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清楚王伯之女在來大明門前經曆了什麽,按照大雍朝堂的規矩,百姓有案情冤屈,應先向所在縣衙遞狀紙。縣衙處置不公,還有更上頭的州府、棋盤街上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等。
朝廷衙門那麽多,總有一、二處願意受理案子的地方。如今她直接往大明門外一跪,有不少官員已經皺起眉頭。多壞規矩啊,别的百姓要是有樣學樣,以後他們還怎麽當官辦事。
有人頭疼,自然有人偷着樂。不論怎麽說,宛平縣令處事不公,順天府尹失察之罪是跑不了的。想到早朝将近,大家都知道今天肯定有樂子看。
此事發生的十分突然,陳恒擔心林如海在朝上被陛下問詢。在去往午門的路上,将柳、薛的經過,大緻給老師說了一番,讓其心中有數。
無獨有偶,午門前的長廊上,亦有官員正給同僚們講述這件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京師很大,某方面來說又很小。經過消息靈通人士的科普,大家說來說去,話題不免繞到王子騰身上。
王子騰的位置極爲好找,他就站在武官長廊的最前列。身側并肩站着北靜王、南安王、西甯王、東平王。他的身後更是聲名遠播的八公子弟。有意思的是,八公中隻有甯國公、榮國公兩家,未有人到場。
陳恒跟林如海趕到時,王子騰正坦然接受衆人的矚目。瞧他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樣,似乎犯下惡行的人,不是他的好外甥,而是一個無關自己的陌生人。
分别之際,林如海叮囑學生一句,“先上朝。”後者領會過意思,默默的走到六科所在的班列。
林如海則獨自前行,一路走到顧載庸的身後,才沖身側的沙相、韋應宏等人點頭。左都禦史一到場,剛剛還聊的起勁的小官們,紛紛停住了舌。都察院奉旨監察百官,沒人願意落在他們手上遭罪。
顧載庸的心情頗爲不錯,主動跟林如海打了聲招呼。但心情最好的,還是吏部尚書顔虎。自從兩個月前,朝廷衙門裏新多了個海事司,他手上不知簽發了多少官員的任免狀。這中間的人情世故、禮節往來,真是叫他收獲頗豐。
到如今,隻剩下一個從四品的海事司司長一職,李贽尚未訂下人選。興許是今早出門時吃的有點多,顔虎打了個不合時宜的飽嗝。可他的官職和資曆在這擺着,也沒人敢跟他計較一下失儀之罪。
離上朝還有段時間,天上的大雪還在飄着,絲毫沒有停止的迹象。顧載庸突然起身,歎氣道:“老咯,老咯。”
他這一動,周遭的官員無不後退半步。文官這邊的動靜,自然引來另一側的注意。顧載庸抖了抖官袍,無奈道:“天寒地凍,諸位,且容老夫去暖房緩一緩身子。”
暖房是設在午門前的兩處值房,都在長廊的前頭。前明時,這兩間屋子歸錦衣衛所有。他們會在上朝時,躲在屋内悄悄盯着百官。
大雍立朝後,考慮到冬日上朝的艱辛。就把這兩間房子拿來,給上了年紀的官員作歇息之用。
首輔都這般說了,旁人哪裏會有意見。顧載庸領着顔虎施施然走進暖房。不久,順天府尹劉良才躍衆而出,突然直奔暖房。
順天府尹的舉動,才是真正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按理說,他是正三品的知府,更是天下州府之首。進個暖房是絕對夠資格的,可爲何偏偏選在此時此刻?
在旁目睹一切的林如海立馬皺緊雙眉,心中暗叫糟糕。他隐隐猜到順天府尹身上,可能有問題。
薛蟠做下此等事,在跟李贽碰面前,新黨也沒想好對策。倒不是他們反應不夠及時迅速,實在是民女告禦狀的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
既然他們這些新黨核心不知道,王子騰就更不會知道新黨的打算。後者的視線,在順天府尹進入暖房後,就再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
“他們想做什麽?!”王子騰心中泛起疑慮。他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邊戰才停止,朝中新起一批勳貴功臣。這些人,跟四王八公自然尿不到一個壺。
李贽手頭有了這些人,又有陳恒替他充實國庫。忍氣吞聲許久的陛下,早就有了敲打四王八公的用意。王子騰的封賞遲遲未落,正是因爲這個。
自家已經處于風口浪尖,外甥又做下這等糊塗事、落人把柄。王子騰雖感頭疼,情緒尚算是鎮定。不過是失手打死個人,此事想它大就大,想它小就小。
治家不嚴,固然是攻讦朝臣的好手段。可身邊的四王八公,是王子騰面對此事的底氣。隻要他們這一系的人還在朝堂,他不信陛下會貿然行事,直接選擇撕破臉。
可爲何順天府尹,要緊跟着顧載庸進去?他不是陛下的人嗎?王子騰沉着臉,腦中思考着各種可能性。
新黨的人,也被順天府尹的突然之舉弄昏了頭。心思如林如海一樣快的,已經看出順天府尹背主的實情。但更多的人,還以爲是新舊兩黨,要在暖房中達成默契。大家都在觀望着,總覺得光靠一個順天府還不夠有份量。
這時,文臣中又走出一人來。
脾氣剛烈、急躁的兵部尚書沙相,擔心順天府尹跟顧載庸一起謀劃些手段,準備親自去暖房裏盯着。兵部尚書走的又快又急,林如海都來不及勸阻,隻能坐視對方推開暖房的大門。
“不好。”林如海輕呼一聲,引來韋應宏對他的注視。
如果說顧載庸之前的謀劃,可以稱之爲妙手。那沙大人的應激反應,在林如海看來,實在臭的不能再臭。
不管顧載庸作何打算,眼下新黨最應該做的是撇清關系。隻要他們不動,李贽就有進退騰挪的空間。順天府的悄然倒戈,還有解釋的可能。
如此急不可耐的進去摻和,那事後顧載庸不論做什麽。王子騰都會合理懷疑,裏面有新黨的影子。
林如海再看向遠處的王子騰,對方果然鐵青着臉。隻看他的神色,林如海就猜到王子騰的心思。他必定在心中思考,新舊兩黨已經達成默契,趁機将他們剪除。
這邊的沙相才推開門,也是察覺到不對勁。屋内,順天府尹所坐的位置,跟顧載庸相距甚遠。可此時再想回頭,已經不可能。二品大員的官袍在身,後頭就是百官下屬,容不得尚書大人露怯。
從門口吹進來的冷風,打破屋内的寂靜。顧載庸看到沙相還僵在門口,和顔悅色道:“沙大人,既是來暖房避寒風,何不先把門關上。”
顔虎瞧出沙相的尴尬境地,實在是憋不住好心情,直接發出大笑聲。
這扇門,到底還是關上了。
…………
…………
今日的早朝上,陳恒可算是開了眼界。大明門的事情,才被舊黨的人搬上台面後,王子騰就先一步出列,向李贽請罪。
新舊兩黨爲此次事情争執不休,舊黨的人直接提議三司會審。新黨的人則認爲,此事應該按照原先的步驟,先由順天府繼續受理,再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審議結果。
陳恒的老上司沙相,這次卻出奇的沉默,臉上全是沮喪之色。新黨中隻剩下林如海、韋應宏出面辯駁。他們兩個加上一個戶部尚書溫時謙,如何說的過顧、顔二人。
眼見三司會審,就要辦成定局。李贽終于讀懂臣子的用意,直接宣布順天府尹接手此案。顧載庸對此也不在意,上三司會審,就是坐實新舊兩黨一起拿捏四王八公的情況。
要隻是順天府來接手,那也是好的結果。現在還有不少人以爲,順天府尹是李贽的人。王子騰和他的四王八公再怎麽蹦跶,終究要落在自己和太上皇手裏。
顧載庸垂下眼眸,還來不及得意。林如海的反擊亦是到來,他在顧載庸回列後,立馬出列道:“陛下,此事事關重大,不明法不足以服衆。臣請陛下再派官員,從旁協理此案,以示朝廷法度公正。”
這是要在此案上,插進一個新黨的人。李贽沉着臉思考,此人官職不能大。若是大,還不如直接三司會審。官職更不能小,小了,就會被順天府尹牽着鼻子走。
見林如海仍舊杵在面前,李贽突然動了一下眉宇,出聲道:“陳持行。”
朝堂内,姓陳的官員亦是不少。李贽若不是這樣喊,陳恒都不敢相信自己會被直接點名。他當即離開班列,手持笏闆快步上前,躬身道:“臣在。”
“就依林大人所言,你同順天府一道,負責協理此案。”
陳恒還來不及作答,顔虎已經出列急聲道:“陛下,臣以爲不可。六科給事中不過七品之位,如何能……”
“陛下,臣以爲正合适。”韋應宏直接打斷道,“六科本就有監察六部之職,由小陳大人出面,禮制上并無逾矩。”
“兩位大人所言甚是。”李贽今日也是被顧、顔二人惹惱了,更沒想到親自任免的順天府尹是顧載庸的人。這份背叛感,深深的紮在李贽心裏。他力排衆議道,“加賜陳卿飛魚服。持行,你定要替朕秉公辦理此案。”
手頭突然來了件如此棘手的事情,陳恒連叫苦的機會都沒有,隻得再次俯身道:“臣遵旨。”
也就是他低頭的一瞬間,陳恒便看到前邊仍舊跪着告罪的王子騰。在王子騰的兩側,是正收拾朝服,準備回列的顔虎、韋應宏。
如此鬧哄哄的結束完早朝,陳恒才走到奉天殿廣場,就被林如海拉住身子。四周盡是依序退去的文武官員,林如海知道留給自己提點學生的時間不多,迅速道:“國有國法,三司複審之前,記得看押好案犯。”
陳恒直接挑眉,伯父這個意思是,有人要薛蟠的命?他不敢猶豫,眼見順天府尹馬上要邁出宮門,當即點頭道:“老師,我明白。”
“去吧。”林如海拍拍陳恒的肩膀,他還要趕去臨敬殿,給李贽消消火。
師生二人立刻分道揚镳,陳恒好不容易在午門追上順天府尹。一身藍袍的六科給事中,直接攔住府尹劉良才。
“大人,可是要前去緝拿薛蟠?”
這兩人之前爲京師鄉郊的事碰過一面。劉良才對陳恒也不是完全陌生,當即戲虐道:“正是,陳大人可要随本官一道?”
他的身份,已經被顧載庸揭破。倒沒必要繼續僞裝自己,刻意賣陳恒一個面子。
“甚好。”陳恒一口答應下來,恰好身旁經過五城兵馬司的魯應雄,他哪裏會眼睜睜放過此人,直接道:“魯大人。”
魯應雄直接打了個激靈,不是吧,小祖宗。我成天想着請你吃飯,你怎麽恩将仇報,拉我入這趟渾水呢。魯應雄正欲假裝風大雪大沒聽見,陳恒又一次出聲喊道:“魯大人。”
這要還不回話,真就不禮貌了。魯應雄沒辦法,隻好停下身子,拱手道:“陳大人。”
“我要借兵馬司的人一用。”
“陳大人,府衙亦有捕快、差役。”劉良才出聲反駁。
對啊,順天府衙有的是人,你們這些飄來飄去的文官,惦記我一個小人物幹什麽。魯應雄心中不住叫苦,盼着陳恒能回心轉意。結果後者直接道:“劉大人莫非忘了此案是發生在順天府内?陛下讓我協理此事,我自然要盡忠職守,爲朝廷分憂。”
得,連陛下都搬出來,看來是躲不過了。魯應雄深恨自己少長一雙腿,索性替劉良才解圍道:“陳大人請吧。”
手頭得了一批能用的人,陳恒拉着魯應雄,馬不停蹄的趕到五城兵馬司,點齊一衆官兵就往榮國府殺去。
…………
…………
此時的梨香院内,薛蟠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他今日已經砸壞四五個茶杯,當着垂淚的薛姨媽,仍舊不住叫嚣道:“待我身體好了,我一定要去找柳湘蓮報仇。”
他在屋内叫嚷的兇,屋外的寶玉跟寶钗卻聽的頭疼。這好兄弟如此冥頑不靈,真叫他們有些束手無策。
賈琏本來是不想來的,架不住賈蓉聽聞薛蟠給打的鼻青臉腫,想起哄着來看看熱鬧。薛家人在賈府的境地着實尴尬,不止是賈老太太對她們的長居頗有微詞。就連家中的一幹男性,對薛蟠也沒有過多尊重。
寶钗一邊聽着薛蟠的叫罵聲,一邊看着賈蓉捂嘴偷笑。心頭好似火燒冰澆,真叫她無地自容。恨不得躲到閨房内,圖個兩耳清靜。寶玉看出她的窘迫,就起身對賈蓉道:“快走快走,成天就見你們一道厮混。如今薛大哥吃了虧,就屬你笑得最開心。”
“二叔,你可别冤枉好人。”賈蓉壓不住嬉笑聲,忙道,“我心裏也是疼的,隻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才……才……”
賈琏聽不得他信口胡謅,直接推了侄兒一下。笑道:“行了行了,這裏就交給寶玉吧。”他還惦記着外頭的溫柔鄉,哪裏有功夫在梨香院耗着,“走,跟我出去找點樂子。”
賈琏可是出了名的會玩愛玩,賈蓉轉着眼睛,興奮道:“正好正好,我手頭亦有些事情……”
寶玉見兩人就要離開,還來不及高興。外頭就跌跌撞撞的沖進來一個下人,對着堂内的幾位爺哭道:“爺,爺……”
“慌慌張張個什麽?!天還能塌下來不成。”賈蓉擡起腳,就揣在下人心口。
那人被踹了個人四腳朝天,卻顧不得叫疼,立馬翻身趴在地上,哭道:“幾位爺,外頭有官兵殺上來了。”
“什麽?!”
“你說什麽?”
賈寶玉、賈蓉叫過之後,賈琏急不可耐道:“莫說胡話,可是去錯了地方?”
這是什麽世道,還有人敢來他們榮國府生事?!
正說着話,外頭已經傳來官兵整齊跑步的聲響。領頭的陳恒,已經換上李贽賜下的飛魚服,跨過門檻,他當即喝道:“要犯薛蟠何在?”
此聲一出,又看着院裏站滿的官兵。賈琏、賈寶玉、賈蓉都是愣在當場。寶钗更是六神無主,完全不知道事情爲何會發展成這個模樣。
陳恒也急,林如海的囑托還在耳邊,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薛蟠控制在新黨手裏。他看了呆若木雞的賈家人一眼,顧不上旁的,直接揮手道:“進去拿人。”
都到這份上了,魯應雄也沒有退路。他指着簾後才歇了叫罵的某人,直接對身後的官兵道:“沒聽到陳大人的話嗎?進去拿人啊。”
“是。”
四五個官兵一道,并肩沖進簾後。沒多久,就聽到裏頭傳來女子的哭喊聲,以及男人的叫罵聲。
“你們幹什麽?”
“抓錯人啦,抓錯人啦。幾位當差的好漢,我兒向來懂事乖順。其中一定有冤情啊。”
“你們誰敢動我,我是金陵薛家長子。”
罵罵咧咧的薛蟠,被幾位官兵控制着手提拎出來。見到堂内和院外的情景。他才漸漸消聲下去,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攤上事了。
陳恒見賈琏動着唇舌,似乎要開口說話。直接出聲頂道:“奉旨辦事,諸位不必多言。”
簡單八個字,卻如一座高山般壓住場内的氣氛。薛蟠如何不知這八個字的份量,顫聲道:“陳家兄弟……”
陳恒懶得聽他廢話,直接一擺手。
“帶走。”
這下不用魯應雄再說話,官兵領過命,直接押着薛蟠就往府外走去。
天氣冷下來了,打字的手,都是冰冷冰冷的。求點票,安慰安慰我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