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琏朝着廊下的随從喚了一聲,當即有人小跑進來,将一個禮盒遞到他手中。賈琏沒讓陳恒多等,說笑中又把此物送到主人家面前。
陳恒掀開錦盒一看,見是柄藍布包着的折扇。這東西也沒甚新奇,他想着王熙鳳的八面玲珑,以及賈琏的人情老練。又拿出折扇在手中把玩,才開了扇面左右翻看,就驚呼道:“竟是東坡先生的落款和畫作。”
瞧出陳恒的驚訝,賈琏這才滿意點頭。都說送禮的門道,講究個投其所好。送給當官的,更要講究這個。賈琏呵笑着給陳恒講起此扇的來曆。
“當年東坡先生在餘杭爲官時,境内有人狀告百姓拖欠兩萬錢不肯償還。東坡先生将被告者召來問答,方知此人家境之難。恰好東坡先生知道這人家中是制扇爲生,便令其回家拿了二十柄扇來。
寫好行書、草書、畫上枯木竹石。又命此人将扇子拿出去販賣,一千錢一把扇子。不消多時,就賣個幹幹淨淨。事後聞訊趕來的人,想買都買不到,真可謂追悔莫及。”
這典故,陳恒自然也是知曉。東坡畫扇嘛,亦是常拿來比喻父母官愛民如子。先賢風采,陳恒一直以爲是民間故事,隻是拿來做勸誡之用。如今在看扇上的真迹筆法,他才知道确有此事。當即道:“此物太過貴重了。”
嘴上雖是這樣說着,可眼底是遮不住對此物的喜愛。先不說扇子的做工,本就是古法古技。再加以東坡先生的字迹,以及這把扇子的來曆。陳恒哪怕猜中王熙鳳和賈琏的心意,也是愛不釋手。
瞧見陳恒的反應,賈琏心中更是高興。他跟王熙鳳商議送此物時,一是想借此誇贊陳恒爲官體恤百姓,頗有東坡先生的風骨。二是借此點明自家的難處。好妹夫,東坡先生都能仗義幫一幫境内百姓,你總不好對親戚見死不救吧。
隻求你高擡貴手,也替我們家題二十把‘扇子’來。
賈琏一臉期待的看着陳恒,事到如今,就看對方的意思。隻要陳恒點頭收下禮物,就說明此事有門。要是陳恒推了此扇,那什麽都不必說,大家吃了今天的飯,再……再……回去從長計議。
隻用一件禮物,就把不好放在台面上說的事情,一一給說個幹淨。賈琏和王熙鳳的人情才智,可見一斑。
“勞表哥替我謝謝嫂子的心意。”
陳恒一句話剛說完,賈琏臉上已經喜笑顔開,連聲道:“還是你這嫂子懂伱跟妹妹。我出門時,還說此物送的輕了。她非說你跟妹妹肯定喜歡,哎,說起來是我不如她。”
陳恒笑了笑,又把折扇放在錦盒中裝好,放在兩人中間的長桌上,聽着賈琏繼續念叨。座下的寶玉從頭瞧到尾,爲賈琏的熱絡和套近乎,一再心生反感。若是有得選,他是真不願做這些賣笑的事情。
他強忍心中的惡心,有意站起來走動走動。又想起離京時,老太太叮囑自己這次出門,一定要聽賈琏的話。更想到賈琏如此賣笑,都是爲了自己家。賈寶玉隻好硬着頭皮,繼續如坐針氈。
既然話題借東坡扇切入到文人詩畫上,賈琏話題轉着轉着,就聊到陳恒的墨寶上。這亦是主家的得意技,賈琏誇贊幾句,就提議去陳恒書房見一見他的墨寶。
陳恒知道,賈琏是要創造一個兩人獨自說話的空間。就舍了衆人,領着賈琏單獨往書房走去。
一到此地,賈琏賞過幾幅墨寶,就開始止不住露口風,話裏話外無不點着自家的難處。其實這話,本不該他說。隻是陳恒從頭到尾,都未主動問起賈家的情況,他才不得已如此。
稍稍熬了熬對方的性子,陳恒在賈琏焦急的神情下,終于開口道:“竟不知道府上有這麽多難處……”
可惜,實在可惜。要是妹夫這句話裏,用的是‘家裏有這麽多難處’,那就大事定矣。賈琏真心歎息道:“誰說不是呢,都以爲家裏的排場瞧着富貴。可操持這麽一大家子,你嫂子不知要花多少心思、精力,真是日日傷神。”
這就奇了,寶钗不是嫁進來了嗎?陳恒問道:“府上還是鳳嫂子管着?”
“是啊。”賈琏知道陳恒奇怪什麽,樂呵着解釋道,“本來老太太有意讓弟妹學着管家。誰知二嬸說新婦剛剛入門,對家裏情況不甚熟悉。又說你嫂子掌家,萬事一直妥帖的很。這般無端換了人,到時弟妹有什麽差錯,反倒落個比較下來。老太太也是認可,便由着你嫂子繼續掌家。”
真是見鬼了,這寶玉他娘還有這般賢明的時候?陳恒當即覺得有詐,細細一想便明白過來。賈家少了林家那筆橫财,一個大觀園幾乎要把府上的現銀掏空。
要知道林家的橫财,不止林家四代列侯之積。更有賈敏出嫁的嫁妝,這可是賈母的親生愛女。她的嫁妝會有多少,可見一斑。
如此局勢下,王夫人能壓着寶钗不執掌榮國府。無非是眼下情況,太過危險糟糕。還要靠着王熙鳳的能力平帳,才會做出這般忍讓。
陳恒想明白此處,見賈琏說此話時,眉眼微微上翹,一副喜意控制不住外露。亦猜測對方未必是不知情,隻是夫婦二人一個貪财、一個好色。都是心高氣傲之人,未必沒有借此攬權,再讓家人看看本事的心思。
人心啊,真是有趣。陳恒暗笑一聲,索性揭開謎面,直奔主題。“表哥可是想在松江府謀些營生?”
“好妹夫,正是如此啊。”賈琏聞言大喜,更是誇贊道,“都知道妹夫所處之地,地下必然藏着黃金。爲兄厚顔來此,就是想求個緣分。”
陳恒失笑,李贽要給他們指條生路,安穩住朝野局勢。自己也沒必要在此事上犯軸,直接道:“月底商街就要建成,我确實需要些商鋪人家入駐。不知表兄,想做什麽樣的營生?”
“說出來怕妹夫笑話。”賈琏的嘴臉一變,帶着些許商量的語氣道,“咱們家裏這般艱難,表兄我自然是想越賺錢的越好。就是表兄讀書少,一時半會想不好做什麽營生。”
這話聽着,哪裏是來做老實營生。是打着主意,來松江賺潑天富貴呢。陳恒微微眯起眼睛,将手放在案上,似笑非笑道:“賈兄說笑了,真要有這樣的營生,我怕是自己都要動心。”
聽出陳恒話裏的反感,賈琏當即支支吾吾起來。他知道,自己試探底線,試探到馬蹄上。趕忙補救道:“嘿,我豈會不知妹夫的性情。你今後是要入朝爲官的,豈能看得上營生這勾當。剛剛的話,絕非爲兄的本意。隻求妹夫體諒下家中難處,給我指點一二。”
知道賈琏已經認慫,陳恒點起頭。他亦在思考,松江有什麽營生,适合現在的賈家。各地商幫馬上齊聚松江,有賣茶的閩商、浙商,有賣絲綢的浙商、蘇商。晉商跟徽商,本事和生意更是大,真是什麽都賣、什麽營生都做。
跟這些人一比,賈家除了門第關系外,實在沒有值得說道的地方。真要做起營生來,也隻有些辛苦錢,慢慢積少成多。
見陳恒露出思索的神情,賈琏忙不疊的壓下聲音,隻期盼的瞧着對方。好妹夫,你可千萬要使使你的神通,搭救我們家一番啊。
将衣着華貴的賈琏上下打量,陳恒眉宇突然一亮,出聲道:“我細細想來,倒真有一事,适合表兄來做。隻是……”
“隻是什麽?好妹夫,快快道來與我。”賈琏一臉欣喜,迫不及待道。
“呵。”陳恒輕笑一聲,問道,“表兄可願出海?”
“啊?!”賈琏當即傻眼,這樣的事情,哪是好人家做的事。海上風波惡,稍有不慎,就是死無葬身之地。那是……那是……
就在賈琏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之際。外頭突然傳來消息,說是黛玉提前回府。陳恒趕緊将心中所想,說了個大概。留下一句‘表兄自己回去細想,若是有意做,我們再來計較’。
說完,也不等賈琏反應。直接起身,就去外頭迎自家夫人去了。
…………
…………
早在陳恒跟賈琏溜去書房後,得了喘息的賈寶玉,就跟柳湘蓮聊開。倆人在京師,也有幾分交情。隻是當年柳湘蓮是個浪蕩子,交情并不深厚。可這人,到底比陳恒要看着順眼。
隻要是賈寶玉看着順眼的人,他大多能攀談上幾句。柳湘蓮也不願駁了大人的面子,随即陪着應和幾句。他如今算是陳家的一份子,完全不必賣榮國府的面子。閑談起來,興緻倒是不高。
兩方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突然聽到黛玉回來的消息。賈寶玉當下心思一緊,連一雙手都不知往哪兒放。可此處畢竟不是榮國府,他就算有心趕去門口接駕,禮數亦是不合。
在寶钗審視的目光下,内心開始忐忑的寶玉,根本注意不到夫人的異樣。隻不住搓起手,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他這般心如火焚,外頭的黛玉已經被陳恒接到,夫婦二人說笑着走進來。賈寶玉見到這場景,當即如洩了氣的皮球,半靠在椅背上,神色不明。
将身上的披風稍稍解下,交給一臉肅穆的晴雯。黛玉淺淺行上一禮,對着寶玉、寶钗道:“表哥、表嫂。”
寶钗沒在位置上幹坐着,直接欠身回禮,又将對方細細打量。與甄府的沉默寡言不同,今日的黛玉,頗有容光煥發之色。光是瞧着舒展的眉眼,她就知道婚後,陳恒對其一定不錯。
“林妹妹,之前才跟妹夫說到你,還擔心今個兒碰不着你的面。”畢竟是上門求人,寶钗主動伸出手,釋放着自己的好意。
黛玉也沒有冷眼待客,直接上前握住寶钗的手,半是埋怨的看着陳恒道:“出門時,才跟相公說,讓他留表哥表嫂在家裏吃飯。他怎麽就忘了。”
“妹妹可莫要冤枉我的好妹夫。這事啊,一見面,他就給我們說了。”賈琏後腳才回到堂内,一開口就替陳恒解釋起來。
陳恒動動眉眼,對着黛玉露出一副‘你瞧’的神情。後者壓下笑意,隻抿着唇線,看着上來問好的寶玉。
賈寶玉瞧着他們和樂融融的模樣,抱手行過禮,神色複雜道:“許久未見,林妹妹,一切可安。”
他現在的心态也是複雜。既怕黛玉過得好,又怕黛玉過得不好。
你個不着羞的小子,有這樣問我媳婦的嗎?陳恒翻翻白眼,他是勝利者心态作祟,懶得跟犯酸氣的傻子計較。黛玉卻是點點頭,又搖搖頭,對着寶钗道:“我這表哥,怕是要勞好嫂子操心了。”
寶钗心頭亦是歎氣。大家都知道自己的難處,都體諒自己的難處。唯獨寶玉一心一意,隻想着心頭那點破事。倒把她弄得發火作怪不是,體諒度人也不是。
“他就是偶爾糊塗,操心倒算不上。真要說起來,平日裏,還是他照顧我多些。”話裏話外,薛寶钗都顧及着寶玉的顔面。
連陳恒聽的也是動容,不住暗道。此女若不是身在薛家,該有一番自己的廣闊天地。
可惜,可惜啊。
黛玉回來了,賈琏仍是坐在陳恒的旁邊。隻是信達等人往下移了一個位置,将黛玉引入左側位置。夫婦二人雖隔着些距離,可其中一人開口陪着親戚閑聊時,另一人的目光都始終在對方身上。
這般模樣,就是賈琏看着,也是暗想自己平日對王熙鳳是否太糟了?可一想,王熙鳳的潑辣性子,又覺得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大雍朝的娘們,哪有管着相公養妾氏。醋勁那麽大,活該受些苦,吃些冷眼。
林黛玉一到,寶钗的話可就多起來。大家說笑一陣,聽聞黛玉是放心不下陳恒,才提前回來。更是癡笑對方的新婦姿态,陳恒聽的更是樂呵,說道:“卿卿愛我。”
他是多壞的心思,當着寶玉的面,将此話得意的說上三遍,直氣的寶玉暗自神傷。臨到晚飯時辰,大家移了位置,又去到席面上開桌。
因家中還有個二夫人在,又需要柳湘蓮等人作陪。今日的家宴,也是分坐前後兩處。
後院處,寶钗見黛玉跟英蓮之間,情同姐妹。一時不知道對方是逢場作戲,還是平日真就如此。
她有意問了英蓮的幾句出生來曆,聽說是姑蘇孤女,家世可憐,更曾落入歹人之手。她這才明白,爲何黛玉如此待此女。
原來是個沒威脅的……
可寶钗心中亦有疑惑,這樣出生的人家,尋個妾氏的名分打發就是。陳恒不懂事,稀裏糊塗找陛下求道旨意來。林妹妹怎麽不勸着攔着,反倒讓這樣的人家,跟自己平起平坐,共享陳家夫人之名。
黛玉不知寶钗心中所想,她被兩人簇擁在中間,隻想着照顧客人。她們的身後,隻留着紫鵑、莺兒、雪雁伺候。
咦,怎麽少了個晴雯?原來這丫頭,自己跟夫人請了命,到前頭伺候老爺一桌去了。
嘿,也是個好瞧熱鬧的。
…………
…………
信達已經是家中外事總管,又是血緣至親。之前陳家門第不夠,信達出門在外不好上桌。現在到了自家地頭,陳恒豈會讓信達做些伺候的雜事。
今夜是他們家的信達、柳湘蓮,一同陪着賈家兩位公子飲酒。侍立的人有潘又安、晴雯兩人。
對這倆人,賈琏、賈寶玉都是熟識。隻是瞧着潘又安,賈琏倒想起今日來的另一件事。趁着大家吃飯飲酒,他趕忙從懷裏拿出兩份文書,遞到妹夫面前,道:“這是老太太托我帶給妹夫的東西。”
陳恒接過一看,果真是潘又安跟司棋的賣身契。他剛收下,賈琏就替‘新任主人家’教訓起昔日久仆,放言道:“既然老太太開恩,讓你去了我妹夫處。你還需記着家中往日的教導,事事盡心才好。”
“是,小人謹記二爺的教誨。”潘又安不敢多話,忙老實應着,仍舊一副奴仆姿态。
“司棋那丫頭已經在來的路上,我們出來的急,沒捎上她。等她到了松江,你自己記得好好待她。”賈琏拿着榮國府的公子身份,教訓個沒完。
可他的話,卻聽的潘又安心頭一熱。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是把表姐盼來。
“又安。”陳恒突然喚了一聲,如夢初醒的潘又安,忙停下傻樂,湊到老爺身邊。隻見對方把剛到手的賣身契,直接交到潘又安手中,大方道:“拿去吧。”
“妹夫,你這……”賈琏很是吃驚。直接就把賣身契給對方,以後潘又安可就成了自由身。這樣的人,用起來能放心?
賈寶玉在旁眨眨眼,他下意識的看向端着酒壺的晴雯。見姑娘臉上并無驚色,就知道陳恒此舉不是第一次。
“無妨,我用人從來不講這些。”陳恒擺擺手,真要這點識人之明都沒有。就算拿着賣身契,也會被人背後捅刀子。
一番話,聽的晴雯美目中漣漪陣陣。更覺得自家老爺,有種不同一般書生的豪氣和恣意。見陳恒杯中酒已空,她趕忙上來倒上半杯,又勸道:“老爺慢些喝,夫人可惦記着你呢。”
陳恒點點頭,趁着賈琏發愣之際,朝其問道:“我這有一事,想跟表兄打聽一二。”
“是什麽?”賈琏忙作笑,示意陳恒隻管問。如今兩人,正是要好的時候。别說打聽事情,就是親自辦些事,賈琏都是願意的很。
“這甄家的情況,表哥可否給我說上一些,也讓我今後好打交道。”陳恒的手指微微點着酒杯。他記憶力好,忘不了當日在甄府的情景。
那日茅大慶剛行兇時,甄家大爺一直叫着包勇的名字,頗有幾分急色。唯獨在茅大慶沖向甄寶玉時,甄錫的聲音短暫停頓。對方當時瞪大的雙眼,一般人會以爲他心憂弟弟的安危。
可隻有陳恒看到,茅大慶被馬銀攔下時,甄錫目中的失望之色。
這甄家大爺,是想看甄寶玉死啊。
昨天忙着加班工作,實在是累得很。沒辦法更新,年底就這模樣。哎,叫人難辦。周五周六,想辦法要爆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