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還沒到。”
後院正堂,陳恒臉上頗有急色,頻頻望向門口。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儒士袍,頭戴适合已婚男子的東坡巾。這般尋常中帶着點正式意味的裝扮。顯然即将上門的人,是陳家親近的貴客。
黛玉亦是做了些打扮,略施粉黛的俏臉上。雖未戴太多珠钗點綴,可也難掩其絕代風華。瞧出相公的着急和期待,她便朝陳恒安撫道:“三哥已經親自去城門處等候,應該快到了,相公且耐心些。”
三哥是黛玉對信達的稱呼。陳恒點點頭,正要回夫人一番話。潘又安卻從前頭跑進來,嘴上呼道:“大人,夫人。陳管事陪客人回來了。”
終于是把人等到了。夫妻二人相視一笑,忙攜手朝着門外走去,以示自己對客人的尊重。才走到庭院處,就見到低垂的春枝下,幾道模糊的人影正徐徐走來。
陳恒牽着黛玉,稍稍加快步伐,嘴上已經激動道:“杜兄。”
他的夫人,亦是朝着來人出聲喊道,“韋姐姐。”
“林妹妹!”“持行。”
杜雲京和韋琦君一對伉俪攜手而至,故人重逢都是難掩激動。兩對人急切的擁在一處,直接就在庭院處聊起來。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陳恒握住杜雲京的手臂,大笑道,“誰能想到會在松江跟杜兄重逢,真是大好事。”
“哈哈哈,想必這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杜雲京得意的笑過,稍微驅散眉宇間的愁苦落魄之色。他的年歲比陳恒要大不少,一張臉上已經初顯風霜之色。也不知是趕路辛苦,還是被自己的境遇所累。
陳恒不動聲色的點點頭,又伸出手親自朝前引路。身後一對的手帕交,從見面開始,雙手卻粘在一處,話題早已經說到天南海北去。
“江南的天氣還是養人。”韋琦君的視線,自從看到黛玉就沒移開過,才幾個月沒見,林妹妹的膚色比起在京時,不知要好上多少。
“北地的冬日還是太幹燥了。”黛玉亦是笑道。說完,她貼在韋琦君耳邊,也不知道說着什麽悄悄話。
說來也是巧合、緣分,這兩對夫婦的私交都是極好。一對夫人是從小長大的金蘭之情,兩位男人又是一個書院的同窗故交。
陳恒知道黛玉跟韋琦君有許多話說,便朝韋琦君告罪一聲,道:“還請嫂夫人行個方便,容我借走兄長一會。讓我們倆說會貼己話,可好?”
韋琦君聞言,豈有不答應的道理,她跟黛玉亦需要時間獨處呢。見其笑着點頭答應,陳恒直接拉着杜雲京的手,欣喜道:“走走走,杜兄,快随我一道去書房。”
眼見自己被主人家拽出老遠,杜雲京才抽空轉過身,對着夫人點點頭。
他本意是想……
韋琦君都懶得管他的本意,直接嗆聲道:“你們聊你們的就是,不必挂念我。我在林妹妹這,比你還要自在些。”
見到他們夫婦如此情深意重的模樣,黛玉看在眼裏,亦爲姐姐嫁對人而高興。
…………
…………
四個人分做兩地閑處。書房内,陳恒将杜雲京迎到榻上,兩人都沒有在乎禮節拘束。一個半側着身,靠在軟墊上。一個盤腿泡茶,似乎要賣弄下自己新學的茶技。
杜雲京将陳恒的書房看了又看,在牆上看到了薛蝌的畫、陳恒的字。堆滿書的書架上,有陳恒跟黛玉從街頭淘來的小物件。東西看着普通尋常,卻處處透着股溫馨舒适。
“這樣看來,還是擔任地方官好啊。”
想到自己在京師的種種遭遇,杜雲京忍不住感慨着。
正月的朝廷邸報,還未發到松江來。陳恒雖不知道老杜爲何被貶出京,可一想李贽命他辦的事,會有此遭遇也并不意外。私下查勳貴的帳,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真當人家是案闆上的肉,任人宰割嗎?
将剛剛泡好的茶葉推到好友面前,陳恒笑道:“等伱在地方待習慣了,怕是叫你回京師也不願回去。”
杜雲京笑笑,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他是個有抱負的讀書人,亦清楚能在京師發光發熱,肯定要比地方上呼風喚雨來的更好。前者微微一動嘴,影響到的可能就是千家萬戶的百姓。在地方幹的再好,惠及之人不過一縣一州。
見客人心中還藏着事,陳恒想了想,就問道:“杜兄此番來松江,擔任何職啊?”
“是松江府海事署主事。”
這個答案卻讓陳恒覺得微妙,這官職倒好說,跟刑部主事一樣都是從六品。京官先天比地方官要高半階,說聲‘明貶’絲毫不爲過。畢竟京官常年在陛下眼前打轉,說不準就有飛黃騰達的時候。
可别看海事署主事,隻有從六品。論起權力來說,卻絲毫不小。這個官署是爲松江府港口專設,直接歸屬在戶部名下。既是一方掌印官,又脫離州府的管制體系。
說句難聽的,以後杜雲京發起脾氣來,松江知府的面子也可以不賣。這樣看來,說句暗升也不爲過。這般遭遇,爲何杜兄還悶悶不樂呢?
陳恒一下子沒想明白其中的關竅,就對杜雲京安慰道:“到底是一方掌印,以後還能跟杜兄同城爲官。既能爲民辦事,還有好友相伴。日日免了早朝的難處不說,隻要公務處理妥當,平日想做什麽都由自己來,豈不美哉。”
杜雲京聽的想笑,将姿勢轉成半躺,開起玩笑:“聽持行這番話,怕是樂不思蜀啊。”
陳恒大方點頭承認,又問道杜雲京在京師的諸事結果。這沒什麽好隐瞞的,最多半個月,朝廷的邸報一到松江,許多事陳恒自己也能看一半、猜一半。
“我查了四王八公的幾家人,這裏頭的賬目,簡直不堪入目、罄竹難書。”杜雲京歎息着自己未做全的事務,還是不甘心道,“可惜陛下有意放他們一馬,隻誅了一幹宵小。反倒給這些領頭的勳貴,留了一年時間來平賬。”
這是正常的,最多四五月就要邊關就會打仗。如此關鍵時刻,怎麽可能妄動大雍的勳貴。更不必說勳貴手頭掌握的政治能量,他們手上的門生故交,要開始興風作浪,就是韋應宏都要頭疼一陣。
想到這個,陳恒不禁出聲問道:“韋師沒勸過你嗎?”他有些不理解,杜雲京的性子直。李贽不清楚,韋應宏肯定是明白才對。怎麽就讓老杜當起‘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傻子來。
“嶽父自然是勸了。”杜雲京曬笑一聲,“隻是我要學那李義山,做個一意孤行的浪客情癡。”
義山是李商隐的字。陳恒聽到此話,忙擡手在鼻翼前輕輕揮動,嘲弄道:“你可省省吧。論起詩才,把我們倆加一塊,都瞧不見李公的背影。李義山當年執意要娶王氏,是實實在在的情種情癡……”
他話還未說完,杜雲京已經搶聲答道:“那我一心要爲百姓做事,爲民做主。不算情種情癡嗎?”
陳恒頓時大笑,因爲按老杜的說法,也說得通。他隻好搖搖頭,不再多言。其實陳恒内心,亦是佩服杜雲京。能視富貴如浮雲,能拒絕親人長輩的好意勸道。秉持着自己的信念走到底,何嘗不是件快事呢?
見主人家的笑容轉淡,杜雲京擔心陳恒要說什麽安慰人的話。忙道:“你可别開口誇我,你一開口,我就覺得你連帶着在誇自己。十成的心意,我也隻當成一半來聽。”
這……陳恒看看貴客,再看看自己的境遇。本已停下的笑聲,又以更高亢的聲調發出。
“老杜,你這嘴皮子是比揚州時,利索許多了。”
杜雲京攤攤手,“我在書院時,要有這本事,一定把崔遊道怼個底朝天。”
當年樂儀書院的三傑,境遇各不相同。陳恒心中有些感慨,就把話題轉到别處上。恰逢五日後,華亭縣要舉辦縣試。他忙把此事拿出來,給杜雲京說道。
大家都是從這條路上出來的佼佼者,突然聽到陳恒的話,杜雲京說不感興趣是不可能的。他忙讓陳恒拿出自己準備好的題目,準備看一看陳恒是如何爲難自己治下的學子。
“這就叫吃水不忘挖井人。”杜雲京十分高興道,“當年知縣難爲我的事情,今天都要還給别人去。”
“哈哈哈。”陳恒今日真是被杜雲京的妙語連珠逗笑,他從書桌上取過自己的考題,直接交給貴客翻看。
縣試是萬丈高樓第一關,其保密性倒不必要求過甚。一是朝廷不會管,二是過了縣試還有府試,兩考全過才算童生。而縣試的難度,要舉個類比的話,可以理解成後世的小學文憑。
這玩意兒,與其說是難度,不如說是一個資格。代表此人能讀書識字,能在鄉裏解答朝廷下發的公文。更能在科舉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杜雲京展開題目一看,見了題目的難度,大爲不悅。忙道:“你這兩道四書題,也太簡單了。”
他往後翻了翻,又埋怨道:“你怎麽連帖經也弄出來了。”
帖經就是後世的填空題、默寫題。能來參加童子試的考生,大多年紀輕。這個歲數,正是記憶力最好的時候。拿這種題出來,簡直跟放人一馬沒區别。
再往下翻,見到陳恒寫出的算術題。杜雲京在心中算了算,發現跟陳恒寫的答案完全不同。才眉開眼笑道:“這個好,這個好。就該這麽出題才是……”
也不知道杜雲京在縣試上遭遇過什麽,陳恒聽的直搖頭:“你以後可千萬别主任考官,回頭不知多少考生要非議你。”
杜雲京一笑,“先苦後甜嘛。持行有所不知,隻要過了我這關,我保他們接下來事事順、場場過。”
陳恒聞言,想着給對方排解下心情,就道:“即是如此,我這裏還缺一道律詩題,你幫我想個題目吧。”
詩在縣試裏占比不大。隻要工整、不出格。不論好壞,都算考生通過。畢竟這玩意兒太吃天賦,有些考生文采過甚,随便一首好詩寫出來,到時考官都不好點評。沒辦法,自己寫不出來嘛。
杜雲京一聽,興緻又高漲不少。他是建平元年的二榜進士,論才學肯定不差。隻見老杜合掌輕拍,眯着眼睛思考一會,就欣喜道:“有了。”
他猛地從榻上跳下來,跑到陳恒的書桌前,在紙上提筆潑墨。不消片刻,他就拿着題目,喜滋滋的迎上來,獻寶似的道:“來來來,華亭縣老父母,且來看看爲兄的題目如何。”
陳恒接過一看,忙笑道:“你啊你,又開始爲難人。”
“哈哈哈,這是優中取優之法。非才學兼備,不可得中。”
陳恒點點頭,此言倒是不差。反正縣試三年兩場,這場不過,後年依舊能考。
…………
…………
二月初十,早春的寒氣還未盡散。府城裏的學子,已經整裝待發,朝着城中貢院和婁縣奔走。他們的眉宇間,各有揮毫潑墨的意氣,正是準備去知縣大人面前試試身手。
今日陳恒起了個大早,穿着一身官服就在貢院的堂上高坐。這樣的經曆,确實是少見。想到早年自己赴考時的情景,他心中也有頗多感慨。
随着門外唱保聲陣陣傳來,陳恒當即收拾好心情,提着官腰帶先巡視起考場。華亭縣是大縣,每年的縣試都是安排在府城的貢院舉行。
與它相比,從華亭縣分出去的婁縣,考生就要少上許多。一個婁縣縣衙,足夠考生們參加完縣試。
松江府的貢院,比起揚州貢院多有不如。其内的建築,多是從宋朝流傳下來。一路走下來,見着不少屋舍都有破舊、老壞。
陳恒暗暗記在心裏,這個時候可不講什麽保護古建築。過上幾百年,自己住過的房子,也是老古董呢。誰看不起誰呀。
寅時開始入場,一直到寅時末。七百多位考生,才得以全部入場。蕭主事取出夫子畫像高挂,再由陳恒領着衆考生行禮。
如此一過,差役鳴鑼敲鍾。建平五年的華亭縣試,正式開始。
答題的白紙在下發時,舉牌人亦在貢院内走動。過上半個時辰,等到考場内隻有沙沙的寫字聲。陳恒終于可以下堂,領着縣衙官吏開始巡視。
第一場是正場嘛,最爲重要。陳恒爲這些考生,精心準備了兩道題。分别是出自《論語》的:富而可求也。《孟子》的:君子之澤。
縣試的題目不必難爲人,搞截搭題這套,朝廷雖不追究。事後的考生,一定會戳自己的脊梁骨。陳恒将題目寫的直接,更期待這些考生能寫出精彩的見解。
他在貢院裏走上一圈,欣賞完考生奮筆疾書的模樣。正往堂上走時,剛好撞見差役舉着律詩題出來。
其上是杜雲京親自出的難題,是爲:黃花如散金。
這題說難也不難,說不難也難。如此彎彎繞繞,是因爲黃花二字上。這是詩的題目,如果考生以爲黃花指的是秋日金菊,那就是嚴罪跑題。
律詩占比不大,可要是跑題,那也是休想通過。其實黃花是指油菜花,隻要考生讀過‘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的詩句,或是常常出門遊曆,在鄉間田園見識過早春風光,就該清楚這一點。春季的田野,油菜花可是連片成海,風來浪起,好似散金一般。
畢竟縣試是在早春舉行,此題絕對不算偏題,隻看考生是否有這個巧思和機敏。示意手舉告牌的差役,不用給自己行禮避道。陳恒負着手,期待着有多少考生能答中此題,又有多少人會在此題上折戟。
縣試正場隻考一天,日落就要收卷。臨近結束前,已在海事署任職的杜雲京,穿着一身官袍走進貢院。他是陳恒請來擔任閱卷官的,多個進士幫忙,能大大加快改卷的速度。
像華亭這樣的大縣,必要時,府衙裏也要抽掉人員來幫忙。這次隻有七百多,人數還算少的。陳恒要是嚴格點,故意刷下一批考生。到後年再開縣試,就能有一千多人參加。
除了陳、杜以外,縣衙裏有秀才功名以上者,都可以出任閱卷官。以确保三日後,能如期發放正場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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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考生離去後。
陳恒領着一幫人坐在貢院裏開始改卷,他這幾日都會住在這裏,黛玉連被褥、洗漱之物都替他準備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考生得閑,就是他們最忙的時候。
一路挑燈夜戰下來,陳恒發現,果然有不少考生答錯黃花之題。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結果。學識不夠,也不曾常常出門長見識,那就該打回去重新苦讀才是。
老杜一邊幫着改卷,一邊喝着陳夫人送來的茶水、幹果。時不時抱着考生的佳文,過來跟陳恒讨論妙處。
如此忙上一日半,才決定好大緻的錄取人選。剩下的前十之人,倒要交給陳恒親自裁定。這個名次,隻要後續不出大錯,基本不會變。
陳恒在十張考卷上挑來挑去,最後選出文才最佳者。定下第一,剩下的名次就好排的很。隻因縣案首是保過府試,這般随手一點。給出去的,可是一個秀才功名呢,足以稱得上點石成金。
…………
…………
三日後,縣市放出團榜。小圈十人,是陳恒欽定的前十。次圈八十人,與小圈共稱爲甲榜。最外圈還有一百人,算作乙榜。
這一百八十個考生,已經可以算作通過縣試考試。剩下的,就是名次的角逐。其他的考生,可以自行決定要不要來參加後續考試。
這樣的錄取人數,在華庭縣是正場人數。既不多,也不少。有些考生,以爲華亭知縣剛剛走馬上任,會開恩多放些人,給自己添些文教的政績。知道結果後,紛紛都在哀歎:狀元郎的門生,果然不是那麽好當的。
團榜一出,接下來就是初覆、再覆、末覆三場考試。連着過了數日,陳恒的第一次縣試的體驗終于結束。
比起興師動衆,風起波瀾的鄉試。縣試隻是開胃小菜,陳恒過了一把瘾,激動的心情并沒有停留太久。隻是在接見前十考生時,他盡量給出中肯的評價和指點。希望這些考生在府試上,能再接再厲。
…………
…………
縣試一過,轉眼就是三月初。突然橫插一腳的甄府壽宴,打亂了陳恒本要去往川沙廳視察的行程。
到底是個可以看熱鬧地方,陳恒自然不會抛下黛玉獨自前去。他将縣衙事務稍作安排,就跟黛玉以及紫鵑、柳湘蓮,出發前往金陵。
從松江府走水路去金陵,隻需兩日半。左右來回不急于一時,陳恒特意命船家稍稍放慢船速。陪着黛玉一起遊覽江上風光,欣賞春日景色。
如此說笑遊玩,多花上一日,陳恒跟黛玉才抵達金陵城。這是他們夫婦第一次來,眼前的千年古城、六朝古都,正可謂是:何處金陵城,龍虎倚江東。
三月的金陵,城中的氣氛反倒比過年時更加熱鬧。也不知甄家人使了什麽法子,半座城都是披紅帶彩,叫人乍舌。
聖誕節快樂,兄弟們!!!我繼續加班了,嗚嗚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