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恒跑了。
是連夜跑的。
說來也是好笑,水溶在分别時的話語,雖叫陳恒難以判斷對方話裏的深意。可他更清楚一點,一個關系普普通通的人,突然分享起自己的秘密。那麽不是爲了拉攏,就是爲了謀害。
陳恒知道自己武力有限,絕不是什麽萬軍叢中能全身而退的狠角色。更不想頭鐵,試一試水溶對自己的欣賞,到底有幾分真心。
腦袋搬家這種事,容不得半分胡鬧。陳恒才回到自己營帳,就把信達和柳湘蓮找來。三人一合計,連魯應雄派來的護衛都顧不上通知。直接溜出大營,各自騎上快馬,趁着夜色往後軍大營趕去。
黑夜裏趕路雖難,可等到破曉時分,見到旌旗林立的後軍大營,陳恒才稍稍感到安心。外頭千好萬好,還是自己的草屋破廟好啊。
魯應雄對三人的匆匆折返十分好奇,有意打探陳恒在中軍大營的經曆。兩者雖然有些交情,可水溶如今也沒什麽異動。想全靠一張嘴去指責三軍主帥和大将,那簡直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陳恒打了個馬虎眼,隻推說大軍這兩日開拔,他抓緊回來處理辎重。魯應雄也不以爲意,隻笑呵呵應下。
…………
…………
昨夜就安排好人手的史鼎,還沒吩咐刀斧手出營,就得知陳恒連夜跑路的消息。
寬敞的營帳内,史鼎跟面前幾個兇漢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後,史鼎才氣的拍桌罵道:“真是田裏的泥鳅。”
幾個心腹對視一眼,對着史鼎谏言道:“将軍,要不我等去一趟後軍大營……”
“不可。”史鼎果斷搖頭。
軍中文官死在道上,還是死在大營中,兩者有本質的區别。他們是要舉事,卻不是馬上就辦。罷了罷了,當務之急是要趁這個機會,流盡朝廷最後一滴血。不過一個六品文官,諒他也翻不了天。
上頭有了決斷,做下屬自然隻有聽命。他們默着聲,正偷看着史鼎的臉色,思量是否要抓緊告退。外頭忽然有人來報,說是王子騰的幕僚有請。
史鼎本就在氣頭上,一聽這個消息更是上火。這王子騰真是把軍中勳貴視作自己的禁脔,深怕誰家起勢,就分去自己在軍中的根葉。
“他娘的,早晚殺了這兩個狗賊,給弟兄們祭旗。”史鼎叫罵着,氣沖沖的掀起簾子走出去。
周遭親信不敢多言,隻好默默跟在長官身後出門。
…………
…………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王子騰派來的這倆幕僚,在軍營中的威勢,更是遠勝七品。他們名義上是水溶的助力,實則對于軍機大事幹涉甚多。完全是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水溶身上。
軍中的一衆将領不敢多言,除了史鼎尚能臭着一張臉頂撞一二。就連水溶都得礙于王子騰的情面,對這二人多有忍讓的舉動。這般作威作福,旁人也奈何不得他們。
誰叫對方背後有王子騰呢,誰叫王子騰的背後就是金陵四大家呢。
最後一次軍議開完,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商量的。過了翌日晌午,全軍四萬将士到底是發兵烏獴山了。
左右尋不到薛蟠身影的賈寶玉,在即将開拔的軍營裏亂竄,逢人就打聽薛蟠的下落。一連問了數個京中故交,都無人知道薛蟠的去向。
臨到最後,賈寶玉才竄到馮紫英的營帳内。後者此刻正在穿衣戴甲,見到賈寶玉急吼吼的闖進來,馮紫英忙擺手讓下人先退出去。
“寶二兄,這是出什麽事了?”馮紫英瞧出寶玉的急色,直接展顔問道。
“你可有看到薛大哥,我找了他一早上,連個人影都瞧不到。”
“我哪兒知道,昨夜跟你們喝完酒,我回來也是倒頭就睡。”馮紫英搖起頭,臉上亦是困惑道,“你去若蘭那邊問了沒有?”
“正要去呢。”賈寶玉急得直搓手,他再胡鬧也知道個好歹。三軍未動,自己還能在營裏玩耍一二。現在眼看要打起來,又把薛蟠盼回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兩人正說着話,恰好撞上穿戴整齊的衛若蘭進來。他一聽寶玉在找薛蟠,倒是說上個一二,“真是巧了,我昨夜回營時,恰好看到姓陳的跟柳二哥,帶着人悄悄出去。其中那個,看上去有點像薛大哥。”
寶玉聞言一愣,顧不得在馮紫英這繼續待,直接往陳恒的營帳尋去。等他趕到,哪裏還能看到陳恒的身影。四下打聽之下,才得知對方昨夜走後就再沒回來。
遍尋不到薛蟠的消息,站在營帳外的賈寶玉,坐視一隊隊士卒從面前跑過。今天是個大晴天,陽光有些刺眼,照的士卒手中兵器發出寒光。賈寶玉默默看着,沒來由的一陣心慌煩躁。
薛蟠,伱到底去哪兒了。
已經收拾妥當的馮紫英、衛若蘭,早騎上戰馬走出軍營。兩人雖各自領着一隊兵馬,卻仗着彼此的情誼,自顧自走在一處閑聊。
“真不用管他了?”衛若蘭小聲問着身側的夥伴。
“随他吧。”馮紫英握着缰繩,他的目光眺望着林中驚起的飛鳥。掠翼劃空,白雲悠悠。天地之廣,山林之幽,實在叫人心曠神怡。馮紫英繼續道,“不過是塊中看不中用的寶玉,還不如薛蟠來的麻煩費勁。”
“呵。”衛若蘭發出應和的笑聲。
…………
…………
大軍開拔後的第七日,賈琏終于趕到京城家中。他先是回到榮慶堂裏給老太太請安,又在王夫人的追問下,無奈說出寶玉和薛蟠的近況。
王夫人和薛姨媽的驚慌失措先放下不提,賈老太太更是氣的直接暈過去。後者一把年紀,到老還要爲兒孫憂愁。鴛鴦給吓了一跳,又是請太醫又是灌參湯,才把老太太從昏迷中喚醒。
隻是瞧老太太氣若遊絲的模樣,顯然也顧不上問話。賈琏自知有錯,隻好讓王熙鳳待在前頭侍奉着。自己正要抽身離去,王夫人已經追着他的身後責問道:“他好歹是你的弟弟,縱然是拿繩子綁,你也該把他綁回來才是。你……你怎麽如此狠心,竟把他留在萬劫不複的死地。”
得知消息的賈政,更是氣的直呼“孽障”,又埋怨起王夫人平日的教導,不住道着“慈母多敗兒”的牢騷。
賈琏辯駁不得,隻好黑着臉站在原地。等到王夫人撒完火,賈政連連擺手,他才皺着眉頭轉身離去。好不容易得了空,他卻是直接回到他爹賈赦屋裏。
父子兩人許久未見,卻顧不得閑話家常。賈赦直接問道:“讓你去辦的事,可都有辦妥。”
“嗯。”賈琏小心點着頭。長安節度使雲光跟他們賈家是至交,對方的轄區正把守着烏獴山的左側。這次由賈琏自己出面,替水溶跟雲大人搭橋牽線,正是得了他爹賈赦的吩咐。
時至今日,有許多事賈琏都能猜出一二。他心中雖對賈赦頗有畏懼,可到底是要殺頭的大事。賈琏對着賈赦小心問道:“爹,咱們正要這麽幹啊?”
賈赦瞧出兒子的膽怯,忍不住喝問:“你怕什麽,真要有什麽事,跟咱們家有什麽關系。”想了想,賈赦又補充道,“我不過是跟王爺借了些賭資,一時騰不出手還他。小王爺有求于我,我幫他認識些朋友。就是說到朝中禦史那頭,也是無可厚非。”
事情真能一切如此順利嗎?賈琏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安。他知道他爹日子過的奢靡,花錢總是大手大腳。大房的積蓄,早已是空空如也。
榮國府的公賬裏,倒有些救命錢。雖然一直是王熙鳳把持,可賈老太太和王夫人不定時就會查賬。賈赦縱然有心揮霍,也不敢太過膽大妄爲。
既好色又好賭的賈赦,看着自己不争氣的兒子,忍不住怒罵道:“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蠢驢兒子。”賈赦氣的站起身,對着賈琏開始又打又揣,“你自己想想,你老子這般做,一切還不都是爲了你?”
見兒子還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賈赦也顧不得其他,直接拽着賈琏就坐上馬車出府。他們一路急行,賈琏不知賈赦想做什麽,更不敢掀起簾子往外偷看。
二人一直到了馬車停下時,外頭才傳來馬夫的呼聲:“老爺,咱們到了。”
多年的酒色生活,早把賈赦的身體掏空。八月的京師,天氣明明已經十分涼爽,他的額頭和後背仍舊冒出細汗。賈赦最煩這樣的天氣,語氣中不免帶着怒氣,硬梆梆出聲道:“你過去通傳,就說榮國府大爺上門拜訪。”
“诶。”那馬夫下了車疾步離去,良久,去而複返的馬夫,才小心翼翼禀報道,“老爺,王家門房說:他家老爺得了陛下旨意,正在閉門謝客,暫不好見外人。”
“哼。”賈赦在車内發出極度不滿的聲調。馬夫見主人家沒說話,忙小心拉起缰繩掉頭往府内走去。
賈琏不明白賈赦的用意,他古怪的看向他爹,露出探尋的神色。賈赦一看,終于語氣幽幽道:“你信不信,今日若是你二叔來,他必然會被請進去,以禮相待。”
賈琏當即一震,臉上的疑惑頓去,馬上轉爲難以言述的苦澀。侄女婿到底比不過親外甥,更何況這個親外甥還有個當貴妃的親姐姐。
“就是把東西毀了……”賈赦狠聲道,“我也不可能送到他們手裏。”
賈琏見到他爹嫉妒到扭曲的面孔,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尤其是在他們回家後,得知王夫人領着家丁回娘家,要求王子騰出面寫信,責令史鼎速速把賈寶玉毫發無傷的送回京師。
這夜,王夫人甚至都沒顧上回家。
賈琏一人站在偌大的榮禧堂内,看着富麗堂皇的高門朱戶,陷入無限的沉思。
人,總的能抗拒權力嗎?
第一更來了,第二更馬上就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