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官場,難免會有朋友,也會有對手。有時候朋友會變成對手,有時候對手會變成朋友。
家中發生這檔子事,王子騰要說不懷疑暗中有人搞鬼,那肯定不可能。
去臨敬殿請罪之時,李贽對王子騰的态度倒是十分友善。君臣之間淺聊幾句,李贽寬慰幾句後,直接把‘誠惶誠恐’的王子騰打發走。
當朝皇帝有意從寬發落,可該有的責罰還是少不了。王府的門客聽到上頭的處罰舉措,隻是輕飄飄一句‘治家不嚴,閉門思過,罰俸半年’,總算是放些心頭的擔心。
妄議皇家之事,這等上可通天的大罪?如此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實在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結果。
他們這些門客在彈冠相慶,紛紛感謝李贽的仁厚。王子騰卻是心中大惱,一張烏雲密布的臉,縱是外人也能看出他的憤怒。
有一、二位頗具眼力勁的幕僚,瞧出王子騰的神色,忍不住問道:“老爺可是擔心剿匪的統帥之人?”
王子騰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的五官剛毅,這般刻意沉默不語,倒叫人不敢過問太多。
書房内的一衆人壓下雀躍的心情,主動站在王子騰的視角思考問題,又馬上明白王子騰生氣的原因。
說句難聽的話,整個朝廷的人都清楚如今王家的富貴,是借了賈家大半的勢。
不然王子騰也不會一再把自家女眷嫁入賈家。可官做到這份上,已經主領五軍都督府的王家,尚缺少一樣最重要的東西。
那就是隻有賈家才有的爵位。
一門雙國公,是何等的榮耀。隻以公侯伯子男來算,王家的伯爵位跟賈家比起來,還有兩個輩的差距。
這在滿朝勳貴來看,就是王家的先天不足。也是王家難以自成派系,成爲參天大樹的原因。
第一次邊仗時,李贽犒賞三軍,連辛耿都因辛素昭的功勞,撈了個保甯侯。獨獨壓着一個王子騰,除了官位和金銀珠寶外,再無旁的賞賜。
看上去隻是一個小小的爵位,落在外人眼裏卻是大不一樣。九省巡檢、五軍都督府是你王子騰的榮耀,卻不是你王家的榮耀。
你王子騰會隐退,更有身死的一天。到時候,難道讓一群公侯子弟聚在一個伯爵家的門下?
别做夢了,官場雖講人情世故,更講一個人走茶涼。
王子騰想讓王家世代簪纓,李贽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如今正在經行的邊仗,若是繼續讓王子騰督戰,事後想不犒賞升爵都不行。
既然封無可封,李贽就更不可能讓王子騰出去。
李贽的羽翼已豐,麾下諸将亦有一番本事。留了一個忠順王監制大局,有意替自己培養一批勳貴的李贽,自然是将王子騰高高挂起,放在台面上供着。
甄府之事傳入京師時,王子騰就有些心動。等到軍糧被劫,薛蟠在平安州失蹤,王子騰更是覺得機會千載難逢。
如今陛下的親信都在邊關,京師裏最知兵的人,除了自己還能有誰?
王子騰有意借剿匪之事,完成王家脫伯入侯的最後一步。
如此關鍵的節骨眼上,竟然被人暗中放冷箭。他豈能甘心,豈肯罷休。
“大人,您覺得此事,是有人在暗中爲之?”一位幕僚替王子騰想明白情況,忍不住站出來發問。
此言一出,大家無不勃然大怒。是何人,竟然膽敢捏王家的虎須?
“嗯。”王子騰終于出聲道。心中卻是不住感歎:可惜,真的太可惜了啊,錯過這樣的機會,今後上哪找??
“老爺心中可有人選?”有門客出聲追問。此人臉上更是惱怒異常,恨不得将罪魁禍首抓出來碎屍萬段。
王子騰心中确實有幾個可疑人選,隻是細細一想,他又沒有十足的把握。
不過王子騰也不急,現在要做的就是等。他要看看,到底誰是最後的赢家。
屆時,罪魁禍首的身份,自然真相大白。
…………
…………
李贽手頭能打的牌,确實不多。稍微合适的人選,都已經派往邊關各領一路兵馬。
京師剩下的人裏,不是能力不足就是資曆不夠。
統帥一方大軍,不僅僅要會打戰,能服衆更是重中之重。
文官裏尚有些門道和分寸,可以從長計議。可到了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一個将門的牌面,遠比亂抓一人爲帥更有說服力。
眼下最适合的人選,自然是保甯侯辛耿,可偏偏此人是最不能動的人選。
好不容易把辛耿扶上京營節度使的位置,這樣一股力量,李贽交給任何外人,晚上睡覺都不會安心。
而劃去辛耿的名字後,能調用的人,就隻剩下四王八公之流。
該怎麽選?該選誰呢?軍前戰事,可以交給史鼎臨陣指揮。那誰來替史鼎壓陣,出面協調好軍中和地方的人事呢?
李贽一時想不到更好的人選,便把林如海召來單獨問對。這是李贽鍾愛的謀臣,更是心腹之臣。
君臣之間商讨完難處,林如海倒是推薦了一個李贽意想不到的人。
“如海,伱不會忘記他是養心殿的人吧。”
李贽有些不理解,林如海素有計謀,怎麽會做出這般失智之舉。
林如海回答的倒是迅速,直接不假思索道:“陛下,正是如此,他才可爲帥。”
聽到這話,李贽馬上就懂了謀臣的意思。真要用到此人,倒也算是一招妙手。
論爵位、論家中資曆,對方确實當得起一方統帥。畢竟對方家父在世時,在軍中也是門生故吏遍布。
隻是這般做,養心殿的那位,就要重新觸及兵權了。
真的要冒這個險嗎?值得嗎?李贽的目光落在林如海身上,君臣之間相識已有二十餘載。
對方忠不忠心的疑慮,隻在李贽心中短暫停留便煙消雲散。他開始認真思考臣子的舉薦,許久之後,李贽才對其出聲問道。
“有把握嗎?”
李贽問的是對方勢成後,有多大的可能跟王子騰另立山頭。
“陛下……”林如海在位置上欠了欠身,竟說起另外一件事,“月前,松江府州同知,曾托臣替他打聽過一個人。”
“誰?”李贽這話問的是松江府州同知。什麽鳥地方官,也敢使喚起自己的大臣來。
再一細想擔任此官的人選,李贽不禁發出嘲笑聲。自家女婿就自家女婿嘛,何必繞這麽大一彎子。
林如海也有些詫異,不知道李贽在樂呵什麽。以爲對方是在問陳恒打聽的人選,忙從懷中抽出一份奏折上呈。
李贽坐在禦上慢慢細看,也不知道上面寫着什麽,臉上的神情逐漸凝重起來。良久,他才咬牙道:“好好好,都是群夜裏的耗子,藏得倒是小心謹慎。”
林如海默默的聽着李贽罵完半刻鍾,李贽才對其喝問道:“你是幾時知道這個消息?”
林如海謹慎作答一番,最後解釋道:“這孩子鮮少有事求到我這。突然來了此事,微臣便寫了書信給他。
初時以爲是他跟史大人起了矛盾,越想越不對勁,才命人暗中再三調查……個中真僞難辯,還請陛下聖心獨裁。”
李贽閉目良久,方才帶着怒火道:“你們翁婿做的好。既然不知道真假,我們試一試就是。”
“去。”李贽對周遭人厲聲吩咐,“宣北靜王水溶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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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騰怎麽也沒想到,接任自己位置的人會是北靜王水溶。可真要細細一想,對方無論是官爵還是家中的資曆,都是挑不出毛病的人選。
老北靜王在軍中的名望,比起賈家兩位國公亦是不差。當年老北靜王能在甯國公仙逝後接掌京營兵馬,靠的就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聲望。
背地裏偷放冷箭的人,會是水溶嗎?王子騰雖有心确定,可想到水溶那張恭敬的臉,卻也不敢完全笃定就是對方。
突然得知自己成了剿匪的統帥,水溶除了再三謝恩之外。離開宮門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往王子騰家中拜訪。
太上皇叫他今後不必叨擾王家,可水溶知道此事繞不開王子騰,更繞不開王子騰背後的賈家。
才進入王家,水溶帶着滿臉的忐忑和小心,走到王子騰的面前,慌張道:“世伯,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見他表情不似作僞,早已得了消息的王子騰假意道:“王爺爲何如此慌慌張張,可是外頭出了什麽大事?”
水溶連位置都顧不上坐,站在王子騰的身邊,拿出比看見太上皇還恭敬的态度道:“陛下今日突然召我入宮問對,有意讓我統領平安州剿匪之事。”
哼,王子騰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卻欣喜道:“這是好事啊。老王爺一生戎馬,爲國南征北讨,屢立戰功。王爺如今年歲相當,正該出來做一番事業,以報君恩,承老王爺之志。”
“可小侄從未統兵過,如何當此重任。”水溶露出些許膽怯,目光在王子騰的逼視下更是連連躲閃,直接俯身請求道,“還請伯父助我。”
看着面前恭敬彎身的年輕王爺,王子騰陷入久久不語。
他實在難以相信,膽敢謀取自己位置的人,會是這麽個好男色的玩意兒。
難不成,真是機緣巧合?
一直晾了水溶許久,王子騰才終于起身,挽起小王爺的身子,感歎道:“剛剛想起老王爺走的時候。哎,不知不覺,故人已經……
老王爺臨走時,曾千叮咛萬囑咐,叫我等舊人照看好小王爺。
現在小王爺能得陛下看重,我若是袖手旁觀,今後還有何臉面去見老王爺。”
“世伯……”水溶聞言,亦是露出應景的感動。直接用手抱住王子騰的雙臂,動情道,“家父離世時,亦是一再告誡孩兒,要将世伯當成自家長輩看待。”
“也罷,也罷。”王子騰輕輕撫着胡須,溫聲道,“我府上,還有一二個得力的幕僚,可以供你差遣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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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的爾虞我詐尚未停歇,已經處在漩渦中的松江亦是事故不斷。
史鼎才從餘杭回到松江,就責令本地民夫和府兵抓緊上路。
胳膊拗不過大腿,哪怕陳恒有意等到夏收結束,奈何知府劉延章率先投降。
請神容易送神難,既然史鼎有意帶着糧草和兵馬一同上路。劉延章自然是求着陳恒不要頂牛,趕緊把欽差大人送走最好。
時值七月中,正是府内夏收經行的如火如荼。陳恒卻隻能帶着民夫,先行一步離開松江府。
當日趕來送行的人很多,街道兩旁的百姓先不必多提。單單來給陳恒送行的人,就有薛家兄妹、杜雲京等好友。
蕭平這些人要留下來,操持兩縣事務。潘又安要維持商界的事宜,能陪陳恒随行的人隻有信達、燕小二等人。
大家相聚在城門口時,民夫排起的長龍還在有序通行。耀陽下的喧嘩熱鬧,帶着幾分難以明述的離别。
才跟家中夫人話别完的陳恒,拉着老杜和蕭平的手,叮囑道:“縣衙若是有什麽事,你可以找杜大人商議。”
“是,大人。”蕭平趕忙答應下來。一旁的杜雲京更是道:“持行你不必擔心。州府裏有我們,保證出不了亂子。倒是你此去,要額外小心些。”
陳恒輕輕點頭,又看向不遠處的薛蝌和薛寶琴,對其苦笑道:“原本想趕在你們回揚州前,我們把酒一叙。看來這杯酒,隻能等以後再覓良機了。”
“大哥勿憂。”寶琴明明自己臉上都帶着擔心,偏偏又寬慰起陳恒,直接放言道,“我昨夜跟哥哥說好。等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們再回揚州。”
陳恒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忙看着薛蝌欣喜道:“此話可當真?”
“知道你這次遠去,肯定放心不下家裏。”薛蝌抖落着雙肩,一邊的眉尾微微翹起,“正巧我的畫還未做好,索性就陪着妹妹留在松江,捎帶着還能處理琴兒店鋪之事。”
無論怎麽說,都是個好大的人情。
有這倆人在,但凡家裏有什麽要事,黛玉跟英蓮也有個能商量的人。
陳恒再三謝過諸位好友、同僚,才翻身騎上信達牽來的駿馬上,握着缰繩對衆人抱拳道:“諸位先行别過,若有任何要緊事,隻管一封書信寄到軍中告知于我。”
臨行之語最是綿長,陳恒心一橫,也不願過多兒女情長。直接調轉馬身,朝着血色殘陽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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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五千松江衛傾巢出動,卻是要跟着史鼎先行一步。陳恒所率領的民夫,因爲要押運軍糧。大家雖是同道,可上了路就有前後之别。
大雍的軍營跟前明一樣,有戰兵、輔兵、民夫之分。戰兵大多是軍戶,更有朝廷下發的盔甲、軍馬、武器。輔兵多是從鄉勇、團練中選出,亦是精通些軍械。每到戰時,這些人都會聽從軍中主将号令。
唯獨民夫一事上,是由各地地方官親自管理。本次應召的州府有許多,可像陳恒這樣親自領隊的知縣卻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縣中縣尉或是主簿出面代勞。
如此小心謹慎,而不是随意選個人來辦。隻因衆人押運的糧草,實在太過要緊。
陳恒在兵部曆事過,曾看過不少實例。
有糊塗官隻管籌糧,不管送糧。道途上,不是被膽大的民夫偷梁換柱,悄悄以次充好,謀些錢财。
就是各地接駕的州縣小吏,直接吃拿卡要。
大家常說的運糧會有折損,道路險阻是一回事。當中有人搞鬼,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
沒辦法,這筆錢,實在是太好賺。隻要膽子大心眼多,一趟下來不知有多少人要發橫财。
如此到了軍中大營,跟軍需官一對接。對方卻不管道上的困難險阻,還是有人偷偷作假。
文書上寫着多少擔糧草,隻要超過兩成折損,通通拒絕入倉。
這樁官司,那怕打到禦前,都是地方官理虧。
檢察不利,辦事失職的評語下來,考評上會變得如何,自然不必多說。
這般在道上走上二十多日,臨到八月末,陳恒終于是抵達平安州地界。
已經快馬先行抵達的史鼎,早早命人在此安營紮寨。陳恒還在馬上打量着大營,身後緊跟的馬車上卻探出一人來。
被緊鎖了一路的賈寶玉,終于扒在車窗邊,連聲道:“妹夫,陳妹夫,好妹夫。你就放我出來透透氣吧。”
眼見對方已經插翅難逃,陳恒對着趕車的信達點點頭,又朝寶玉安撫道:“不必亂跑,此地多悍匪。誰也不知道哪片林子裏,突然會竄出幾個歹人,直接将你綁走。”
綁?你還好意思說綁?賈寶玉聽的氣結,可現在叫他跟陳恒頂牛,又實在不敢。
如今寄人籬下,賈寶玉隻能走一步看一步道:“诶,我省的了。有勞妹夫關心……”
先傳一章,去吃個晚飯,回來碼第二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