,沒什麽大事,你隻管回去讀你的書。”
王夫人還不願寶玉牽扯進麻煩事,想把寶貝兒子支開。
“糊塗。”賈政氣若遊絲的罵了一聲,又對王夫人擺手道,“你出去,我有話跟孩子說。”
“什麽話,不能當着一家人講。”
王夫人面露幾分急色,如此關鍵時刻,老爺你真要出手搭救大房啊?那我兒子怎麽辦?那這個榮國府怎麽辦?
“出去!”賈政已經不指望王夫人,出聲喝道。
到底是不敢把老爺再氣暈過去,王夫人沒辦法,隻好給寶玉使了個眼神,起身躲到偏房去。
“玉兒,你過來。”
寶玉依聲上前,握住賈政伸出來的手。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爹的這隻手也會發顫。
“玉兒,你在平安州立的功勞,爲父可能有用。”
寶玉雖然不知事,可到底在金窩窩裏長大。對俗事浮雲看的極淡,忙道。
“爹爹若是有用,你隻管拿去用就是。爹爹,咱們家可是發生什麽大事?”
賈政也不願傻兒子跟着白擔心,強撐起聲音道。
“我明日寫一封書信給你,你拿着它,去宮裏找你姐姐。記得,一定要親手交給你姐姐!”
“诶。”
感覺到自己的手掌被賈政捏的生疼,賈寶玉忙點起頭,出聲應道。
“記着,不論發生什麽事。不準找你姑父,千萬不可找他。”
“那舅舅呢?”
“他如今是自身難保,你也不必管他。”
哈哈哈哈,來了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