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茅大慶的出現,陳恒的反應并不像守将那般驚慌。經曆過清風寨洗禮的陳恒,遠比一般人更能看穿部隊的底細。
茅大慶的部下,乍看之下有兩、三千之多。可大多數人連件像樣的盔甲都沒有,更缺少攻城的利器———火炮等物。隻靠着對方手頭的刀槍棍棒,想要砸開重兵把守的建南關,無疑是癡人說夢。
正是看穿對方的底細,陳恒才更奇怪對方爲何會來此。帶着這樣的部下,茅大慶又缺少名留青史的智謀、勇武,是什麽樣的底氣支撐他率部來犯呢?
陳恒想不明白茅大慶的緣由,隻因他不清楚對方最近的際遇。
清風寨的草寇,從一開始就以家仇、家恨的名義聚集。這些人雖來自天南地北,可相似的出身和際遇,才是造就他們人心齊、難剿滅的根本原因。
暗地裏雖少不了水溶的資助和通風報信。可水溶和大當家都沒想到一個問題,清風寨得以發展壯大,他們預設的敵人和目标,正是像馮紫英、衛若蘭一類的豪門世家。
從一開始,這兩者之間,就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初期大當家還能依靠往日威信,以帶着大家重造朗朗乾坤的理由,來說服弟兄們接受招安、共處。
等到茅大慶等人,在軍中越發感受到馮紫英、衛若蘭爲首的排擠、蔑視,矛盾便在暗中急速加劇。
水溶和史鼎正是因爲看穿這點,才會選擇分兵兩處。既能圍點打援,也能趁機消耗一波流寇的人數。畢竟比起鬧意見的流寇,馮紫英、衛若蘭能帶來的政治助力明顯更大。
其中涉及的取舍和政治妥協,都是爲了重新整合,做到軍中上下一心,哪怕隻是明面上的和氣。
水溶和史鼎的盤算是好的,可他們沒料到辛素昭來的這麽快,打的這麽狠。
仗着手頭都是能騎善射的邊關老卒,辛素昭充分發揮部隊的機動性。想打就打,想走就走。偶爾半夜來射幾隻火箭,也能引起一些騷亂。
連日的受挫,以及戰事上的不力,遲遲未能趕來彙合的馮胖子,都在加劇矛盾的爆發。眼見水溶始終無意拿世家開刀,隻會做些和稀泥的舉動。
再想想當年落草爲寇、呼嘯山林的快樂自在,倍感失望而心生去意的茅大慶,當即聯系了幾個往日要好的弟兄。
數人一拍即合,原是想着自己脫身,重尋一方天地。
也不知哪個倒黴催的走漏消息,等到翌日茅大慶要走時,已經有數百人暗暗表态,想要跟着他一起離開。
這些都是清風寨的老弟兄,往日都是一個大鍋裏吃飯,一個鋪上睡覺。真叫茅大慶棄之不顧,如何可能。
茅大慶是個性情中人,若沒有這份性情,他也不會放着上好的軍中前程不顧。
可如此多的人要走,萬一被發現,勢必會被水溶和大當家不容。
茅大慶想了個法子,他要等一個機會。
沒過幾天,這個機會就他等到了。
辛素昭再次率部襲營,又一次被水溶留下斷後的茅大慶,終于選擇徹底分道揚镳。
追擊的辛素昭,并沒有爲難這一小波脫隊的叛軍。也許是看不上這點蚊子肉,辛素昭至始至終都咬在水溶大軍的身後。
僥幸脫困的茅大慶,在平安州走上半日,發現又有不少兄弟聞訊趕來彙合。
眼看跟着自己的人馬越來越多,茅大慶沒辦法,隻好選擇先帶人回清風寨暫時落腳。
可等他們回到烏獴山,看到已經被陳恒付之一炬,化作灰燼的山寨。
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的弟兄,茅大慶亦是深深感覺到無力。
連視之爲歸宿的清風寨都化作泡影,天下還有何處可以安身呢?
茅大慶站在空曠的山道上,默默思考着。
眼下能供給他們的選擇不多,是帶着一幫兄弟繼續東躲西藏,還是獨身一人,落個自在清淨。
茅大慶其實很想選擇後者,可看着對自己寄予希望的弟兄們,他又很難說出讓大家各奔東西的喪氣話。
因盛名廣受兄弟信任的茅大慶,最終也爲盛名所累。
一個人是光腳,幾千人光着腳,那就不是光腳了。
…………
…………
“那你爲什麽不去占山爲王?”
城門下,陳恒看着自縛雙臂,下馬走進來的茅大慶如此問道。
“人貴有自知之明。”茅大慶垂着頭,他的模樣,哪有昔日大鬧甄家的不可一世。
“我連字都不識一個,又怎麽能帶着他們搏個生路出來。到最後不過是一樣的結果!”
也不知道到底經曆了什麽,在陳恒的視線裏,茅大慶萬念俱灰道,“反正不論我怎麽做、做什麽。在他們眼裏,都是一個種地的泥腿子。”
茅大慶口中的他們是誰?陳恒也有些猜測,隻是不知道猜的對不對。
說完這話,茅大慶發出莫名的輕笑:“若是拉着弟兄們占山一方,驅使他們爲我一人抛家舍命,我跟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别。”
許是自知自己死期将至,茅大慶當着周圍戒備的守兵,對着陳恒露出幾分凄苦的慘笑,“他們都說你是好官,陳大人你讀書多,我且問伱一句,天下真有我們這等下民安居樂業之地嗎?”
對于這位主動投誠,想用自己一條命換取弟兄安危的男人。
陳恒由衷的生出幾分敬意,能爲常人所不能爲,怎麽不是當世大丈夫呢?
“有的。”陳恒認真的說道,“書上所描述的天下大同,從來不是一個虛構的傳聞。它是人心所向,将來必然會實現,隻是早晚的問題。”
聽着陳恒如此笃定的語氣,茅大慶沉默片刻,突然昂首大笑。
笑着笑着,竟有兩行淚從臉龐滑落。
良久後,茅大慶才對着陳恒唏噓道:“要真有下輩子,也讓我投個好胎。嘗一嘗世家子的日子,是什麽滋味吧。”
這話聽着,實在叫人心酸。陳恒想不到足以寬慰的話,隻好坐視守兵上來,将茅大慶緝拿下去。
随之而來的,是數千準備投誠的流寇。不知道茅大慶是如何說服他們,這夥人垂頭喪氣的走進來時,都小心翼翼看過一眼陳恒。
他們在看陳恒,陳恒其實也在打量他們。
茅大慶想要替他們求條活路,可朝廷自有法度在。擺在陳恒的難題,是如何替這些人争取一條活路。
一旁的守将還在替陳恒開心,嘴上不無羨慕道:“恭喜大人,有了這份功勞,他日青雲直上,指日可待。”
陳恒什麽反應都沒有,隻站在城樓的坡道旁,看着茅大慶遠去的背影。
…………
…………
十日後,到了十一月的最後一天。陳恒終于收到黛玉的回信,信中所寫的字迹,都是爲夫君平安無事的喜悅。
都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唐朝的詩句,拿到今日還能适用。不得不讓陳恒感慨一句,曆史的驚人相似性。
在建南關發閑的日子裏,能有這樣一份家書在,足以慰藉陳恒寂寥的内心。黛玉的溫言片語,更加勾起陳恒對家的想念。
趕在十二月來臨前,陳恒躲在建南關裏,準備給朝廷寫一封公函,想要提前帶民夫們離開。最近趕來支援的府兵、州部别駕甚多,陳恒能發揮的作用實在有限。
與其在此地白白耗時間,還不如早點帶民夫們回家,也能趕在新年來臨前團圓。陳恒原本是這樣想的,卻被突然的訪客打亂計劃。
“殿下,你怎麽會在此?”陳恒對着李俊發出驚呼。
後者剛剛被護衛引進來,見到陳恒老神在在的坐在堂内,當下道:“父王放心不下你,就跟皇爺爺請命,讓我來看看你。”
沒想到千裏之外的太子,此時此刻竟還惦記着自己。陳恒說不感動,那肯定是假的。畢竟對方派來的人選,是自己的長子李俊。
誰知這李俊也不是空手來的,他才見到陳恒,連茶都顧不上喝,就開始傳遞李贽的口谕,示意陳恒馬上入京面聖。
怎麽偏偏趕在這個時候?陳恒心裏泛起嘀咕。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他沒法抗旨,隻好收拾行囊,跟着李俊一同上路。
與他一道同行的還有柳湘蓮、賈寶玉等人。
寶玉啊寶玉,終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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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初七,陳恒重新回到闊别一年之久的京師。人剛在渡口處下了船,林家派來接人的馬車,已經在此等候多時。
李俊知道林禦史必然有一番話要對女婿囑咐,隻跟陳恒約定明日早朝後,王府會派人來接他。
分道揚镳後,陳恒拉着柳湘蓮、信達,當即坐上回家的馬車。才至門口,陳恒就見到林如海穿着官袍等在此處。一看對方,就是剛從署衙回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陳恒趕忙跳下馬車,快步走到林如海面前,問候道:“嶽父……”
林如海攔下正要行禮的陳恒,将他好一番打量,才安心道:“平安無事就好,平安無事就好。”
說這話的時候,林如海自己眼眶微紅,真看不出對方往日運籌帷幄的自信。
久違的聽到家人關心,陳恒的鼻頭亦是冒酸,強忍着心底的波動,陳恒主動握住林如海的手,翁婿兩人并肩走入家中。
已經在大堂等候多時的賈敏,才見到陳恒的身影,就開始數落女婿:“恒兒,你現在也是成家立業的人。你爹在信中沒告訴你,量力而行,保全自身嗎?你要有個萬一,你讓玉兒怎麽辦,你讓娘怎麽辦。”
知道賈敏是關心則亂,陳恒亦是不敢多言。隻好低着頭,聽着長輩的教誨。
賈敏又是說上一通,才把心底的火發完。再去端詳陳恒憔悴的模樣,賈敏又忍不住歎氣道:“這幾天在家裏好好養養,娘命人給你炖些補品。你要這般模樣回去,玉兒看到,不知要落多少淚。”
見夫人終于松口,林如海才适時的出聲道:“好了,若沒有恒兒的機變處置,平安州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
一家之主都這般說了,賈敏也不好多說什麽。她尋了個由頭起身,将大堂留給這對翁婿。
眼見沒了旁人,林如海再次看向昔日學生,良久後才道:“這事你做的好,我知道你的顧慮和擔憂。你能以天下百姓爲己任,我很爲你感到高興。”
師生二人,相交十數年。林如海了解陳恒,更能看出陳恒選擇的意義。
能得到恩師的理解,陳恒這才松了一口氣。剛剛賈敏發怒的模樣,就是他看着也後怕的很。
“你别擔心你娘,她說的都是氣話。她一心盼着你跟玉兒能過好日子,用不着什麽建功立業。”
“孩兒知道。”陳恒笑了笑,機敏的倒了杯,遞到林如海面前。
久違的享受女婿的伺候,林如海頗爲自得的笑道:“明日陛下召你入宮,你可知是因爲何事?”
這不是等着您老說嗎?陳恒嘿笑一聲,露出求教的表情。
“陛下有意徹查牽扯謀反的勳貴。”林如海知道陳恒的重要性,明日這孩子進了臨敬殿,一開口可能就是無數人頭要落地。
眼下隻有翁婿兩人,陳恒直接開口問道:“爹,你的意思是?”
林如海就喜歡陳恒的一點就通,他當即招招手,對女婿道:“附耳過來。”
…………
…………
翌日,陳恒在臨敬殿再見李贽時,很爲對方的憔悴樣子深覺意外。
他以爲太上皇的離世,陛下不說老懷大慰,最少也該彈冠相慶。再看對方這副憑空老了幾歲的模樣,實在不像假裝。
今日殿内除了陳恒和李贽外,隻剩下一個首輔韋應宏在場。是的,剛入内閣不久的韋應宏,在國葬期間已經升任首輔。
顧載庸這個老狐狸,趁着太上皇離世的檔口,連番上書請辭。
老顧不愧是在權力場浸淫許久,他選的時機是如此恰到好處。
又是稱病,又是借着各種理由告假,逼得李贽不得不點頭同意。
内閣的平穩更疊,直接導緻顧載庸全身而退。連吏部尚書顔虎,都在有樣學樣開始裝病。
兩大核心權力機構的真空,加上外部情況的惡化。讓李贽不得不放過他們,先把注意力放在意圖謀反的勳貴身上。
君臣間久别重逢,李贽将陳恒上下打量後,倒是難得稱贊道:“比之前更有男人樣了。”
韋應宏心照不宣的看過陳恒一眼,才出聲回應道:“微臣倒覺得狀元郎更清瘦、憔悴一些。”
“林愛卿沖你發脾氣沒有?”李贽竟然還有八卦的閑情,看來心情還是不錯。
爲了之後的談話做鋪墊,陳恒主動老實答道:“嶽父沒有,嶽母倒是發了些火。”
“應該的。”叫臣子如此坦誠,李贽還有些意外。索性點點頭,感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國葬禮要到年底才結束,李贽這話聽着,實在叫人玩味的很。
不過應該是陳恒想多了,因爲李贽接下來的話,就是:“你這嶽母,年輕時就是個不省心的。發些脾氣也正常,你不必多想。”
陳恒老實應了一聲,規規矩矩的站在兩人面前。
李贽見他這副拘謹模樣,就沖夏守忠招招手,給陳恒搬來一張凳子。
後者趕緊看了首輔一眼,見這位文臣之首眨眨眼,他才坐下。
其後三人稍作閑談,不外乎是拿林如海的事情打趣。當時陳恒決定在平安州堅守,林如海就猜背後是韋應宏和李贽的主意。
他這位嶽父不好找李贽發脾氣,可對韋應宏就不用那麽客氣。
老林家就這一個女婿,陳恒跟黛玉更是新婚不久,連孩子都沒生下。
真要有個萬一,林家跟韋家的世交關系,怕是要當場斷在這裏。
韋應宏連道幾句:你幫我跟你嶽父好好通融通融,咱們兩家可要把這事翻篇才好。
陳恒豈有不答應的道理,讓這位新晉首輔隻管安心。等回去找個機會,他必然會替兩家長輩說和。
見他們聊的差不多,李贽終于出聲道:“跟朕說說你在平安州看到的東西。”
重頭戲終于來了,陳恒深吸一口氣,又在心中過了一遍林如海的提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