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水溶的離開,陳恒并不意外。不管用的什麽名義,人家舉旗是爲了造反。隻要明白了别人的戰略意圖,去猜測具體戰術就變得有迹可循。
解決問題的方案,一定出現在高于問題的維度上。咱們要學會向上去思考,要以高于問題本身的層次,去尋求解決之道。與行事果敢的水溶比起來,更精于戰事的史鼎或許是陳恒更願意面對的敵手。
“大人覺得他們要去哪裏?”時至今日,王二已經不敢小觑這位文弱書生。對方雖不能臨陣殺敵,靠着身先士卒以服衆。可陳恒展現出來的謀略和眼光,以及言出必中的結果,都在刷新王二對書生的固有認知。
面對王二抛來的問題,陳恒知道這是對方在向自己低頭。好面子的武人,總是喜歡用些暗戳戳的小手段,表明内心的心悅臣服。
“武勝關。”陳恒給出自己的答案。他的判斷依據有兩點,其一是水溶敢趁夜色行軍,目的地必然不遠、道路必然通暢。從此處直奔長安,中途少不了山路。絕非夜間行軍的良策,非智者所爲。
其二是武勝關後的人馬,正是永興節度使馮胖子所部。将這批人引出兩湖,順帶接手兩湖運來的龐大軍需,将極大緩解叛軍的戰術困境。
到時,隻要趕到長安逼迫雲光就範,馬上能形成三州割據的局面。不論是北上攻打京師,還是養兵自重、以待天時都是上上之策。
這般想下來,後面的勝負手,就看武勝關的魯應雄是如何應對,以及朝廷的援軍到底何時抵達了。
望着寨樓上的殘陽,陳恒陷入短暫的沉默。他知道此刻開始,清風寨在戰場上的局勢,将變得無足輕重。
一旁的王二還在興奮的數着軍旗,經過大緻估算,史鼎還能調配的人馬,隻有兩萬人左右。
這個發現,讓王二振奮不少,對堅守下去的信心,又多出不少。
臨陣指揮、布置,并不是陳恒的強項。他抛下欣喜的王二,人剛走下寨樓,就往後方傷員處尋。打仗打的是方方面面,知彼更要知己。眼下局勢雖得到緩解,可尚有許多後勤事務等着他去調配處理。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記好每個人的陣亡和斬首。虛無缥缈的獎賞,還在遙遠的未來。可也是困境中的囚徒,賴以苟活的希望。若沒有這麽一個奔頭在,如何讓民夫們相信會有榮歸故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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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溶走的幹脆,同時帶走了大多數流匪頭目。這批人雖算做可用、可信之人,可與馮紫英等人的矛盾,實在是水溶和史鼎要百般頭痛的難題。
茅大慶等人出身貧寒,又受世家豪族逼迫,緻使家破人亡,落草爲寇。他們當年能被水溶派人聚攏,靠的就是報仇雪恨的名頭。可如今來到明面上,卻因爲馮紫英、衛若蘭等人,遲遲不能成行。雙方私下,更是多有摩擦、鬥毆。這兩批人,從一開始就不是同路人。
借着分兵之由,将原先的流匪打散重組,是水溶和史鼎的意圖之一。營地内留下的兩萬人馬,約有一萬五都是茅大慶等人的舊部。另有五千,是史鼎的直系親随。
這批底層流匪眼睜睜看着茅大慶等人,以升官的名義被調遣走。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新到的郎将已經給他們安排好明日的攻城序次。
等待屬下們安排好各處事宜回禀,史鼎頗爲欣慰引導衆将士坐下。這些剛剛到任的郎将,很是擔心流匪的能力,更難理解史鼎的深意。
聽着衆人對明日戰事的擔憂,史鼎不得不出言安撫道:“無妨,若有失,必不會怪罪你們。”
大家一聽,就懂了大半。這是大将軍要磨一磨軍中的派系,趁機削弱下流匪的勢力。當下就有人出聲問道:“大帥,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這一看,就是剛剛觸碰到權力的新丁。還不等史鼎答複,已經有出身世家的将士,站出來解釋道:“非我同類,其心必異。事無頭不成,可你見過人有兩身嗎?”
底下的人,聽到這個說法,下意識看看史鼎。見其沒出聲,顯然是默認了這個說法,當即就沉默下去。
史鼎确實是這樣想的,叛軍内部如今有兩個派系。以馮紫英、衛若蘭等人爲首的世家子弟,以茅大慶等人爲首的流匪。前者跟着王爺幹,圖的是升官發财,立不世之功。
後者的人生經曆過于複雜,相比起建功立業,更感興趣的是去找故鄉豪族報仇雪恨。而這部分人,恰恰是水溶未來要積極争取的力量。
既然路線上出現分歧,那被抛棄的會是誰,已經不用史鼎和水溶多言。
所謂的血海深仇,放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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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數日跋涉,柳湘蓮和賈寶玉終于抵達長安節度使的府邸。以賈政的名義遞上的拜帖,自然不可能受到門房的阻攔。雲光換過一套待客的衣物,便走進會客的大堂内。
“世侄不在王爺軍中安坐,爲何會來長安啊?”
雲光不知道賈寶玉的來意,隻好借着兩家的交情,打起馬虎眼。
賈寶玉卻謹記陳恒的叮囑,能少言就少言,能盡快脫身就盡快脫身。他按照陳恒的吩咐,出聲答道:“來給大人送信。”
雲光年過五十有餘,長得膘肥體壯,若非官袍在身,瞧他這模樣更像一個富家翁。聞言,雲光發出樂呵呵的笑聲,并不急着讓賈寶玉拿信,隻打聽起對方從何處來、走的什麽道。
寶玉不想賣言語上的破綻,隻做偶爾點頭、偶爾搖頭的模樣。見自己半天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雲光隻好攤手,示意寶玉拿出随身攜帶的書信。
等到書信入手,雲光在燈下展信一閱。隻見上頭寫着:懸崖勒馬,既往不咎的字樣。雲大人心中立馬生疑,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按下複雜的思緒。對着賈寶玉問道:“這信是誰給你的?”
看到對方真依照陳恒的猜測說話,賈寶玉的心思當即一凜,慎言道:“世伯,寫信之人讓我給您帶句話。”
“講。”雲光皺起眉頭。
“永興節度使馮大人不會來。”
雲光聞言,猛地擡起頭,看着面前風塵仆仆的寶玉。對方的模樣,哪有什麽白玉公子的風流倜傥。連日的奔波,早讓賈寶玉的面容十分狼狽、憔悴。
“這信到底是誰寫的?”雲光下意識追問道。
賈寶玉又沉默下去,因爲陳恒就隻教了這句話。其後不論雲光如何出言挽留,如何打探情況。他都謹記陳恒‘千言萬語,不如一默’的叮囑,隻憋着聲當起啞巴人。
雲光原本有意強留兩人在府中做客,奈何柳湘蓮記得陳恒的吩咐。長安的事情一辦完,得馬上帶賈寶玉回平安州找大人。
稍稍喝過幾口水,柳湘蓮立馬帶上賈寶玉出城,繼續騎馬出關遠行。待他們趕到平安州的地界,正撞上水溶的軍馬朝着武勝關進發。
數萬人的長隊,在白日下拉出數裏地。偏巧水溶有就地紮營的打算,柳湘蓮躲在林子裏看上半天,就回身找到賈寶玉商量。
“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誰知道後頭還有多少人?”
聽到柳湘蓮的抱怨,賈寶玉的内心還有些興奮。他剛剛辦成陳恒的差事,内心正醞釀着别樣的情緒。此刻便激動道:”柳二哥打算怎麽做,我聽伱的便是。”
“趁着他們紮營歇息,咱們直接從遠處繞道過去。先從下方往建南關去,再從建南關往上走,進烏獴山。”
見柳湘蓮直接拿了主意,賈寶玉當即點頭同意。還處于懵懂的公子哥,眼下隻想到今後回去,如何跟姐姐妹妹們吹噓今時今日的經曆。這份驚險刺激,豈是一個大觀園可比。
兩人繞上一個大圈,又花去一日才來到建南關。連日的奔波,随行的軍馬已經不堪重負。柳湘蓮領着賈寶玉入關,準備找士卒們換兩匹軍馬。誰知卻在此處,見到已經駐紮多時的辛素昭。
突聞大兄趕到的消息,一陣狂喜的柳湘蓮,直接抛下賈寶玉就去尋辛素昭。自從沈州一别,到現在已有兩三年未見。辛素昭也沒想到會在此碰見舊友,聽到陳恒身陷敵營,生死未蔔,更是眉頭緊皺不已。
“大兄,真沒想到朝廷派來的将軍是你。”柳湘蓮還在興奮的搓手,甚是欣喜道,“朝廷能派你來,大人真是有救了。大兄,大人如今困在烏獴山中,就等着你發兵呢。”
一水的北地健兒,又都是從邊關調來的骁勇悍将。柳湘蓮都不敢想象,将這股力量砸在烏獴山裏,會掀起何等驚濤駭浪。
我家大人,有救了!!!柳湘蓮如此想到,完全沒有注意到辛素昭的神色變幻。
“陳大人的處境,我已知曉。隻是軍機大事,不可妄動,不可妄議。”辛素昭擺擺手,在柳湘蓮巨變的神色下,如此說到。
“大兄,你說什麽?”柳湘蓮實在不敢置信,他直接從座位上起身,快步來到辛素昭面前,尋問道,“大兄可是心有顧慮?大兄放心,二弟知道山中的各條小路,願爲馬前卒,先鋒探子。必然能帶大軍,安然無恙的找到大人所在。”
辛素昭深深的看一眼柳湘蓮,直到對方講完自己在平安州的遭遇。後者更是拍着胸脯保證,“别的不敢說,大兄,有我在,保準大軍不會迷失山中。”
“軍機大事,不可妄動,不可妄議。”
誰知辛素昭來來去去,還是這麽一句話。
柳湘蓮這才不敢置信道:“大兄,山裏被困的那個人,可是你的同窗摯友啊!朝廷派你來,不是救他的嗎?”
“朝廷派我來,是爲了平叛。”辛素昭沉聲道。
“那你就要置大人的安危與不顧?”柳湘蓮負氣質問着。
面對着柳湘蓮的糾纏,辛素昭不得不冷聲答道:“平叛就是救他。”
當着一衆屬下的面,被昔日好友如此逼問。辛素昭已經很給柳湘蓮面子,放在軍中其他将校面前,誰敢跟他這般大小聲說話?
柳湘蓮氣到大罵:“人都死了,這叛亂平不平還有何用。辛素昭,我最後問一遍,你當真不去救大人?”
“不去。”辛素昭已是發惱。如今敵我情況不明,手中的探子,至今沒個實情回禀。若不是柳湘蓮突然道出水溶的部下,正聚集在武勝關前。軍中發出去的探子,還在烏獴山前打轉呢。
“哪怕大人死在陣前,你也不去?”柳湘蓮想不明白,昔日重情重義的大兄,爲何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那他就該死。”辛素昭亦是冷聲作答,甚至用雙手撐在公案上,同樣起身,一雙發着寒光的眼眸,朝着柳湘蓮逼視道,“爲人臣者,食君俸,領君恩。報國死,本就是臣子的本份。柳湘蓮,我也告訴你。指望我率部貿然入山,門都沒有。持行的命是命,我八千兒郎的命更是命。三州之地的百姓的命,亦是重于泰山。”
“你…你……你……”柳湘蓮氣到面色通紅,他伸手指着辛素昭半天。突然拽起自己的衣袍,怒而拔劍。
“辛素昭,今日是你背信棄義在先,絕非我柳二郎忘恩負義。往後你我之間,橋歸橋,路歸路。”
言必,柳湘蓮不再言語。隻負氣丢下半截衣角,怒氣沖沖的轉身離去。
無端端見識到一場好友反目,軍中将士一時不敢多言。他們可都記得,自家将軍剛剛聽聞柳湘蓮入營時的欣喜模樣。怎麽好好的,就玩起割袍斷義了呢?
“将軍,要不……”
有辛素昭的親信,想主動送個木梯給自家将軍下。
辛素昭卻絲毫不領情,隻瞪視對方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再敢妄議軍事,就斬下你的狗頭。”
得,就這麽個反應來看。将軍對那姓柳的,實在是客氣的很。說話的那人自覺晦氣,忙潛下聲不敢多言。
痛痛快快洗過澡的賈寶玉,人還未休息夠,就等到氣呼呼的柳湘蓮回來。兩人一碰面,柳湘蓮就嚷嚷着要走。賈寶玉看他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反駁。隻好随他一道,兩人兩馬,直接趁着夜色出關。
辛素昭站在城樓上,注視着他們遠去,消失在夜色下。私下又是加派人手,抓緊趕赴武勝關,打聽水溶的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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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湘蓮找到清風寨,已經是兩日後。那是雙方罷兵的間隙,史鼎這邊要抓緊打磨器具,重新清理沖鋒的山道。而陳恒這一方,也要對着破損不堪的寨門繼續修繕。
在夜色的掩護下,柳湘蓮好不容易叫出王二等人,才跟着賈寶玉一同坐着吊籃回到寨樓上。
“怎麽樣,援軍有消息了嗎?”王二才見到柳湘蓮,就迫不及待的問道。連續堅守數日,山寨裏早已是傷兵滿營,人困馬息。再這樣下去,最多一兩日,就要無人可守了。
柳湘蓮面色一暗,有些不自然的搖搖頭。王二見此,也沒難爲對方。隻重重歎口氣,說了個陳恒的所在。就讓柳湘蓮去後頭,找大人回禀。
聽到柳二郎平安回來,陳恒真是喜出望外的很,忙把他跟賈寶玉一同引進大堂。再聽過對方講述路上的遭遇,直到柳湘蓮說完自己與辛素昭的間隙。
陳恒才拍着大腿道:“二郎糊塗啊。”
“大人,我怎麽糊塗了?”柳湘蓮當下不服,直接辯聲道。
“素昭的兵馬,是平叛的主力。豈能輕入深山老林。”看柳湘蓮還帶着怨氣,陳恒繼續解釋道,“邊關兒郎多善騎射,讓他們在山林裏下馬打仗。那不是昏頭,又是什麽?若是辛素昭真要爲了救我,率部冒入險地。我勢必要埋怨他一輩子……”
合計着,錯的那個人還是我不成?被心中敬仰的大人一通說,柳湘蓮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見他低下頭,陳恒又擔心損了柳湘蓮的心氣,不得不安慰道。
“我知道你心裏記挂我,你能回來陪我共生死,已經讓我喜不自勝。隻是平安州之事,遠在你我一人一命之上。此處的安危,更關系到數萬裏家國百姓的生計。你不要怨恨辛兄,對他的決斷,我是很認同的。”
如此一番恰到好處的安慰,才讓柳湘蓮轉憂爲喜,忙道:“恨不能跟大人同生共死。”
陳恒點點頭,心中又想起辛伯父當年對柳湘蓮的看法。沒讓性情如火的柳二郎去參軍,果然辛伯父有識人之明。
“那……那……”柳湘蓮看了看自己少了一塊的衣袍,面色當下泛起燥紅,十分惱怒道,“我……我……”
看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再看看那件衣服。陳恒如何想不明白當時的情景,他哭笑不得道:“放心,到時我會爲你說和解釋。”
柳湘蓮這才安下心,偏偏嘴上還逞強道:“他要是像大人一樣多解釋幾句,我必然能想明白。來來去去就是一句:不可妄議,不可妄動。不是糊弄人嘛。”
“行了,行了,你先去休息吧。”陳恒擺擺手,打發走柳湘蓮,又把賈寶玉召至面前,尋問他跟雲大人會面的經過。
待賈寶玉三言兩語說完,陳恒倒是頗爲客氣道:“此事辛苦你了,若事成,我必然向陛下爲你請功。”
賈寶玉還不清楚這句話的份量,他隻是略帶欣喜的點點頭,覺得今時今日的自己,跟昔日确實有幾分不同。好似輕飄飄的人生中,多了些沉甸甸的東西。
想到自己跟陳恒一同身在險地,後知後覺的賈寶玉,出聲問道:“現在山寨情況怎麽樣,咱們……能守得住嗎?”
陳恒難得露出一個笑臉,來到賈寶玉的身邊,拍着對方的肩膀道:“不必多想。辛将軍此番來的如此迅速,城下之圍,不出三日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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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如陳恒所料,柳湘蓮走後的第三日。派去武勝關前打探情報的探子,終于帶着水溶的消息回到大營。辛素昭詳細問過各處,終于決定抛下烏獴山裏的叛軍不顧。轉道迎擊人數更加衆多,地勢卻更加平緩的水溶等部。
一道開拔的軍令下達,養精蓄銳數日的八千騎兵,又有五千山東府兵拖後。共計一萬三千人的部隊,才離開建南關,就朝着武勝關的方向飛奔而去。
新年過完啦,哈哈哈哈,今天開始照常更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