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内,一衆賈家男兒都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他們從出生起就活在賈家的富貴餘蔭下。一輩子都站在樹頂的人,視線朝下時,隻能看到一張張笑臉和滿耳的奉承話。
當這層甜言蜜語堆徹起的榮光,被突然出現的陳恒用利劍刺破。賈家兒郎的心裏,更多的是手足無措的慌亂,還有難言的羞愧、難堪。
他們呆若木雞的愣在原地,對正要離去的陳恒全無反應。眼見這些人沒一個能派上用場,急到心裏薛寶钗,不顧禮節束縛,直接上來出聲道:“陳……陳大人,且等等。”
陳恒依言停住步,他跟薛寶钗隻是點頭之交。不過薛寶钗一出聲,陳恒倒想起來有些話要交代給這些人。
“陳大人,我兄長……”
陳恒直接搖頭,時間緊迫,他聽不得這些辯詞,也不需要聽。打斷了寶钗的話,對一個弱質女流,倒不必疾言厲色。他說道:“有罪無罪,自然有官府衙門審理。事後,更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複審。你們就不必擔心了。”
“倒是你們幾位……”陳恒環顧一遍場内,提點中帶着恐吓道,“北小市口的案子,你們府裏還有幾個下人亦參與其中。此案,順天府衙尚需時日審理。諸位切莫走脫了一二人,反累及自身。”
一番夾槍帶棒的話,聽的賈蓉都起了逆反心理。寶钗剛剛一出聲,倒把此人的神智喚清。賈蓉平日看薛蟠狐假虎威不爽是真,眼下别人上賈府抓人生氣,也是真。他當即道:“我是五品龍禁尉,我要到陛下面前告禦狀,說你錯抓好人。”
“賈大人。”這種虛名頭銜可吓不住陳恒,他都沒去看賈蓉,隻不耐道,“若覺得這件事情鬧得不夠大,隻管去哭去鬧便是,不必跟我呱噪。”
他要是賈蓉,此刻該問的話,就是爲什麽來的是五城兵馬司,而不是順天府衙了。賈家人在朝局上的遲鈍,可見一斑。陳恒無奈,亦是感歎。
但凡你們賈家有個肯上朝的人,也能看明白此時的情況。事情已經不是薛蟠打死人這麽簡單,這是朝中三家一起鬥法。自己前番說了這麽多,這賈家人還是半句話聽不懂。陳恒也熄了對牛彈琴的心思。
直接一步跨出門廊,陳恒領着官兵和犯人薛蟠走入院子時。裏屋的薛姨媽才如夢初醒,迅着步追出來,邊叫邊哭道:“我的兒,我的兒。大人,陳大人,你要抓就抓我吧。我兒,是無辜的。”
好在寶钗跟寶玉回了神,死命的拉住薛姨媽,沒上去給陳恒制造麻煩。一路所到之處,府内的小厮、丫鬟,無不低頭退身,深怕自己也給連累進去。
暢通無阻的走到門外,沉着臉的陳恒直接翻身上馬。魯應雄側着頭,靜等着對方的吩咐。陳恒微微細想,就道:“去順天府衙。”
天上的雪花還在飄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吹向遠行人。雪花落在臉上,又被餘溫潤濕,帶起冰冷的觸感。風雪中,他見到甯榮街上,站着不少聞訊趕來的勳貴子弟。陳恒在其中看到了馮紫英,後者臉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陳恒騎在馬上,一雙目光打量過這群人,他知道這些人沒膽子擾駕。别看這些人平日飛揚跋扈,其實慣會看人下菜。這個時候,上來觸眉頭,就是把腦袋别腰帶上。
一群義憤填膺的勳貴子弟,在陳恒的注視下,紛紛别過頭。隻默默聽着薛蟠的哭聲,臉上逐漸浮現不忍之色。
沒有多言的必要,一衆官兵看押好薛蟠,整齊的朝着順天府衙的方向走去。
陳恒想過了,他得慢慢走。如今自己身在宮外,必須給老師争取時間。新黨内部,若是不能馬上達成一緻,局面隻會越加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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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學生在外頭争取時間,林如海亦是在臨敬殿内苦勸不已。李贽從下朝後,神色就是鐵青着。也就是這些年吃的委屈太多,他尚能抑制住内心的煩躁。
“陛下。”林如海再次躬身勸道,“不可輕易動怒。此事,尚需從長計議。”
韋應宏緊跟着表示贊同,附和道:“陛下,當以國事爲重。”
李贽長出一口氣,攔下準備開口的溫時謙,提起精神道:“朕知道,讓幾位愛卿擔心了。”收拾好思緒的九五之尊,将手臂壓在桌上,“幾位愛卿先議一議此事吧。”
一衆君臣聚在一起,開始抽絲剝繭着顧載庸的用意。他們已經失了一次先手,如果不能馬上弄清楚對方的意圖,隻會依着對方的步調,成爲顧載庸手裏的棋子。
林如海認爲,顧載庸如此費盡心機,必然是要想把四王八公,以及跟随他們的黨羽拉攏到自己手中。當務之急,是要穩住四王八公。讓他們相信,自己這方還沒有拿他們開刀的打算。隻要四王八公繼續保持中立,那新黨仍舊是勝券在握。
溫時謙立馬提出疑問,那陛下該如何取信四王八公呢?
這事,說來說去,還是有個關結在前作祟。都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之前李贽遲遲不願意給王子騰加官進爵,才給顧載庸得了可趁之機。
大家都清楚這個原因,卻不敢把此事放在明面上說。李贽見大臣們有意維護自己的體面,倒是苦中作樂道:“諸位愛卿不必顧及朕。”他搖着頭,略作停頓,“朕是一刻都不願多等了。”
邊關跟敵國,鬥了個不勝不負。朝堂上苦心培養的心腹俊才,逐步登上要職。手頭又有陳恒幫着開通财路,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登基這麽多年,李贽從未有過如此舒心的日子。
一個普通人擡起頭,都不願再過仰人鼻息的生活,更别說一個九五至尊。
“陛下,亡羊補牢,爲時不晚。”林如海就怕李贽犯倔。解決此事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薛蟠的事情輕拿輕放,給彼此留出一線餘地。
聽到林如海的意見,李贽既沒答應,也沒拒絕。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突然開口道:“林卿,還記得元康十年嗎?”
這個年号,林如海怎麽會不記得。這是太上皇用的最後一個年号,李贽也是在這一年宮變奪位
“當日,我們跟天下人說的可是誅殺奸臣,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李贽起身,走下禦座,站在窗前,眺望着遠處的奉天殿。
這座巨型建築,命運可謂多舛。明成祖建成時,就遭遇過幾場火災。到了大雍太祖攻下京師時,原先的奉天殿隻剩下片瓦殘樓。
當時大雍國力不強,既要抵禦外敵,又要勤儉國事,根本騰不出手重修奉天殿。它的徹底重建,其實就是出自太上皇之手。奉天殿所耗之大,是李贽一直不太喜歡它的原因之一。
林如海是李贽的謀臣,李贽的一番話能打動韋應宏、溫時謙,可林如海必須站在時局的角度分析現狀。新黨接受不了舊黨跟勳貴攪合在一起,後兩者幾乎能囊括朝堂上七層官員。
“陛下,不可前功盡棄啊。”
“朕知道,林卿,你的苦衷和想法。朕都明白。”李贽繼續眺望着,思索着,良才,還是未拿出決定,“朕想想,容朕再想想。”
李贽如何不知妥協的好處。可他是九五之尊,他有屬于自己的驕傲。這次,跪在門口的隻是一個百姓,他可以低下這個頭。可等到今後,一群百姓跪在宮外呢?
太子李賢帶着兒子李俊,已經旁聽許久,他們倆都有留意到李贽的疲态。兒孫的關注,自然引來這位皇帝的注意。天家薄情,能在這個時候得到孩子的關心,确實一定程度上撫慰住李贽的心。
李贽突然想過一個問題,他打起精神,出聲問道:“林卿。”
“臣在。”
“你說顧載庸這個老匹夫,如何笃定王子騰必然會跟他們站在一起?”
李贽的一番話,直接點在林如海的心頭,這也是後者困惑的地方。顧載庸這個人做事,向來是一環套一環。說對方沒有後手,林如海是絕對不信的。
總不能說一個小小的薛家長子,在王子騰的眼裏,還能勝過手中的權勢?
那顧載庸還有什麽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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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死局。”顧載庸放下茶杯,難掩臉上的得意,“我們赢定了。”
顔虎坐在他的對面,亦是心情愉悅道:“顧兄的計謀,自然是高明的很。”
如今已是酉時,顧宅的書房内,燈火通明。說是書房,其實拿出去,都夠外頭百姓一家三口之用。如此寬敞的書房,除了擺着名人墨寶、書記瓶花等物外。中間靠右的書架後,還擺着一張八仙桌。
說來也是有趣,兩個當朝文官的領頭人物,分坐八仙桌兩端,桌上隻有些家常小菜。再看他們私下的穿着打扮,也不似勳貴人家的奢華誇張。
席間,顧載庸不免拉着顔虎,聊起白日的朝堂事。他的才智本就過人,可偏偏這次的事情,他隻是尋常的一撥一弄,便整個扭轉過乾坤。縱使是顧載庸用計一生,自問也找不出比這次更好的謀略。
“現在林如海這些人,一定投鼠忌器。”顧載庸不無興奮道,“他們常常自诩清流雅士,愛說些爲民請命的漂亮話。要坐實了薛家人的罪行,必惡了四王八公。要是避重就輕……”
顔虎大笑着接口道:“那他們跟我們還有何區别。滿口仁義道德,百姓社稷。脫了官袍,大家都是一樣黑。”
“又想當好人,又要做高官。”顧載庸嗤笑一聲,“天底下的好事,哪能讓他們都占去了。”
這份逼良爲娼的爽感,實在叫人身心舒坦。顔虎認同的點着頭,又朝着身側的啞仆招手,舉起左手的酒杯,示意給自己倒酒。
“可他們又不能什麽都不做。多拖一日,王子騰的疑慮就多一分。”顔虎邊飲邊道。
畢竟在王子騰眼裏,他還要猜一猜新舊兩黨是否會合在一起,或是有借機達成一緻的可能。
新黨可以不入這個局,那王子騰的生死,就全系在舊黨一念之間。這個案子,舊黨說它大就大,說它小就小。有的是法子逼王子騰就範。要是新黨入局,那王子騰又會回到前頭的猜疑。
這次計謀裏,顧載庸可以說算準了每個人的心理。李贽想要揚一揚脾氣,新黨正是風頭得意時。王子騰所在的四王八公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已經岌岌可危。
“你說王子騰會不會——不來找我們?”顔虎提出一個疑問。這是最壞的情況,如果王子騰一直按兵不動,那才是給他和李贽找了個台階下。
“不會。”顧載庸斬釘截鐵道,“他要是這樣做,就不是王子騰了。”
光靠忍氣吞聲,沒有些心計手段,可駕馭不住四王八公。
都說會揣摩人心的人,才能做官。顧載庸笑得十分輕松,“依我看,王子騰現在肯定在想,我們手裏到底拿着什麽東西,能讓他乖乖就範。”
“哼。”顔虎也認同顧載庸的猜測,冷笑道,“那就讓他猜吧,他猜的越多,才越坐立難安。”
兩人正說的高興,書房的大門卻突然被人打開。如此機密時刻被人闖入,顧載庸當即就惱了,正欲揚眉發怒,待他看清來人後,又硬生生轉怒爲喜,将一溜煙跑進來的小童抱在懷裏。
“輝兒,不好好在房裏看書,跑爹爹這裏來做什麽?”
這小童是顧載庸的老來子,因很得顧載庸歡心,膽子不是一般的大。才坐到他爹懷裏,就拔起顧載庸的胡須,“爹,書有什麽好看的。我以後要跟爹爹一樣,當大官,治理天下。”
“好好好。不枉我給你取名叫志輝……”顧載庸擡起頭,瞪了照顧兒子的下人一眼,才夾了一筷子的菜,遞到兒子的嘴巴,哄道,“那你要好好吃飯,好好讀書才是。”
“哈哈哈,輝兒,你今後想當大官,問你爹沒用。得問你顔伯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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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府衙的牢房内,陳恒已經做好今夜睡在此處的準備。眼下雖是天寒地凍,牢獄更是陰森恐怖。可如今的薛大傻子,說不好要牽動多少人家的命運。陳恒實在不敢将他丢在牢房裏不顧,自己施施然回家睡大覺。
如今着急上火的是新黨,劉良才隻派了個師爺過來盯着,避免陳恒私下偷偷指點薛蟠。這位順天知府自己,還可以在府衙裏安安心心睡大覺。
府衙師爺姓柳,名字不重要。他自打來到牢房,就如狗皮膏藥般,緊跟在陳恒四周。陳恒也沒在意他,隻抱着一本信達送來的書籍,在牢房昏暗的燈火下翻讀。
“這樣的地方,陳大人還能手不釋卷,真是叫人傾佩的很。”李師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劉良才隻是叫他來盯着,也沒說不能跟陳恒說話。
說到底大家都是個辦差的苦命人,要真有過人的本事或出身,誰會給派到牢房裏當馬前卒啊。
真讓李師爺這樣想,也對。他和陳恒,比起顧載庸、林如海、李贽等人,可不就是個馬前卒嘛。
“以前看書,是求個聖賢教誨。”陳恒翻過一頁,牢獄的燈光有限,他隻得眯起眼睛看書,“現在看書,隻求個心安好入眠。”
李師爺輕笑一聲,他身爲劉良才的幕僚。出門在外的體面,比起一般的知縣都要大。讀書有什麽用,還不如會做人、會做事來的有用。
爲了避免犯人逃獄,大多數的牢房都設在地下。如此環境下,空氣自然好不到哪裏去。犯人的吃喝拉撒都在此地,更沒有清理、打掃之說。濕臭的空氣中,全是刺鼻的味道。
兩人陷入沉默,索性也不去費心攀談。李師爺自顧自的看向牢房深處,牢房的差役正舉着燈籠巡視。黑暗中,伴着一聲聲犯人的叫疼聲、鼾聲,以及燈籠裏搖曳的火光。真叫第一次來的李師爺,以爲自己到了無間地獄。
李師爺的位置靠近樓梯口,陳恒則霸占着牢内唯一一張桌子。等巡視完的差役,上來通明過各處的情況。李師爺收拾一下被單,隻裹着它就靠在牆上道,“陳大人,我先睡一步。這夜啊,就勞你替我守一守。”
陳恒哪裏會理會對方話語裏的奚落,隻輕輕的抖起腿,驅散久坐的寒意。稍頃,突然有人從裏呼喊道:“陳家兄弟……陳大人……陳大哥。”
這聲音一聽,陳恒就知道是薛蟠。見李師爺都已經睜開眼,陳恒也不好假裝沒聽見。起了身,就朝着牢房深處走去。
一路到了薛蟠面前,再見這位金陵的呆霸王。對方哪還有平日耀武揚威的氣焰,直接陪着笑,讨好道:“陳大人,陳大人。我冷,你……你再找床被子給小人可好?”
已是十一月的冬季,薛蟠被自己從家裏抓來時,連衣服都沒穿夠。如今薛蟠外頭,隻罩着一件囚服。陳恒又看了看牢房裏面,床上隻有條被老鼠咬過的被單。
也罷,陳恒沖身側的差役點點頭,讓其再給薛蟠拿一床被子來。
這是件小事,差役來去的很快。陳恒又親自拿過被子抖了抖,檢查過各處沒有問題,才自己動手遞到薛蟠手中。
好家夥,這個蠢貨接過被子時,拼命把臉擠在牢門空隙之間,對陳恒悄聲道:“陳大人,一定要救我。你放心,我保證,我發誓,絕對不會把姓柳的說出去。”
這呆霸王還以爲陳恒是替柳湘蓮出頭,正以爲自己拿住對方的七寸。心中又是絕處逢生的歡喜,又是自以爲聰明的興奮。
陳恒當即就火了,直接動手,将薛蟠推了個腳朝天。真是天要亡你,你不得不亡。死到臨頭不自知,還以爲能跟平日一般行事。
連自己做下的事情,被人拿來做局都不知道。還妄圖想靠柳湘蓮,來威脅他?陳恒懶得再看薛蟠一眼,才轉過身,就見到李師爺不知何時出現在這裏。
“陳大人,犯人口中的柳姓人士是誰?”
見他一雙眼睛盯着自己猛瞧,陳恒當即坦蕩道:“明日府台開堂審問,不就真相大白?”
說個可怕的消息,下周一我要出差,約莫要一周。盡力保證更新不停,如果有耽擱延遲,兄弟們擔待一下哈。周五就會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