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才領了條子,就興沖沖跑出門去。賈琏不願意來,把交接的事情都推給他一人。
他原以爲陳恒還會爲難自己一番,誰成想卻來的如此容易。這般做完了事,等薛蟠趕回客棧見到寶玉等人。
“說來也怪……”薛蟠坐下後,就開始大口喝水,“我連打點的銀子都備好了。”
“然後呢?”寶玉正坐在薛蟠對面,聽到對話不禁好奇道。
“他給了條子,就讓我走了。”薛蟠自己都說的意外。
一旁的寶钗,瞧着倆人面面相觑的模樣,忍不住提點道:“早跟你說了,林妹夫跟你們往日碰到的人不一樣。”
興許是覺得自己這話,聽起來不太好。薛寶钗又馬上補充道:“他能得林妹妹另眼相看,又豈是貪财好色的凡夫俗子。”
雖然因爲自己兄長的事情,寶钗跟陳家的關系不甚親密。可對陳恒的評價,薛寶钗還是相當的高。
面前這倆人,一個人是她兄長,一個是她夫君。哪怕寶钗說的話,他們不願意聽。也不會對其惡語相向,責問居心。
寶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倒是薛蟠主動替其找起場子。
“妹妹,你瞧好了吧。”薛蟠提了提自己的衣袖,“這次我跟妹夫,一定把差事辦的漂漂亮亮。”
離京前,薛姨媽是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幫寶玉辦好差事。
如今榮國府大有禍起蕭牆之狀,大房拿着爵位,二房住着榮禧堂。加之寶玉已經成家,隻要等寶玉做出一番事業,足以說服他人。縱然王熙鳳是娘舅的親侄女,可寶玉還是舅舅的親外甥呢,現在又娶了自家的妹妹。
賈王兩家,通過一個寶玉,實在是親上加親的關系。
等将來妹妹做上國公夫人,那我們薛家,還不是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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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恒不在乎賈家人的算盤,松江府的局勢已經布好。除非上頭發下明旨禁令,不然誰來都不好使。
等到薛蟠走後,他先是把柳湘蓮找來,向對方詢問起城中镖局的情況。後者常年跟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對城中和道上的情況更是門清。
“大人,這行當,城裏大半年裏倒是新多了數十家。”天下聰明人多着呢,哪裏有錢賺,哪裏有油水可撈。隻要得了些風聲,多的是人趨之若鹜。
最近城裏新開設的商鋪實在過多,縣衙這頭自然都有歸檔留案,可陳恒卻沒精力一個個盤算。
問過這行的情況,陳恒不免多嘴幾句,問起镖師、護院和綠林的關系。柳湘蓮恰好有所涉獵,聽聞大人有意打聽镖師的底細情況。他當即笑道:“大人,做這行的人靠的就是江湖面子。武藝反倒是其次……”
陳恒聽的來勁,忙讓其解釋其中詳情。柳湘蓮随即道:“一般的镖師走地兒,都要探山問路。大人伱看,咱們松江的镖師出去。每到一地頭,都會找當地的镖局問一問道上的情況。這條街怎麽走,那座山該怎麽繞,當地人都清楚的很。”
“跟大人您說的那種,領上幾十個勇武之人,到了山林間見匪拔刀,那都是下下之策。能占山爲匪的禍種,手上多少有個幾百号人。若是再多一些,作風狠一些的,帶多少镖師都不好使。”
“隻有跟當地的镖師打好照面。若是貨物太過貴重,還要多盤桓幾日,托本地镖師出面,先給山上的好漢升升點、打打牙。”
“什麽叫升點、打牙?”陳恒聽的突然來勁,直接問道。
“這都是江湖話,說開了,就是送些賀禮上去。山上的綠林吃了這一頓,也不好意思繼續拿東家下菜。該放,就放人過去。”
“還能這樣?!那豈不是兩家來回吃一戶了?”陳恒大呼驚奇,他還當所謂镖師都是遇山開山,掌中鋼刀亮銀銀的狠角色。忍不住笑着搖搖頭,陳恒不禁暗道,“倘若山賊執意不放呢。”
“那就得打聽打聽是有私仇,還是有别的情況。”柳湘蓮最後沉聲道,“總之這兩條道都有各自的江湖規矩,镖局不能壞了東家的營生,不然往後吃不上這碗飯。好漢不能把事做絕,不然不止官府要收拾。等将來落了難,道上的兄弟也要過來踩一腳,沒人能說個不是出來。”
“那平安州這些土匪……”陳恒繼續問道,“也能用這方法過去?”
柳湘蓮聞言,卻是面露幾分怪異,“此地的土匪,倒是不好打交道的很。”
眼見陳恒也露出好奇的神色,柳湘蓮環顧左右一圈,湊到大人耳邊開始聲聲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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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的營生,在松江經行的很順利。六月的鋪子一開,等到七月初的沙船返港,薛蟠已經拉着一幹夥計去川沙廳接貨。其中詳情經過不得而知,陳恒也無意打聽他人的營生手段。隻要對方老老實實做生意,别在松江惹是生非,陳恒也不願多跟他們計較。
忙碌到七月中旬,正是海上吹起季風的時節。松江四處城門,都少不了走陸路的商隊。城内的镖局,更有在此設場立樁,直接在此招攬生意。
薛蟠原本打算多招些人,可大多數镖師一聽,對方要走平安州過,大多都不肯同行。天下能吃飯的地方多的是,平安州是何等地方,哪裏是讨生活的人肯去的。
連着問了數家,都沒人願意接這份差事。薛蟠沒法,隻好拿出巨資,才有一家福建的镖局接了此事。後者亦是有言在先,錢得先給一半,路上的事情都得聽他們的号令。薛蟠也不敢直接帶着夥計上路,眼見有人肯接這個差事,自然是一口答應下來。
終于得了護衛,自然是要盡早出發爲好。薛蟠正要攏着夥計走出城内,卻被一人攔在道上。
“柳二郎,你攔着我們作甚。”薛蟠騎在馬上,看着面前威風凜凜的柳湘蓮,有些拿不住對方的路數。松江誰不知道柳湘蓮是陳大人的左膀右臂,誰見着他都是客客氣氣。
“薛蟠,今個兒你有福了。”柳湘蓮也不是昔日的柳湘蓮,他坐在馬上拱手道:“我家大人有份差事,需要我出趟遠門。正好和你同路,今日且讓你沾沾光,護你走一程。”
這叫什麽事?薛蟠有些驚疑不定,他知道陳恒未必會害自己,但也絕對不會幫自己。可柳湘蓮的一身武藝,畢竟擺在這。說薛蟠不心動,那也是不可能。
見薛蟠主動搭上笑臉,柳湘蓮卻是擺手道:“我隻是跟你同道一程,路上還是各吃各的。你有什麽事,也不必來問我。”
剛想讨好一番的薛蟠,就碰了個冷屁股。可他也不敢沖柳湘蓮發火,沒辦法,誰叫人家後頭有個林妹夫呢。
兩方人暫且合到一處,踩着正午的陽光,出了北城門就往京師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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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前腳剛離開松江,陳恒後腳就收到消息。他有些意外薛大傻子竟然會獨自上路,找來人問起賈琏和寶玉的情況。才知道這兩人,最近都被史鼎帶在身邊會客。
賈家在軍中的背景和人緣,是幾代人積累下來的财富。就是當朝欽差,也希望借一借賈家的金面。有這兩位公子在,史鼎不管跟誰家都能說上幾句話。
真别小瞧這份面子,對軍營裏的人最是好使。可惜寶玉不善此道,跟着史鼎走上幾日,就推脫自己身體不适。賈琏倒是樂呵呵的跟着史鼎,繼續發揮着榮國公大房長子的金面。
賈琏和史鼎的行程,已經轉道去往杭州等地。等他們從浙地回來,剿匪之事就要提上議程。陳恒跟史鼎才鬧過不愉快,彼此間的交接,暫時都由下面的人對接。
哪怕再不情願,該下發的徭役公文,也得針對州府放下去。陳恒在緊鑼密鼓的籌備軍需之事,不免要用上手頭的一些關系。
南來北往的商賈,消息渠道最是魚龍混雜。剿匪這等事,想瞞也瞞不住。有人願意賣陳恒一個面子,施上些助力。有人更好心些,幫着陳恒暗地裏收集平安州的情況。
松江府内忙個不停,百姓們雖有些怨言,可想到此事是陳大人所求,也是應者如雲。有将要離家的男子,都得了父母妻子的囑托:“陳大人是好官,他爲了我們這等人,都能跟欽差吵架,咱們不能不感恩。現在他沒辦法,才求到我們身上。孩子你這次出去,要好好幫陳大人做事。”
“爹娘,我省的。”
一家家的兒郎走出門,開始編戶入列。當縣衙負責統計的文吏,将一長串名單送到手中。原本不想同行的陳恒,見着紙上一個個沉甸甸的名字,當下就改了主意。
在一個深夜,陳恒突然将兩位夫人請到面前,對着黛玉和英蓮,故作輕松道:“玉兒、蓮兒,我想好了。此次剿匪,我準備跟着欽差大人一起去。不論最後情況如何,這些父老鄉親,我得把他們帶回來。”
兩位夫人早收到城内的風聲,她們也清楚自家相公的爲人。百姓以性命相托,他必然不願躲在後頭。
“早料到你會這麽說。”黛玉紅着眼眶低下頭,“這事我也不攔你。隻望你能答應我,平平安安回來。”
英蓮卻是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衣服、鞋子,顫聲道:“林妹妹之前說你會出趟遠門,我還不信。早知你是打着這主意,我……我……”
知道這事,是自己對不起兩位夫人。陳恒心中有愧,隻好上前抱着兩人,“别怕,别怕。我會平安回來的,帶着城裏的百姓一起回來。”
再多的話語,在此時說來,都是蒼白無力。黛玉跟英蓮除了盡量抽出時間,珍惜陳恒在家的日子外,也是别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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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松江已有半個多月,薛蟠等人終于押着貨物進入平安州。平安州其實很大,境内多山多河。官道曲折,鄉村零星。
走在此等兇險地方,護行的镖師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薛蟠是個渾人,卻也不是個十足的傻子。一路上倒是聽話,對這些镖師言聽計從。有江湖老手引路,大家一路走的倒是平安無事。
說是同路,柳湘蓮其實一直遠遠跟在隊伍後頭。他一人一馬雙劍,隻消不是身陷絕境。騎着陳恒那匹小白馬,天下大可去的。這次出門,他更是領了陳恒的差事,先行打探一番平安州的山水地界。
商隊在官道上走了半日路,镖師有心一口氣走完全程。誰知薛蟠見一路平安無事,懶病發作,執意要吃過午飯再走。镖師無奈,隻好叮囑手下人都麻利些,抓緊吃完飯上路。
“怕什麽。”薛蟠得知後,忍不住吆喝道,“該拜的山,該升的點都打點好。再連口好飯都不讓人吃,回頭這些土匪吃了咱家多少,我通通讓他們吐出來。”
想到自家叔父剿匪在即,周遭又沒有外人,薛蟠的話頭不免大起來。他傲視全場,又把目光落在迎風飄揚的旗杆上。上頭一個賈字,一個薛字,是那麽顯眼出衆。
長久相處,镖師們也清楚這位少爺的脾氣。眼下已經接了差事,哪怕再有怨言也得護好薛蟠。除了多派人四處警戒外,有個年輕些的镖師尋到自家頭領面前,輕聲埋怨道:“大伯,等回去時,我可不願再接他的差事。”
“先把眼前事情做好。”老镖頭看一眼年輕的晚輩,叮囑對方嘴上别漏了怨氣。閩地的镖局,内部人員多是沾親帶故。出門在外,不是這等背景作保,誰也不敢把後背放心的交給對方。
晴風陣陣,薛蟠舒服的吃過一頓飽飯。正午日頭大,他躲到馬車上剛剛歇息些。在官道上走出一陣的馬車外,突然傳來叫人意外的喊殺聲。
尚在睡夢中的薛蟠,一下子驚醒過來。他掀了車簾探出頭,就見到遠處林子跑出一幫劫匪。瞧見镖師們的驚慌失措,薛蟠忙驚呼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不是說了都打點好了嗎?你們倒是說句話啊!”
老镖頭也不知是個什麽情況,眼見劫匪們不由分說的殺上來。他騎在馬上高聲道:“綠水青山的朋友還請緩步,有支杆高挂在龍頭。龍王爺吃過窯,淋過牙。亦是給過話……”
道上的行話,一句句的冒出。大意是說咱們懂規矩,已經給當地的頭領遞過禮物。老镖頭見這些人還是不肯停步,額頭的汗一茬茬順着臉頰滑落。
喊殺聲越來越近,薛蟠跟店内的夥計早就慌了神。薛蟠忍不住對老镖頭大喝:“到底怎麽回事,不是都給過錢了嗎,咱們現在怎麽辦?”
老镖頭自己也不知道啊,他一手握着刀柄,又把二十多名子弟呼到周圍。跑近前的匪首,終于打上照面,當即揚聲道:“龍頭說了準話,許了申時左右,過去一家挂賈家旗杆的。你們來之前,剛走過一家,旗頭倒是跟你們一模一樣……”
老镖頭聽聞心中暗罵,這是假李逵借了真李逵之身,有人在玩猴子偷桃啊。常年出來跑商的人,知道有些不地道的人家,會偷偷跟着打點過的商隊後頭過境。
像這般直接搶到别人前面的絕戶計,實在不地道,爲世人所不齒。老镖頭心有疑慮,直接把眼看向薛蟠。這位東家少爺,不會背地裏得罪過誰吧。
薛蟠早給吓的六神無主,他已經聽到劫匪一句句‘留下買命财’。眼見形勢不妙,薛蟠趕忙對着劫匪大喊:“給,好漢,我們能給錢!”
一衆镖師聽到東家這般喊,也不顧得什麽江湖道義。對方來勢洶洶,且先度過難關再說。老镖頭當即領着子弟一起喊話:“好漢們莫慌,我們東家願意舍銀子。”
“好好好,你們趕緊退到兩旁。我們隻取東西,定不傷你們性命分毫。”領頭的匪首大喜,一邊喊着話,一邊加快步伐。
薛蟠等人正猶疑不定,已經看不下去的柳湘蓮打馬上前。他在後頭瞧了個真切,早看到有按耐不住的土匪,偷偷拔出武器。
這些人哪裏是來打家劫舍,他們是來要薛蟠的命啊。
“拔刀,随我殺。”
薛蟠還沒反應過來,柳湘蓮已經朝着衆镖師怒罵:“一群蠢貨,他們是要你們的命。”
衆人這次如夢初醒,放亮了兵器,對方已經一股腦殺上來。有心算無心,幾個起落間,就有數個镖師跌下馬去。
血迹伴着馬匹的陣陣嘶鳴,平安州的無人曠野上,一場精心預謀的伏殺,就這般敲醒無數人的美夢。
來了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