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的講學已經結束,面對士子們踴躍的提問。陳恒隻得回答過幾個,才在山長和夫子們的掩護下,被帶到私下接待的會客堂内。
将貴客引至上首與山長共座,剩下的夫子以學正爲首陪坐兩端。大家都是文人墨客,能讨論的東西除了四書五經,自然是圍繞陳恒先前的講課内容。衆人的言辭,多有贊美之意。陳恒笑納過幾句好言好語,就把話題引到自己的另一樁來意上。
“狀元公,是要在縣内再辦一座學堂?”剛剛聽到這個消息,山長忍不住亮了亮眼。他一時沒弄明白,今日兩方接觸也算融洽。自家書院也沒做錯的地方,怎麽縣令大人就急着要另辦學堂呢?難不成是要取府學而代之,相互間别一别苗頭?
見山長跟書院的學正悄悄對眼,陳恒就知道他們會錯自己的意思。忙笑着解釋,先将自己跟商賈的約定一一道來。
“因是他們出資辦學,所以這間學堂主要還是以培養船員爲主。”陳恒的耐心很足,一番溫言解釋,也讓衆夫子的眉宇稍稍舒展,“隻是要出海下南洋,要大字不識,出去辦事難免不便,也失了我朝的體面。”
“所以我才想請山長和諸位夫子,從書院裏選出些德才兼備的士子,到學堂上教授些四書五經。也算開蒙發智,教這些孩子一些爲人處世的道理。”
聽到還要從府學裏選出教書先生,山長的心思稍安。他算明白了,陳恒并沒有另起爐竈的心思。既然是件好事,那幫上一二也無妨。隻是……
“隻是老夫尚有一事不明。”學正輕咳出聲,替自家山長發問道,“這學堂裏的童子,狀元公準備怎麽辦?要去何處招收?”
其他後知後覺的人,亦是輕拍大腿。對啊,一個縣内有餘力供養讀書人的人家,來來去去就那麽多。這事,說到底,還是要搶生源嘛。
狀元公所說的學堂,背後又有商賈出資,又有華亭縣撐腰。真要搶起來,正蒙書院豈不是被動?
陳恒輕笑着點頭,他正要回答這個問題,忙道:“這間學堂是由商賈資助,讀完出來的人,五年之内不能參加科舉、不能改籍遷戶,以還商賈之恩情。”
張尚德等人,到底不是出來做慈善。若是一應投入,到最後讀完的士子,一窩蜂湧去參加科舉,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這一條,就把山長等人的疑慮打消大半。
“至于招收的人選……”陳恒沉吟片刻,解釋道,“年中府内剛受了災,鄉間、養濟院裏,有不少失孤的孩子。他們無父無母,也缺少養活自己的手段。這間學堂,隻會招收他們這些人。”
兩番話,說的衆人心中擔憂盡去。安下心的山長,當即贊道:“狀元公宅心仁厚,此舉足以讓養濟院的孤子對您感恩戴德。”
學正亦是點頭同意,贊不絕口道:“難怪狀元公前番會說,這間學堂裏不收取任何費用。原來要收的人,是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狀元公放心,到時過去教書授課的士子,老夫一定會細心挑選。”
見堂内其他人也沒有反對意見,陳恒總算露出笑臉。他知道,此事跟書院和民間的私塾、學堂,并沒有根本上的利益沖突。那些孤兒,自己也缺少讀書的本錢,本身就不在這些學堂的招生範圍。
敲定一事,陳恒又把第二件事拿出來。明年正月,華亭縣内就要開始清查田畝。一共八個鄉,所涉田産、人數甚多。光靠縣衙的衙役,實在力有不逮。爲了更好的安排明年春耕,此事少不了府學士子的助力。
有了之前的事情做鋪墊,山長等人也沒有拒絕。而且他們看的出來,此事對府學的士子亦有好處。曆事的好處,就是開拓眼界,增廣實務。既能除去些士子身上死讀書的毛病,更别說縣衙還願意爲曆事的士子支付工錢。
“狀元公放心,此事我們會吩咐下去,不會耽誤縣衙的大事。”
得了山長和學正的承諾,陳恒連連拱手感謝。他這次來府學拜訪,算得上收獲頗豐。其後的衆人又閑談一陣,等到将要離别前,才有一位夫子起身發問。
“狀元公,在下有一事想問。”
“但講無妨。”陳恒點頭相邀。
“今日狀元公給府學的士子留下課題,謂之‘女子無才便是德,作何解’。此題,在下亦有些許不解之處,懇請狀元公指教。不然等狀元公回去,士子問起在下,唯恐自己誤人子弟。”
這位夫子心裏也是苦,狀元公輕飄飄抛下一題遠去。到時負責閱卷評卷的人,卻是他們。此事,若沒有個大頭出來頂鍋,誰敢說自己的意見、看法就是正确,能被世人所容。
是這題啊,陳恒笑了笑,連忙請這位夫子先坐下。見堂内有不少人,亦是露出求問聆聽的神色。他在心中想了想,才道:“此言出自前明陳繼儒的《安的長者言》,諸位夫子應該都清楚吧。”
見不少人點過頭,陳恒便繼續道:“諸位且看,此書名叫長者言,想來陳繼儒編寫時,是存了教導晚輩的心思。即爲長者言,世間可有尊長不盼着晚輩讀書發智,明辨事理者?”
從書名入手,陳恒以此話做引子。注意到衆人露出思索之色,便稍稍頓聲。
若天下都是這樣的長輩,又豈會有今日的盛會,在座的諸人。大家思及此,忍不住發出輕笑。
陳恒等了等,才笑道:“夫才者,智也。不智則懵。若無才便是德,豈不天下婦人盡懵?此解缪矣,實乃蠱惑人心之言。”
“我觀此言,當以女子無辯才爲德做解。其實不止世間女子,男子亦是相同。”陳恒頓了頓,又反問着衆人,“讀書明理上,需要越辯越明。可在爲人處世上,越是存有辯心之人,越有禍從口出之危。”
“不知諸位,是否如此教授自家子弟。”
到底是自身學問見長了,往常可能要長篇大論的難題。在如今的陳恒口中,三言兩語就說的衆人點頭認同。
尤其是最後一句,更是引起大家的共鳴。他們這個年紀,家裏都少不了孩子。設身處地一想,就知道此言不虛。
沒有一個長輩,會教自家的孩子以辯才爲德。有辯才,就有了勝負心。處事上或可算作一些助力,但在處世上,一定是教導謹言慎行最好。
如此各得答案,衆人心中無不歡喜。書院的夫子知道,有了陳恒這番話,以後有人鬧起來,直接把問題推到狀元公身上即可。陳恒亦是不懼,他現在今非昔比,若是有人想找茬,他親自接着就是。
…………
…………
回到華亭縣衙,陳恒的心情還是十分不錯。黛玉跟甄英蓮瞧出他的喜悅,忙問了幾句緣由。陳恒也不隐瞞,将今日之事說了大概,二人反應各不相同。
黛玉是知道相公有些特立獨行,常有跟世人截然不同之觀念。倒是英蓮的反應最有趣,她小心翼翼的看看陳恒、又看了看黛玉。忍不住問道:“女子也可以讀書嗎?”
陳恒忙大笑道:“當然可以。要我說,不止要讀書。還要去學堂讀書才行。多認識些同好之人,相互切磋學問、增識廣聞,一定比糊塗一世要好。”
甄英蓮聽的更加意動,可想到自己要讀書,又不知道該麻煩誰。自家相公是個勞碌命,近段時間根本輕易見不到人。家裏到有個女博士,可真要開口求黛玉這種麻煩事。小心翼翼的英蓮,又怕引來黛玉的厭倦,壞了家裏目前和睦的氣氛。
黛玉見她一副欲言又止,就猜中甄英蓮心思。也不知怎麽的,她突然想起在揚州時,恩師謝氏教授自己的畫面。
見到英蓮突然垂下頭去,黛玉知道對方是怕麻煩自己。隻好含笑上前,主動道:“相公平日甚少在家,妹妹平日一個人讀書也是無聊。英蓮姐姐若是有空,不妨去我屋裏坐坐。到時我讀書給你聽,可好?”
這話聽的英蓮真是感動不已,她又豈會不知黛玉的心意。對方哪裏是一個人看書會無聊的性格,分明是看出自己也想讀書,存了教導的心意。
甄英蓮不敢猶豫,忙從位置上起身,作勢要給黛玉行禮,這是要把黛玉當成自己老師來對待了。
“謝……”
話還未說完,林黛玉已經将其拉住,輕笑着搖頭道,“說了是我們倆姐妹相互解悶,英蓮姐姐不必多想。”
陳恒連連點頭,亦是寬慰着英蓮,“咱們是一家人。既然是家人,就沒有麻煩的說法。”
他不說話還好,他這麽一說,反倒讓黛玉起了心思,微微着惱道:“相公此言差矣。”
陳恒一愣,不知自己何處話說的不對。忙謹慎道:“不知爲夫錯在何處?”
“正因爲是親近家人,彼此之間才更要有些恭敬。”見着相公不拘小節的模樣,黛玉脆聲提點道,“民間雖有俗語說‘禮多必詐’,可要真失了分寸。偶然間留下的一些間隙,陌路人倒可避而不見。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人,豈不日日生厭?”
陳恒在心中細細琢磨,也不得不承認林妹妹說得對。常言道夫妻之事,重在相敬如賓。若想着是自己枕邊人,就可放開性子來。那日子一久,定然有失禮之處。到時,豈不是存心拿自己的舉止,考驗對方的耐心和愛意?
想通這點,陳恒連忙從軟榻上下來,站在地上朝着夫人作揖,賠罪道:“卿卿說的是,是爲夫得意忘形了。”
這個渾夫,怎麽把閨房之稱拿出來當姐姐的面說道。黛玉微微漲紅臉,陳恒見此,才知道自己剛剛又說錯話,隻好尬笑着,又想着繼續賠罪。
黛玉眼睛轉轉,主動把話題岔開,問道:“相公如今還覺得,女子無辯才就是德嗎?”
說到正事,陳恒立馬正聲肅容道:“就事論事,娘子剛剛是在指出我的錯誤。豈是用辯才可以一言蓋之,兩者不可相提并論。”
黛玉這才展顔爲笑,隻拉着英蓮的手輕輕搖着。一旁的晴雯、紫鵑,見到老爺剛剛賠罪的模樣,嘴角亦是壓制不住。等到陳恒小心翼翼坐回原位,她們才終于笑出聲。
陳恒見此,也不着惱,覺得剛剛黛玉壞了男人的面子。隻驕傲的昂着頭:“你們還小,等你們以後嫁了人,就知道伱們夫人的賢惠之處。”
一句戲言,頓時被黛玉的手帕,砸在自己臉上。
“哈哈哈哈。”陳恒撿起身上的手帕緊緊握住,發出甚爲得意的笑聲。
…………
…………
這夜,陳恒本該睡在英蓮屋裏。因前番拌嘴之事,陳恒擔心黛玉的心情。索性厚臉來到黛玉房間,準備看看自家的大老婆。他才推開門,見到一對佳人坐在小桌前,正一起看向自己,他忙發出賠罪的笑聲。
他不笑還好,他一笑,黛玉跟紫鵑也是笑聲不斷。陳恒瞧着有趣,忙問她們二人在笑什麽。
黛玉紅着臉,不好意思答話。紫鵑隻好出來解釋道:“老爺,剛剛夫人還在跟奴婢打賭。說老爺睡前,必然會來我們這一趟。奴婢本來不信,正想着跟夫人賭些什麽,老爺就已經推門進來。”
陳恒聽完,臉上是一點害臊都沒有。頗爲光棍的坐在黛玉對面,十分自得道:“知我者,還是卿卿也。”
華燈藏紅罩,美人俏臉熏。黛玉忍不住白了渾夫一眼,輕聲道:“白天才跟你說了,要相敬如賓。一到晚上,就全忘在身後了。”
紫鵑知道老爺要爲非作歹,忙起身退到屏風後頭。陳恒見有了機會,忙上前将夫人攬在懷中,柔聲道:“怎麽會忘呢,你知道我記性好。你說的任何話,我都記在心裏呢。”
耳鬓厮磨的軟語,真叫黛玉聽的心慌不已。他們夫妻間,也不是沒少做什麽荒唐事。隻是每次親近的時候,還是這般叫人害羞。好在黛玉的神智還是清明,忙用手推着相公的胸膛,笑問着:“相公,你說妾身知道相公要來,還坐在桌邊等你,是何意呢?”
“我知道,我知道。”陳不住點頭,厚着臉皮道,“這是夫人有成人之美。”
“既是知道,那相公還不快去?”黛玉見他還不肯撒手,忍不住用手拍在陳恒肩頭。微微急促的呼吸聲中,帶着點女兒家難以明說的羞意。
誰知,黛玉話音才落,就感覺到一陣淩空的暈眩感。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被相公扛在肩頭,作勢就要往門外走去。
俏臉微紅的黛玉,已經意識到大事不妙,這才慌道:“紫鵑,紫鵑。”
躲在暗處的奴婢,哪裏敢管老爺夫人的事情,隻敢用手帕捂住臉偷偷的看着離去的兩人。她雖不像黛玉那般見多識廣,博覽群書。可她的聰慧,又落在另一處。白日夫人的那番話,是老爺心胸開闊,能容常人所不能容之事。
可夫妻間,若隻講相敬如賓,少了親近的私意,日子過着不免無趣。何況自家夫人若沒有借坡下驢,順一順老爺驢毛的心思。早就拉着自己上床睡去了,何苦等在華燈下。尋着一些不着邊際的話,跟自己左右閑聊呢。
此事,陳恒是扛着黛玉走到一半才想明白。見黛玉認命般的紅臉閉目,他在推開英蓮房門前,忍不住對她笑道:“卿卿一直把眼睛閉着就是,其他事情,都交給爲夫。哈哈哈哈。”
說到底,也是他渾人有渾招,一番歪打正着,恰好落在扭捏猶豫的黛玉心中。
罷了罷了,嫁雞随雞,且随了這冤家去吧。
周末真是短暫啊,哎,天氣好冷,我的手好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