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陳恒的質問,婁縣班頭自然又要狡辯一二。他吃準了甄子敬已經死無對證,直接把過錯,全往前任上峰頭上按。
隻說女子不堪受辱,才會一怒之下,直接懸梁自盡。
她的相公得知此事,不忍娘子獨自上路。不知從何處尋來一些毒藥,拉着孩子一道上了路,全家人一起去了陰曹地府。
此番說辭,其實禁不住任何推敲。陳恒知道對方在撒謊,他當然可以用刑法逼其招供。
隻是死刑最講究複審,等到刑部派官員來重理案情。屆時婁縣班頭大呼冤枉,強說自己是被屈打成招,免不了有場嘴皮官司要打。重責還要停官候審。
仵作送上來的文書,亦是言明婁縣班頭所說并無錯處。要真按這個罪論罰,此人除了會被免去官職外,别說死罪,就連活罪都會從輕發落。
陳恒豈能讓婁縣班頭如意,先是擺擺手将對方另行收押。
自己則帶着氣呼呼的柳湘蓮跟燕小二前往義莊,見了見此處的仵作。
“大人。”見到縣太爺親至,年過五旬的仵作吓了一跳。
他幹這個差事這麽多年,甚少見到親臨現場的官老爺。這日頭正是夏季炎熱之時,停了七八日的屍體,那氣味可想而知。
柳湘蓮才來到屍體邊站穩,臉色當即一白。那股異味,實在刺鼻的很。莫說是他,就連常年在底層打滾的燕小二,也是難以忍受。
陳恒内心一樣不好受,可想到婁縣班頭要因此脫罪,他的内心就是怒火難壓。
信念一起,他沖着仵作點點頭,直接出聲問道:“有面巾之物嗎?”
“有的。”仵作忙從随身的工具箱裏,掏出陳恒要的東西。
所謂面巾,都是曆代仵作傳下來的法門器物。此面巾,經香料熏洗烘烤,帶在臉上能有效壓制屍氣入體。
陳恒才将面巾戴上,瞬間就覺得空氣好聞不少。又找來兩根細繩,讓柳湘蓮幫忙紮好兩邊大袖。
仵作見大人忙裏忙外,還以爲對方也是個邢道高人,真要心生敬佩之意。誰知他的好大人,才重新站到屍體邊,就合上雙掌道。
“阿彌陀佛,無量天尊。施主莫怪,莫怪。”
仵作當時就繃不住了。大人,這倆法号一個釋家一個道家,你怎麽亂喊一氣呢。
陳恒卻是純粹圖個心安,若不是爲了這家人能沉冤昭雪。他是絕對不願親身來此,白白遭這一場罪。
靜候着陳恒做完心理建設,仵作又等了片刻,才聽到大人一句“把竹席揭開吧”。
“是。”
應過的仵作,忙把席面揭開。那一家三口的屍體,正筆直的躺在木闆上。
陳恒心中暗道一聲罪過,雙目一凝,指着三具屍首道:“把他們的衣服都脫了。”
仵作不敢有異,都是放了七八天的屍體,上面該爛的爛,該生蟲卵的生蟲卵。
仵作常年跟屍首打交道,自然不懼。可柳湘蓮跟燕小二見了,卻是再也克制不住,直接轉身跑到庭院裏,開始大口吸氣。
“這個狗賊,當時就該一刀剮了他才是。”柳湘蓮的怒罵聲,透過木窗飄進來。
陳恒卻是充耳不聞,隻是把目光放在屍首上的傷口。他信任仵作的判斷,但有些事,不親自看過一眼,他實在放心不下。
三具屍首中,女者的傷處最多,約有十幾處。男子少一些,也有個七八處。兒子的最少,隻有一二處。
陳恒每問一處傷痕,就聽着仵作詳細講傷處的由來。
大概是什麽器物所緻,是多久的傷痕,其實都有一定的判斷之法。
陳恒此前,從未看過這類書籍。現成的實操的機會,不免問的多些,問的詳細些。
等他們忙上半個時辰,天邊已經隐隐發亮。老仵作講的口幹舌燥,若不是欣喜有大人肯這般禮賢下士。他早就發惱了心情,撒手不管。
同樣的事情再做一次,還要邊說邊教,真是累人的很。
陳恒的精神頭,倒是神采奕奕的很。隻在中間換面巾時,露出過些許難色。他将三具屍首反複查看,竟然發現跟婁縣班頭所說并無差距。
可因後者的前後改證詞,陳恒已經認定婁縣班頭有殺人的嫌疑。心中抱着這份念想,再看幹淨到奇怪的屍首,不免心中更加起疑。
“按你所說,這對父子二人确實死于中毒,女子死于懸梁。”
“是這樣,大人。這對父子喉嚨裏的異物,是反嘔導緻,而非死後灌入。女子脖間的劃痕,亦是繩索所留。”
“能看出中的什麽毒導緻嗎?”陳恒下意識問了個傻問題。
這可把老仵作難壞了,他已故的老師傅,也沒教這個手藝本事啊。
見到老仵作尴尬的站在原地,陳恒馬上反應過來,連聲道:“不打緊,是我想多了。”
“大人若真想知道是何毒所緻,可請個名醫來看。他們醫術高超,或許能通過症狀辨認一二。”
老仵作回答的很謹慎。陳恒卻是不自覺搖搖頭,這一時半會,上哪找個名醫來。這職業,就是過上幾百年,也都是好醫難求啊。
隻将此事記在心中,陳恒又耐着性子将屍體檢查一遍。他記憶力好,老仵作演示一遍教一遍,陳恒已經做的像模像樣。
一旁的老仵作看的眼熱不已,深覺大人以後不當官,過來陪他驗驗屍,也是個極好的胚子。
又是一番無用功做完,陳恒搖搖頭,将死者的四肢擺回原位。
“勞您将他們重新穿戴一下。”
大人說的如此客氣,仵作還真有些受寵若驚。他忙回道:“應該的,應該的,大人。”
見陳恒終于要起身離去,仵作心底可算松一口氣。一夜雖是白忙活,可從細枝末節中,他也是看出來。爲何縣衙裏的同僚,對新任知縣稱贊不絕。
終于等到陳恒出來,柳湘蓮還顧不得說話,燕小二已經充滿期待道:“大人,可有拿到罪證?”
陳恒心事重重的搖搖頭,擡頭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天将放亮,群星隐沒,獨獨不見旭日。
三人白忙活一夜,想到回去後還要見到婁縣班主的得意嘴臉。
柳湘蓮的怒火更盛,再加上義莊内一家三口的慘狀。他直接擡手做刀,往脖子一抹,狠聲道:“大人,我有辦法讓他走不出大牢。要不……”
那豈不是爲了殺隻蠢豬,反把自己落一身泥?陳恒不是迂腐之人,這種事不是不能辦,隻是爲了一個小小捕頭,絕對不至于。
陳恒繼續搖頭,柳湘蓮之策,絕非智者所爲。他保持着沉默,在前頭領了幾步。
燕小二見衆人要離開,忙趕到前頭道:“大人,我去牽馬來。”
結果等到他趕着馬車過來,陳恒卻要步行回縣衙。小二沒辦法,隻好自己駕着馬車,慢慢跟在陳恒跟柳湘蓮的身後。
清晨的街道,除了幾個擺早攤的店家,還沒有多少行人。如此寂靜的環境下,除了偶爾聽見公雞打鳴聲,就隻有馬蹄落在石闆路上的哒哒回響。
陳恒還在腦中回想屍首的情況,小時候看宋慈、狄仁傑時,隻見到他們斷案神明的一面。此刻自己攤上事,才知其中艱難。
都說屍體會說話,枉死的老大哥,你倒是起來說句話,跟我說說可有留下什麽遺言,正好指證人犯啊。
柳湘蓮見大人想得出神,就跑去路邊買了三個燒餅回來。他昨夜答應過燕小二,今早要請他吃武家的燒餅。陳恒實在無心入口,隻拿着燒餅咬上一口,就繼續沉思。
他想上半天,突然慘叫一聲。這可把後頭的柳、燕二人吓一跳,他們以爲大人怎麽了,忙上來關切。
陳恒笑着擺擺手,“想的太投入,燙着手了。”
這樣的人,才是我要一輩子追随的人呀。柳湘蓮聽的心頭一陣發熱,忙從懷裏掏出汗巾,遞給陳恒道:“大人且吃點東西,回去歇息一覺,咱們從長計議吧。”
“好。”
陳恒笑了笑,收下友人的關心,又用汗巾擦去指尖上的油漬。現在的老百姓樸素實誠,用的都是滾燙的菜油炸餅。
剛出爐的燒餅,其上金晃晃的一片,還有油水順着布袋流出。
突然,陳恒想到什麽,愣愣的站在原地。
柳湘蓮又見異樣,瞧着陳恒大變的神色,忍不住小心道:“大人,怎麽了?”
“幹淨……”陳恒喃喃道,“太幹淨了!”
“什麽?!”柳湘蓮盯着陳恒的手中的燒餅,食物不是越幹淨越好嗎?這年頭,還有髒食物?
陳恒猛然叫道:“還有幫兇,而且不止一人。”
柳湘蓮當下打了個激靈,他沒想到陳恒的判斷,有什麽依據。剛做出聆聽之色,反複思量的陳恒已經開口大笑道:“百密一疏,真是百密一疏。他雖然是個老捕快,可到底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哈哈哈哈。”
“伱這幾日天天盯着婁縣的捕快,可知道有幾個人跟他關系最好?”
“有。”柳湘蓮當即點頭,直言道,“有三四個人,沒事幹就愛跟着黃班頭喝酒。”
“你火速帶人,把他們先行緝拿入衙。記住,分開抓回來,全部單獨關押,我要一個個審理。”
陳恒的心思一振,原本萎靡不振的精神頭,也像是喝了雞血一般高漲。
瞧見大人這般自信滿滿,柳湘蓮不敢耽擱。将燒餅塞入懷中,就跳上馬車。
三兩口吃完燒餅的燕小二,朝趕來的大人伸出手,含糊不清道:“達人……塊上車。”
“走,馬上回衙門。”陳恒人還沒坐穩,已經開始催促。
“好嘞,咱們走。”得令的柳湘蓮一甩缰繩,駕着馬車在大道上飛馳。
等到他們趕回華亭縣衙,不多一會,三五個捕快組成一班,直接朝城中各處,氣勢洶洶殺過去。
約莫幾刻過後,重新梳洗過、整理完衣裳的陳恒。帶着趕來的蕭平和信達,一起審問剛剛抓來的犯人。
此人犯是在睡夢中,被柳湘蓮叫醒抓來。一番驚魂未定之餘,還在想着自己因何事落了難。
就聽陳恒拍着驚堂木,厲聲喝問道:“黃班頭說,小竹村李姓一家之死,是你跟他一起動的手。他說的,可有虛言?”
此人一聽,馬上就覺得不對勁。他的頭兒,可是跟自己殺過黃雞,拜過關公老爺。
當年彼此誓死承諾,絕不會出賣自己弟兄。他才不信陳恒的詐唬,馬上咬死了不承認。
陳恒也不急,直接拿出一張編造的證詞,其上的畫押都是他跟蕭平一手炮制。
大雍嚴禁屈打成招,卻沒規定不能誘供套話呀。誰知此人真有幾分性子,見到‘棺材’也不掉淚。
可沒了他,還有另外四人等着逐一審訊。陳恒也不再他身上繼續耗費時間,隻留下一句神神叨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先将此人另行看管,又如法炮制的審問了剩下幾人。到第三個人時,終于碰上個意志不堅者,當堂就招了殺人的詳情。
他說自己那日突然被班頭喊去,一起夥同幾個幫兇,按着李姓男人的手腳,強逼着對方喝下毒藥。
有了此人做突破口,剩下的人再此被提審之時,都是萬念俱灰之色。在陳恒跟蕭平的連續突破下,心裏的防線很快被攻破。
甚至連所用的毒藥和藏處,都交代的清楚明白。叫陳恒找起來,是一點勁沒費。
萬事俱備,已經衆叛親離的黃班頭,哪有繼續抵賴的本事。他強撐着幾句,最後才肯俯首認罪。
主動交代完自己常常借着甄子靜不在,強行跟民婦發生關系後。黃班頭某日見到民婦懸梁自盡,這才動了徹底滅口的心思。
将事情交代完,黃班頭還是有些不甘心。他對着堂上沉思的陳恒問道:“不知大人,是如何得知我另有幫手?”
黃班頭自己也追蹤過不少案情,更清楚其中竅門,如何會不盯着細節之處。他自問自己做的天衣無縫,怎麽也想不通,如何會被陳恒發現端倪。
正在堂上,看着黃班頭按過手印的證詞。陳恒聽到人犯的問題,對其冷笑一聲,指着跪倒之人,道:“我看你的出生,也是本地農家子。你怕是已經忘了,自己兒時在鄉下的模樣。你處心積慮,将李家三人的身體收拾幹淨。卻忘了農家的小孩,指甲縫裏最是髒的很。”
竟然是因爲這??黃班頭真是懊惱不已。他當時命人按着李家男人,想要強行灌毒。
對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自然少不了一番抵死掙紮。
幾番拉扯之下,對方的指尖自然存了幾人的不少血迹。
這年頭雖沒有什麽血迹驗證,可黃班頭一心要僞造一個服毒自殺的樣子,斷然不願對方指尖留下罪證。
幾番處置之下,順道也沒忘記小孩的雙手。
自己如此細緻的清理,最後卻在此處上栽跟頭。黃班頭除了喊上一聲‘天要亡我,小人佩服’外,也是找不到更多的話。
陳恒懶得理他,他如今數份證詞在手,人證物證又是齊全,隻等着上報知府大人即可。此案辦的快速不說,更是精彩漂亮。
等到婁縣的官吏收到消息,再想尋法子給黃班頭運作,也是沒有任何運作的機會。
…………
…………
劉延章今日起了個大早,原想着在家裏美美吃頓飯。誰知飯還沒吃幾口,就聽到華亭知縣上門。
陳恒可是他的香饽饽福将,劉知府将‘新歡’迎進屋内,正要邀請對方坐下一起吃飯,就聽陳恒直接講起昨日的案情。
初時,劉延章以爲陳恒是來彙報情況。再聽,對方已經抓住人犯。最後,更是連案子都已經判完。如此迅捷的審案速度,就是劉延章也大呼不可思議。
“持行啊持行。”劉延章苦笑着搖頭,手下人太能幹,到底是好事壞事呢?
劉延章拿捏不好其中分寸,隻好暗示道:“如今邊關事急,咱們州内千事萬事壓着,還是要以大局爲重啊。”
陳恒擡頭,瞧了瞧天色,見日頭還是大好。就道:“一日有一日之事,一州有一州之事,一國有一國之事。不能因爲邊關事急,就委屈了治下百姓。大局固然重要,地方事務也不能疏忽。府台放心,下官定不會讓大人爲難。”
兩番對答說的莫名其妙,其實核心都是落在一個婁縣上。
劉延章希望陳恒受着點力。刀太快,真的容易紮手。
陳恒卻是絲毫不在乎,邊關打仗,又不是松江打仗。治理好了松江,也能更好的爲朝廷出力。
哪有什麽二元對立,隔着千山萬水的兩地,分明是渾然一體的關系。
劉延章知道勸不動陳恒,更清楚對方身後還有個好嶽父、還有個好太子。
這樣的過江龍,說不好什麽時候就要爬到自己頭上。罷了罷了,且随他吧。會把婁縣交給他,不就是因爲自己讀懂,上頭遲遲不派新官過來的暗示嗎?
将案情交接一遍,陳恒趕緊回到縣衙休息。他們下午,還要去城南的商街呢。
今日是開街之日,日子更是極好,他這個華亭知縣豈能錯過大事。
…………
…………
回到家中,稍稍休息過兩個時辰,陳恒就被信達叫醒。随意洗把臉,陳恒頂着些許倦意,就帶着縣衙的差役趕至商街。
此時已過晌午,方士定得吉時就是此刻,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各方賓客其實來了許久,隻因陳恒遲遲未到,才多有好奇之色。
現在見到正主兒終于露面,大家無不稱贊起對方一夜破案的神奇。
陳恒沒想到此事會傳的這麽快,隻好笑着收下些好話,又在人群裏掃起好友的身影。
他看了一圈,才找到薛蝌和寶琴所處的位置。正要上去搭話一二,卻見到不知何處冒出來的夏金桂,筆直的朝着薛蝌走去。
“薛大哥,薛妹妹。真是巧,又碰面了。”
來了來了,回家就開始碼字,連晚飯也沒吃。啊,趕緊放假休息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