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夫人有令,陳家下人今日早早起床,又把家中各處清掃一遍。這樣的事務,其實每日都有,大可不必講究過甚。陳恒和黛玉都是忙碌命,可家裏的紫鵑卻容不得錯漏。
這次來的可是賈家兩位公子,要有什麽怠慢之處。兩家主人未必會說什麽,賈府的下人回去,指定是要編排一番。
紫鵑即是黛玉身邊的大丫鬟,也是陳恒跟黛玉都認可的陳家後院總管。聰慧的紫鵑身上,有股莫名的執拗勁。趁着老爺、夫人吃早點的間隙,趕忙又溜出來,親自檢查各處。
堂内,陳恒還在跟兩位夫人共坐。他們剛剛吃過南瓜粥,這是符合春季的時令的菜譜。陳恒作爲縣太爺,早晨一般沒有多少事。倒是急着出門的林黛玉,又一次翻造着自己的書箱。
雲間書院的孩子年齡小,又全無識字的基礎。想要教導她們成材,黛玉要付出的心血,絕非一般夫子的可以形容。
“相公,家中那本《大戴禮記》和《孝經》呢?”
“都在我書房放着呢。”
見黛玉問的頗爲着急,閑來無事的陳恒作勢就要起身,往自己書房走去。他身邊原本還跟着信達、潘又安。這倆人一個已經獨當一面,潘又安又被蕭平借走。反倒要讓縣太爺,要親自走一趟。
“老爺您坐着,讓我去吧。”候在一旁的晴雯,答得很是積極。
你這妮子,這番作态,誰能不知道你心裏的盤算啊。陳恒暗暗嗤笑,給異常踴躍的丫鬟報了個位置。等晴雯興匆匆跑遠,他才轉頭對着兩位夫人笑道:“我看啊,她還是想留在家裏看熱鬧。”
黛玉莞爾一笑,搖搖頭,“那可不成。”又道,“她今日要跟英蓮姐姐一起上課呢,給書院的孩子教些針線活。”
陳恒一聽,頓時來了興緻。接過英蓮遞上來的茶水,朝其問道:“孩子們,已經開始學這個了?”
“是啊。”英蓮的長相有十分豔麗和萬種風情。她的美,跟黛玉有些不同。同樣的素面朝天,在黛玉身上是江南煙雨點翠。放到英蓮身上,就成了明珠蒙塵。
好在英蓮本人十分喜歡這樣素雅的打扮,似乎這樣做,能讓她回憶起在揚州的輕松日子。臉上的笑容也逐漸多起來,此刻的神情,更比剛嫁進來時自然許多。
“妹妹說,孩子們将來總要離開書院讨生活。多門手藝,在外頭才有立足之地。”英蓮明媚的笑着,像一朵剛剛在早春綻放的雛菊,“相公莫要這般敬佩的看着我,比起我,晴雯的手藝才是真正的好。”
趁着事主不在,林黛玉冷不丁回頭,對着陳恒悄聲道:“可是孩子們還是更願意上英蓮的課,晴雯雖然眼明手快,就是一張嘴,實在饒不得人。碎的很,還愛教訓人。”
陳恒當即失笑,拍掌道:“有才華的人嘛,總有幾分傲骨。林山長您大人有大量,還是要惜才啊。”
被自家相公這般稱呼,倒叫黛玉臉上露出些許害羞。她抿了抿嘴,正要出言點在相公身上。陳恒趕緊打岔道:“既是要學女紅,将來可是要替她們找個針線鋪子練一練?”
林黛玉聞言,便跟甄英蓮相視一笑,才開口道:“我上個月就給琴妹妹寫信,請她回揚州時,往我們這走一趟。”
對啊,要是有薛家兄妹在。從他們身上随便撈點油水過來,都足夠再養活一間書院。陳恒大喜,當場給黛玉比起大拇指。爲自家夫人的算盤,彈冠相慶。
“作怪。”黛玉直接碎了他一口,又解釋着,“府城商街建成在即,琴妹妹必然不願錯過這等好事。等書院的孩子學好本事,去她的商鋪裏幫忙,也是合者兩利的事情。”
“嗯嗯嗯。”陳恒點着頭,很敷衍的應着。黛玉白了他一眼,才從趕回來的晴雯手中拿過書籍。恰逢紫鵑也巡視過外頭回來,她這位當家主母,思量片刻後,終于決定好留守的人選。
“相公,我把紫鵑姐姐留下來幫你迎客。”
晴雯聞言,有些沮喪的低下頭。這可是寶二公子上門啊,她怎麽肯錯過對方求人辦事的場面。說不上來心情到底如何,她也不是真心想看寶玉倒黴。可又覺得,寶玉落些難堪的場面,實在叫她快意的很。
“好。”
家中的事情,都由黛玉拍闆說了算。這是夫妻間的默契,陳恒不會打破。
“我們今日會早點回來,伱記得留表哥一起吃頓晚飯。”見自家相公點過頭,黛玉又對着紫鵑一番吩咐。交代的,無非是寶钗的一些口味和喜好。
臨到最後出門之際,黛玉才對着陳恒說道:“相公,表哥他們上門,所求事情必然不小。你且看着自己的心意來定。我特意不在家,就是不想你因爲我受累。”
陳恒聞言,當即點點頭。他豈會因私廢公,隻等着賈家人放馬過來呢。
如此拖拖拉拉,差點誤了去書院教課的時辰。黛玉驚呼一聲,忙拉着欣喜的晴雯和英蓮出門。眼見兩位愛妻坐車遠去,空巢老爺陳恒把手負在身後,忍不住苦惱的想到。
往日都是我忙個不停,好不容易今日得閑。這下好,兩位愛妻反倒比他還要忙。
一旁的紫鵑,見到老爺長呼短歎的模樣。實在憋不住笑,忙背過身去。
…………
…………
手上的能人太多,也是種幸福的苦惱。陳恒在縣衙裏轉了一圈,發現柳湘蓮已經在外頭巡街,潘又安跟着蕭平出去辦事。連平日寸步不離的信達,此刻都陪着府學的書生,穿行在鄉野中。
空巢老爺沒得法,隻好在書房裏看書等客。照進室内的晨光,一點點偏移。約莫到了巳時,他才起身往大堂走去。算算時辰,賈琏和賈寶玉馬上就要到了。
他這邊對即将臨門的貴客,期待的很。賈家的兩位公子,亦在抓緊交流見面的諸事。他們今日乘了兩架馬車。寶玉本該跟寶钗一車,可賈琏放心不下寶玉。出門之際,特意把他拉到自己車上。
從踏上路程開始,賈琏就不住給寶玉叮囑。眼下馬上要到華亭縣衙,賈琏說的更加勤快,深怕弟弟誤了家中大事。
“到了縣衙,你可莫要犯渾。他已經今非昔比,遠不是早年的寒酸模樣。可以由着你,随意使臉色。”
賈寶玉聽了一路,真的是聽煩了。爲了今日的聚會,他連平日最愛穿的黃袍、沖天冠都舍下。隻跟賈琏一樣,都特意尋了普通的打扮。這般忍讓,不就是怕沖撞了主人家的金面。
已經這般委屈自己,伏地做小。怎麽琏二哥還是抓着自己不放。
“哥哥既然如此不放心,且停了車,讓我自己走回去就是。”
你看,才說你幾句,你又發起性子。賈琏亦是感覺到賈政的苦惱,隻好老實合上嘴。可他心中還是歎氣:若不是老太太吩咐,要帶寶玉出來曆事成長,他才不願意讨這份苦差事。
到底是成過親,悶悶不樂的寶玉瞧出賈琏的異樣。隻好主動遞話道:“咱們家,真到了求他的地步?”
可不是嘛,我的寶少爺。賈琏點過頭,就把臉朝向外側,還是不願主動說話。
“咱們家,就這麽缺銀子?”寶玉頗爲天真道,“你們要早些說,我平日少講究些就是。也不至于落到今日之難,還要來這裏讨不痛快。”
“你平日常穿的那件衣裳,放到外頭,就夠尋常老百姓過個一二十年。”賈琏知道寶玉說的是任性話。别看寶玉一口一個國賊祿鬼,可真讓對方當家,卻對家中事務一竅不通。更不知道柴米油鹽之難。
一家人要吃飯,咱們這樣的人家,更要吃的漂亮、穿的好看。賈琏又繼續道:“你不是最喜歡去大觀園裏玩嗎?你可知那處院子,修了家裏多少銀子?”
“哥哥真會說笑,外頭的事情,都是你跟爹爹、伯伯料理。這賬目,我哪會知道。”
賈琏冷笑一聲,伸手比了個三。
賈寶玉一呆,遲疑道:“三十萬兩?”
“是三百萬兩。”賈琏嗤笑着說道,“三十萬兩?也就夠那麽多院子,買些梁木柱子和瓦片。”
“阿這……”賈寶玉面露慚慚之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這錢當然不止一個大觀園,事後接駕元春的開支,也是算在裏頭。其中設計的教習、人丁,該準備的禮儀之數,根本是個無底洞。旁的不說,爲元春請的幾個戲班,都是從江南招來。到現在還養在府裏,偶爾拉出來給老太太聽曲、消遣。
不然元春前腳一走,後腳就把這些人打發掉。說出去,賈家的面子怎麽挂的住。
“那他就真能幫我們?願意幫我們?”
你别給我添亂就行。賈琏哼哼唧唧道:“他未必行,可他手裏的港口和商街指定行。你且看着辦,等我們家走完這趟。京師的其他人家,也要派人來。大家都要來求一求他。”
不來不行啊,李贽就給了一年的期限。年底前,不平了海事司那些帳。李贽要發狠查起來,誰家都别想要好日子過。
“二爺,縣衙馬上要到了。”
外頭突然傳來下人的禀報聲,賈琏趕忙用手推推寶玉。兩人當即整理過神情,都是風度翩翩的公子哥。這般一做,倒像是換了個人。
…………
…………
敞開的縣衙後門,陳家一衆人都在此等候多時。除了陳恒外,柳湘蓮、信達、紫鵑都在此處。除了他們,潘又安倒是沒露面。這人的來路畢竟不同,就沒必要特意露面交惡客人。
賈琏跟寶玉才踩着馬凳下來,見到陳恒站在春風中,面帶微笑。忙小步上來,拱手作笑道:“有勞妹夫遠迎,内兄今日上門叨擾,倒是要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賈琏是個體面人。陳恒笑着作答:“内兄遠來辛苦,快快入府一叙。”
無論自家跟賈家的關系如何,中間畢竟站着一個黛玉。真要把場面弄得難看,黛玉的心裏又怎麽會好受。
恰逢寶玉從後頭接來寶钗,賈琏适時的左顧右盼,問道:“好妹夫,我那表妹呢。老太太可是特意托我帶了禮物來,還有些貼己話說給她聽呢。”
陳恒朝寶玉跟寶钗微微行禮,亦是解釋道:“内兄見諒,她今日在書院還有課。臨早出門時,還囑托我要把兄長留到晚上,等她回來一起吃頓飯。”
賈琏心道幾聲可惜,看樣子黛玉是不會站在娘家人這邊了。面上卻是熱絡的說道:“我剛到松江,就聽聞你給表妹蓋了間書院。等回到京師,我一定要給姑姑、姑父好好說道此事。妹夫如此疼愛妹妹,他們聽到必然歡喜的很。”
一提到林如海和賈敏,陳恒臉上亦是露出想念之色。除了過年時,兩家有些書信走動。真的是好久沒見自家嶽父、嶽母。壓下微微的愁緒,陳恒笑着将客人迎進屋内,道:“外頭風大,我們快去屋裏說。”
見陳恒朝前伸手,賈琏立刻上前,挽住對方的手臂,親熱道:“今日可要麻煩妹夫接風,我就不拿自己當客人了。”
才見面,就連說兩個麻煩。賈琏啊賈琏,你們今日上門來,到底想求什麽呢?陳恒暗笑,隻和賈琏一道并肩前行。他們的身後,自然跟着一群人。
寶玉和寶钗是客,走在前頭。紫鵑是黛玉指派來的人,稍稍走在前頭引路。莺兒是寶钗的大丫鬟,如今又跟紫鵑照面。除了多看幾眼對方,倒是老實的很。
女子成親後,就是這個好。在禮數上,隻要有丈夫陪着,不必避諱外客過多。他們在縣衙庭院裏走走停停,陳恒湊空介紹起一些景觀。多是自己跟黛玉閑暇時,無聊弄來把玩之物。
賈琏卻是贊不絕口,又見每處拐角、遊廊上,都站着待命的下人。他更是誇道:“我那妹妹平日就知道吟詩作畫。她剛跟你成親時,我還和老太太說道。你們倆人一個文采斐然,一個才學兼備。成到一起,怕是詩情畫意多些,顧不上尋常日子……這般看下來,我這妹妹亦是持家有道啊。”
誇自己還要謙虛一番,既然是誇自家夫人。陳恒答應的那叫一個痛快,直接道:“都是老太太跟嶽母教的好。我這家裏,全賴夫人把持,才能井井有條。”
賈琏欣慰的點點頭,你們兩口子感情好就成。喝水不忘挖井人,陳妹夫,你嶽母可是姓賈啊。隻有這點,希望你千萬不要忘記情面。
衆人一路說笑,進了大堂。陳恒領着賈琏一道坐在上首,寶玉則陪着寶钗坐在下位。客人上門,少不了送禮。這是親戚間的走動,可接、可不接。不過要是不接,黛玉的面子就無處安放。
陳恒對紫鵑點點頭,自有下人過來将東西領走。唯獨一份禮單,被紫鵑貼身放着,就等晚上交給夫人核實。
初時,大家都在閑聊。别管之前在梨香院,因爲薛蟠的事情鬧得多尴尬。眼下大家是親家,賈琏亦是頻頻示好,話題又始終圍繞在合适的地方。
陳恒也樂得陪他聊一聊南北的見聞,也湊空應答一些華亭縣的變化。兩方人之前在甄府沒打上照面,可賈琏還是說到此事上。
“那日過後,我是一刻都不敢在金陵待了。真是吓人……”賈琏搖着頭感歎,又親昵道,“妹夫,你是不知道。”
“怎麽了?”陳恒眨眨眼,想看看對方又冒出什麽話來。
“聽說甄家的二公子,無端端見了一場血。受了些驚吓,正在府裏頭鬧病呢。”賈琏盼着這段經曆,能拉近自己跟陳恒的關系。畢竟……畢竟……咱們也算是共過苦吧。
“是什麽病?”陳恒有些好奇,那個甄寶玉看着白白胖胖,也不像是體虛的樣子。
“驚病。大夫說是驚了魂魄,有些神志不清。”
賈琏說的很是痛快,卻讓陳恒聽的莫名熟悉。這不就是……他餘光微瞥,下意識看向右側正在喝茶的寶玉。
我記得你小子,最愛生這個病。
哎呀,我說這話怎麽這麽耳熟。賈琏暗道自己說錯話,正想着怎麽給寶玉解圍。坐在寶玉身邊的寶钗,已經開口道:“可惜林妹妹不在,倒讓我一直聽着哥哥和妹夫聊談,竟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
“要知道你們倆人啊,會說着路上的沿途景色。我就該拉着相公多下船走動走動,也能搭上些你們的話。”
寶玉,你家夫人在點你呢。你倒是說話啊。
陳恒露出莫名的笑容,和顔悅色的對其說道:“表兄一路辛苦,可是有不舒适的地方?”
賈寶玉沒得法,隻好從位置上起身,對着主人家的關心,低頭拱手道:“有勞妹夫挂心,一路都好。”
“坐坐~~”陳恒尾音微微上翹,趕忙伸手示意對方入座。又對賈琏道,“他們成婚時,我已經離京外任。倒是可惜,沒趕得上他們的喜宴。這幾日,我特意請玉兒略備薄禮,以賀表兄和嫂夫人。”
“哎,什麽禮不禮的,都是自家人。”賈琏怪叫一聲,作笑道,“真要說到這個,我出門時,你表嫂還托我給你帶了份心意。她一個婦道人家見識淺,又纏着我說不帶上東西,不讓我出門。一會你收了東西,可别笑話她準備的不周全。”
你瞧,各家夫人在應酬中的作用,就是有諸多妙處。陳恒笑着點頭,亦好奇王熙鳳會送些什麽。
啊啊啊啊,工作忙碌的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