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聽到薛蟠跟人打架的消息,薛姨媽就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她早知道這兒子不是個省心的,可想着如今搬到京師,盼着他能學些好,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
誰成想,薛蟠還是不改在金陵時的脾氣。仗着賈家的顯赫門第,日日在外尋歡作樂,成天跟狐朋狗友厮混一處。
這孩子怎麽就是教不好呢,怎麽就是學不會呢。薛姨媽心中泛起愁苦,卻還是先聲道:“你們大爺人怎麽樣?可有傷着了?”
下人也是才從外頭得了消息,報信的人半句話都未說全,他更難知道始末。隻好站在冷冽寒風中,依照過往的經驗,急聲道:“大爺受了些皮外傷。”
那就好,薛姨媽還來不及點頭,又聽下人說道:“不過大爺……大爺……”
“大兄他怎麽了?”見母親越加慌亂,寶钗立馬出聲問。
“大爺他被宛平縣的官兵拿去了。”
此話一落,隻聽的屋内母女都是心驚膽顫。寶钗一時顧不上她母親,急問着:“大兄到底是跟誰打的?可有鬧出人命?跟在他身邊的小厮家丁呢,可有回來報信的?”
一番疾風驟雨的盤問,倒把門外的下人問的支支吾吾。眼看是問不出個所以然,面露焦急的寶钗一轉頭,就瞧見燭光下驚慌失措的母親。薛姨媽尚在愣神中,慢慢的,才反應過來兒子被抓住的事實。這才哭出聲道。
“我的兒啊!”
現在哪是哭的時候,寶钗素有心智和主見,眼見母親六神無主,派不上用場。忙對外吩咐道:“快去怡紅院請寶二爺,就說我找他,請他來梨香院一趟。”
夜半,她一個女人家想出門談何容易。雖不知道薛蟠此事到底是大是小,可左右要平事,就繞不開賈家的面子。她有了決斷,立馬派人去請寶玉。
天寒地凍之下,寶玉得了消息,也是馬不停蹄的趕到梨香院。人才坐定,就将薛蟠的事聽了大概。寶玉也是六神無主道:“這……這,這事跟我說也沒用啊。”
可能是覺得這話落了面子,寶玉搖頭歎息道:“早知會有這事,今日咱們辦詩會時,就該把他也拉過來才是。要是有我看着他,必然不會發生這樣的亂子。”
都什麽時候了,說這馬後炮的話有何用。寶钗壓住面上的焦急,更沒功夫搭理隻知抹淚的母親,道:“此事說不好,得勞嫂夫人出面一趟。”
王熙鳳是何等人物,長安節度使的事情,就是她順把手擺平的。此事,寶钗也是略有耳聞。可惜現在夜深,王熙鳳應該跟賈二哥睡在一處。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冒然過去不合适,寶钗才動了讓寶玉出面的念頭。
寶玉一聽,亦覺得王熙鳳出面,再合适不過。可他一想,如今王熙鳳身懷六甲,爲這事折騰她,未免有些唐突。
“寶玉……”見對方犯了難,寶钗沒得法,隻好露着一雙含淚的眸子,梨花帶雨的盯着他。
“我,我這就去找琏二哥。”寶玉突感熱血上湧,當即拍闆接下此事。說完,也不多做停留。直接起身,風風火火的沖進黑夜中。
如此一路摸黑趕到賈琏住處,寶玉托下人叫醒熟睡的夫婦,自己則在外堂略作等候。不久,賈琏披了件單衣就從裏間出來,問道:“這是碰到什麽天大的事情了,都把你驚動到我屋裏。”
寶玉搓搓手,忙把薛蟠的事一說。賈琏一聽,是宛平縣拿的人,就知道此事大不到哪兒去。當即抱怨道:“要我說,就該關一關他,殺殺他的威風。别成天仗着有個舅舅、表姐,就出門顯擺,逞些不着邊的威風。”
想着自己出門前,寶钗眼中的希冀。寶玉不忍佳人失落,忙道:“到底是血脈至親,總不好看他受牢獄之災。馬上就是過年,回頭家裏哭哭啼啼的,也壞了佳節的氣氛。”
才掀起簾子出來的王熙鳳,聽到寶玉的話,忍不住贊賞道:“喲,我們家寶兄弟,真是可見的懂事起來。老太太要知道你說的這番話,不知得有多高興。”
賈琏也是大笑,“過了年就要十七、八的年紀,再不長大些,倒要叫府裏的下人說閑話。”他看了看被平兒攙扶過來的王熙鳳,對方的身子正顯懷的很。忙道:“這事交給我辦就好,伱且回去好好歇息。”
别管平日有諸多别扭不适,此刻王熙鳳懷着自己的骨肉。賈琏的柔情蜜意,尚有幾分落在娘子身上。
見二哥答應下此事,寶玉心中立馬興起歡喜。等到賈琏出了門,自己立馬返身回到梨香院,給擔驚受怕的薛家母女報信。
後者又苦等到半夜三更,賈琏才把鼻青臉腫的薛蟠從衙門裏撈出。一家三口在梨香院團聚,母女終于可以放心哭出聲。隻薛蟠仍在罵罵咧咧着:“都怪那姓柳的,要不是他先動的手,我又怎麽會被衙門抓去。”
寶钗正心煩的很,懶得搭理兄長的抱怨,隻客客氣氣的送走賈琏、寶玉二人。
…………
…………
翌日,衙門放假。
陳恒得了空,就帶着林妹妹準備的禮物,趕到碼頭準備送一送薛家人。
薛蝌在京師待了一個月,整日遊山玩水,遍訪名勝古迹,實在快活得很。他一邊欣賞着江山美景,一邊在各處留下些書畫。如此輕松的生活,讓他至今對京師戀戀不舍。
“等鄉試結束,我得再來玩一趟。”薛蝌獨自站在碼頭上,薛家其他人已經登船歇息,就等着兒子跟好友說完話,就出發回揚。
昨日的初雪,到今天還在飄着。兩人才站定一會,發冠和肩部等處,都落了雪花。寒風一吹,遠處枝頭上掉落一塊白物,發出沉悶的聲響。
陳恒一聽就惱了,揮手彈去肩頭的雪花,直接督促道:“再有九個月就是鄉試,你可得給我上點心。别說什麽鄉試結束的話,要說你中舉了赴京參加會試。”
這話薛瑱已經不知道說了幾遍。薛蝌卻偏偏能聽進兄弟的勸告,忙道:“我省的,這次回到揚州,我肯定閉門安心讀書。等到後年會試,定能跟你一道下場。”
“持行,你不會又等三年吧?”
“肯定不會。”陳恒忙搖着頭,斬釘截鐵道:“這次會試,我必然下場一試。”
“那就好。”薛蝌高興道,“那我回去就把這消息告訴元白,也給他提一提心氣。”
這是最好不過,陳恒輕笑一聲,“鄉試結束,不妨早點來京師。”他估摸着到時候,自己應該有套屬于自己的宅子,“到時候我們住一起,相互督促彼此讀書。”
有這樣一個爲自己考慮的友人在身邊,薛蝌聽的很是高興,兩手叉在腰間,道:“行,到時候我多帶些錢來,在京師買套宅子。咱們倆還睡一個屋,每天看書做文章。”
見他嘴巴上下一扒拉,就要在京師買宅子住。陳恒才恍然,差點忘了,薛家現在也是富裕的很。
“行了行了,别說些讓人聽了着惱的話。”想着自己爲一套宅子,累死累活。陳恒不耐的擺擺手,笑罵着好友,“你再說的如此輕松,小心我以後成了家,攜妻帶女搬進你家裏。住上十年八載,非把你家吃窮不可。”
“那感情好啊,哈哈哈。”薛蝌大笑,“剛好成全了我們的通家之好,說不好,咱們以後還能做一做兒女親家呢。”
美得你,你連個媳婦都沒影,還想跟我做兒女親家。陳恒暗笑,卻突然想起一茬。環顧四周後,忙悄聲問:“我問你個事,你可得仔細些回答我。”
見陳恒問的認真,薛蝌忙收斂笑容,湊到好友耳邊,“怎麽了?你這麽神神秘秘的。”
“你這次來京師,可有瞧中的姑娘?!”
陳恒倒不是爲了聽八卦,隻是想着好友上輩子跟邢岫煙的姻緣,深怕因爲自己的變故,叫兩人做了離散的比翼鳥。偏巧,他們上次在香山寺有過巧遇,陳恒這才借機打聽一二。
薛蝌聞言卻覺得莫名其妙,他日日遊山玩水,快活的很。哪有功夫關注别家姑娘啊。
見好友一臉怪異的搖頭,陳恒就知道這小子未到開竅的時候,就熄了當月老的閑心。隻改口道:“也罷也罷,你回去好好讀書就是。”
“是是是,必不忘持行的叮囑,回去非懸梁刺股不可。”薛蝌打趣一句,才露出幾分離别的愁意,“歡樂趣,離别苦。下次再見,又不知是何時啊。”
陳恒笑而不答,這兩人都有幾分雅趣,心知話到此處剛剛好。相互拱手拜别後,目送着薛蝌登船。仍舊依依不舍的兩人,一個站在船頭,一個等在碼頭上。直到大雪中再看不見彼此,才各自回去。
正是寒江孤影,大雪滿城的孤寂景色。
…………
…………
送别了好友,陳恒回到林府,才從馬車上下來,就被早早等候在此的柳湘蓮抓住。
這小子,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陳恒以爲對方是來找自己喝酒解悶,就問:“若是要找樂子,你先等我進去跟老師禀告一聲,再跟你一道出去。”
柳湘蓮搖着頭,臉上的神色黯淡消沉的很,說道:“持行,我闖禍了。”
陳恒一聽,已經皺住眉頭。他面色一沉,當即拉着柳湘蓮往自己院子去。一直關上門,解下披風罩衣,他才看着忐忑不安的柳湘蓮道:“說吧,是出什麽事情了?”
“我昨夜在酒樓裏喝酒……”柳湘蓮擡起手,揉搓一把臉,才把事情慢慢講出來。
柳湘蓮也是個好玩的性子,他是天地間的孤身客。上無長輩需要俸養,下沒個家人手足需要關照。月月得了俸祿,馬上就花個精光。
正巧,昨夜他在京師酒樓找樂子,無端端跟薛蟠撞在一處。也是命運的捉弄,兩人的房間剛好鄰在一處,照理說也碰不到彼此。
偏偏薛蟠喝多了酒,拿着朝廷對邊關将士的封賞當話頭,發起不該有的牢騷。王子騰回京後,到如今都沒個封賞下來。倒是辛耿這樣的武将,靠着兒子在前線作戰,竟然得了個保甯侯的爵位。
這事,本來不該薛蟠多說。可他替自己的舅舅深感不值,雖不好明言李贽賞罰不公。可拿辛家新得的爵位說一說事,他還是敢得。
薛蟠喜歡大嗓門說話,又有美酒助興,不免吆喝出幾嗓子。這叫跟辛家交好的柳湘蓮聽去,如何忍得住。剛喝的幾碗烈酒在腸中作祟,沖動之下,他直接撩起衣袍,從隔壁屋一路打過來。
“所以你們兩方人就在酒樓裏打起來了?”陳恒問。
“嗯。”柳湘蓮點點頭。
“見血了嗎?”
“打他們,我連劍都不用拔。”
眼下之意,那就是沒挂彩咯。陳恒有些古怪的看向柳湘蓮。按說男人間的打架,不過是尋常事。打就打了,隻要沒傷筋動骨,回頭也沒人會去特意報官,多丢面的事情啊。
“後面發生了什麽?”陳恒追問着,他猜到後面肯定有隐情。
“他們不是我的敵手,被我一路從樓上打到樓下。”柳湘蓮露出懊惱追悔之色,“到了街上,他們奪了些攤販的東西,一起拿來砸我。我見引起不必要的亂子,不想跟他們繼續糾纏,就轉頭跑了。”
“然後呢?”
“那姓薛的見抓不住我,也不知怎麽想的,就拿附近的商販出氣。又砸了幾處東西,就揚長而去。”柳湘蓮停頓許久,才道,“後面的事情,我也是半道回去聽說的。聽說有個老農攔住他們,想叫他們賠償自己損失,也叫薛蟠帶着家丁打了。”
“我過去的晚,隻聽說老農被街坊送去醫館就醫。當時兵馬司的人跟宛平縣的捕快都來了,我就沒顧上多問,隻記住了老農家的坊名,直接回家蒙頭大睡。”
“原想着,今早趕到那戶老農家,給i他們送一些錢兩。誰知……”柳湘蓮痛苦的閉上眼睛,複述着自己見到的場景,“他們家已經挂起白幡、白燈籠。”
陳恒一愣,他這才知道柳湘蓮爲何如此痛苦,驚呼道:“老人家死了?”
“嗯。”柳湘蓮緩慢的點着頭,他也在心中悔恨着自己的意氣之舉。
什麽叫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該死啊,自己昨夜爲何要如此沖動、任性。
陳恒聽的眉頭緊皺,稍作思索,他起身穿衣道:“先跟我去老伯家看看。”
柳湘蓮在這世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見他一出事,就馬上想到自己,陳恒又怎麽好置身事外。有人肯替自己拿主意,柳湘蓮頓時有了主心骨。
去往外城的路上,柳湘蓮在馬車裏不住的懊惱,自己因醉酒之失,平白多了條無辜的人命。
其實這事,真要怪,也不能全怪到他身上。陳恒有心讓他吃下這個虧,以後做事更穩當些。就在車内,将其一頓恨言訓斥。
柳湘蓮自知有錯在身,也不做辯駁,隻低着頭老實聽訓。一直到了老農家的門口,陳恒拉着他下車,踩着地上的積雪來到老農家的門口。
裏面已經是哭聲一片,陳恒跟外頭的賓客街坊,攀談了幾句。才知老農家裏,隻有一個孤女和幼孫。他的老伴和女婿,先後因病過世。一家老幼,全靠着老伯平日擺攤作爲營生手段。
陳恒又問了句:打人者可有上門表示。看熱鬧的鄰居,直接氣憤道:“還道歉什麽,聽說昨夜就讓人從衙門裏撈走。這都什麽世道,這些公子哥,自己依着性情,平日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如今闖了禍,拍拍屁股就走了。到這個時候,更是連句話都沒有。我看那些當官的,必然想着息事甯人。”
“我聽說好像是哪家國公府的小子。”
“誰知道呢。哎,鬥不過鬥不過。我們這些老百姓,想太太平平過個年都難。孤兒寡母,以後可怎麽辦哦。”
柳湘蓮被說的無地自容,站在老伯家門口。羞愧着臉,一時不敢邁步進去。陳恒看了他一會,隻好道:“你要不進去一次,我怕你自己良心過意不去。”
“嗯。”柳湘蓮握了握拳,硬着頭皮進到别人家裏。其結果,自然不必多說。沒多久,連陳恒也挨了幾下棍棒,吃疼着叫人趕出來。
眼見四周都是動怒的百姓,陳恒沒法,隻好領着柳湘蓮速速撤退。
回去的馬車上,柳湘蓮見陳恒一直揉着被打的地方,愧疚道:“持行,連累你了。”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陳恒擺擺手,“先想想之後怎麽補償他們吧。”
“哦。”柳湘蓮低着頭,他嘗過苦日子的滋味。從小到大,親人先後離世,更明白其中酸楚。他越想越惱,就擡起手打在臉上。
陳恒也不管他,隻等他停手後,才問對方以後的打算。
“我以後每個月,都送錢給他們。他們家有什麽難處,我能幫的,一定幫。”
“也是個法子。”陳恒點點頭,柳湘蓮能這麽做,已經不容易。
可說來說去,那到底是一條無辜的人命。兩人都未再說話,隻到了下車的地頭,沉默着相互分别。
如此平靜的過了幾天,十一月初的早朝,踩着積雪上朝的百官們,在大明門的牌樓下,見到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子,她正帶着幼子跪在此處,不住磕頭喊冤。
大雪紛飛之下,路過的人,無不側目動容。陳恒跟着林如海一起下的馬車,隻略看對方一眼,便認出是老伯的女兒和幼孫。
哈哈哈哈,正常更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