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恒大約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才給李贽和劉府尹梳理好揚州跟京師的關系。公允的說,劉府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青年人的出走,尋找更賺錢的機會,确實會對耕地收成造成影響。
但他少算了一點,李贽現在手頭沒有錢。太上皇一日不死,蘇杭等地的織造局就到不了李贽的手中,内府的驚人财富也輪不到李贽做主。李贽這個手頭拮據的皇帝,才是最迫切的那個人。
未來的困難終究有些遙遠,眼前的窘迫才最要緊。尤其是在李贽已經命人,在揚州籌備組建織造局的背景下。劉府尹的發難,自然不會被皇帝聽進耳中。
将陳恒喊來,各打五十大闆後,劉府尹也隻好在李贽的勸慰聲中打道回府。陳恒受了一遭無妄之災,除了自認倒黴外,倒也沒多自怨自艾。他的心态向來好,既扛得住壓力,也能沉下心,蒙頭做着自己的事。
回到六科的班房,在此幹坐到酉時初。陳恒迫不及待的起身,難得第一個跑出衙門。剛出門,他就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自從跟黛玉挑明心意後,他是越來越期待下衙回家。
曬笑着搖搖頭,陳恒趕至大明門外,就見到駕車等候在此的信達。兩人相顧無話,默默歸家。陳恒坐在馬車内,聽着外頭的人群熙攘。既有身處鬧市而悠然自處的惬意,也有思及佳人的怦然心動。
路上,聽到一處小鋪叫賣着荠菜疙瘩。陳恒忙叫信達停車,自己下去買了一份。待二哥重新回車内坐穩,信達不禁奇道:“二哥買這個作甚,你也不愛吃啊。”農家人大小吃的就是這玩意兒,吃了大半輩子的東西,根本沒啥新奇。
“哈哈。”陳恒隻輕聲笑過,不欲多言。這種兒女私事,不足爲旁人道哉。
他是不喜歡吃,可架不住黛玉喜歡啊?再說這荠菜疙瘩,對腸胃多有滋養的好處。辛棄疾還特意在詞裏提過它,“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荠菜花。”
大詩人方回也極愛它的滋味,亦作詩雲道:“沖風踏雪須歸去,荠菜肥甜白酒香。”
用食盒裝好此物,陳恒的心思才随着離家越近,漸漸平複下來。可人一靜,則又思動。想着這幾日自己跟黛玉多有親近之意,家裏的長輩仍舊裝聾作啞。陳恒自己想想,突然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師父、師母那般睿智之人,又豈會對孩子的事情一直不聞不問。
等在家門口下了車,陳恒快步上到台階,拉着門房一問,知道林伯父已經回來,更是暗道一聲:天助我也。
一路急行回屋,陳恒迫不及待的換去官服,準備去找林如海說個明白。他也就是吃了個虧,這事要是發生在揚州,讓兩家長輩出門慢慢說最合适不過。
隻是如今家人不在,陳恒又不欲多等。他做事向來雷厲風行,更不愛扭捏拖沓。爲了以後能名正言順的帶妹妹出去玩,他雀躍的心,已經禁不起一日日的等待。
婚期之事,需要等宅子買好,妹妹過了及笄才好商議。可自己的心意,卻不能一直拖到那個時間。倒不是擔心什麽寶玉之流,而是面對佳人的深情,自己必須拿出的态度。
換好裝束,陳恒深吸一口氣,才出門朝着林如海的書房走去。半道上,他卻撞見趕來尋自己的黛玉。這丫頭真是有趣,見陳恒難得換了正裝,便奇道:“兄長才回家,怎麽又要出門?”
“哪能啊。”陳恒搖搖頭,心中滿是緊張、不安,偏要故作輕松道:“我是去見你爹。”
“哦。”黛玉狐疑一眼,見自己爹爹,爲何要穿的如此正式。她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跟着一起去,陳恒已經出聲勸道,“我有要事跟伯父說。”他剛剛一時情急,喊了林伯父一聲你爹。現在忙改過口來,深怕聰慧的黛玉猜中心思。
“伱去我屋裏等我就好。”陳恒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生怕妹妹要跟自己一道,“桌上的食盒,是我從外頭給你買的東西。你若是想吃,就先嘗幾口。回頭讓信達拿去後廚熱着,等晚飯的時候再拿出來。”
“兄長,我哪有這般饞嘴。”黛玉擡了擡下颌,爲自己辯聲着。
“哈。”陳恒笑過,隻心照不宣的看了一眼對方,才擺袖踏步離開。
黛玉自然是看出兄長有事瞞着自己,可對方不肯說。林妹妹隻好先去到兄長屋裏,打開食盒,見到一盤冒着熱氣的荠菜疙瘩,就是忍不住輕笑。
這東西雖然尋常普通,可對方回來的路上,也能惦記着自己的心意,林黛玉确确實實感受到了。林家小姐喜不自勝的坐下來,從食盒裏取出筷子,才吃上一兩口,隻覺味道更是鹹中帶甜,實在美妙的很。
黛玉的一雙目光,掃視過屋内各處。見到陳恒剛剛倉促脫下的官服散落在地,不禁埋怨道:“真不知是什麽事情,叫他這麽急急忙忙。”
收拾的事情,倒沒叫紫鵑她們幫忙。黛玉親自動了手,将衣物疊好,放在茶桌上,又把官帽疊在其上。
良久,收攏好裙擺的黛玉,才在桌前稍坐,心中突然想到一種不該有的可能。也不知道爲何,她冥冥中有股直覺。兄長去找爹爹,說的一定是自己的事情。
這般想着,少女的臉色已是泛紅。
…………
…………
“老師。”
“進來吧,恒兒。”
砰砰亂跳的心髒,随着扣指敲門的動作平靜下來。陳恒一直等到林如海的回應,自己才推門而入。
林如海剛剛換過常服,正坐在桌前看起閑書,享受着悠閑的歇息時光。見到學生走進來,他先笑問:“往日都是直接進來,怎麽今天到學起虛禮……”林如海一擡頭,就見穿正裝束手站立的陳恒,他一愣,才玩味的道了聲,“坐。”
“是,老師。”
陳恒拱了拱手,又往後退了半步,才折身坐在位置上。說實話有些丢人,兩輩子加一起的經曆,這見老丈人的情況,也是第一次遇到。
原本平複的心髒,砰砰亂響。藏在袖子裏的雙手,心虛的握緊。陳恒一時笨了舌,林如海卻瞧出他的異樣,先開口問起旁事,“聽說今天你被劉府尹參到陛下面前了?”
陳恒沒想到這消息傳的這麽快,當即穩了心神,将臨敬殿内的事情說過一番。林如海一邊聽,一邊坐到學生附近。待陳恒說完,他才笑着說道:“你是不是很好奇,劉大人爲什麽要這樣做?”
“有一些。”陳恒點點頭。
“平日多聰明的人,怎麽在這事上犯糊塗。”林如海喝過茶,才給學生解惑道,“他這般訴過苦,就是在陛下心裏留了底。之後的秋收、春收,情況正常,就是他的功勞。情況不好,也是情有可原。這般進可攻、退可守,隻需來一次臨敬殿。是你,你不做?”
這事,陳恒隻要仔細想過,也能想明白。偏他今天一顆心,都不在這上面。雖然心中哀歎自己養氣功夫不夠足,可年少的沖勁、熱血,還是促使他無法坐下來靜心思考。隻好歉意道:“學生記住了。”
“現在可以說找爲師的事了?”見學生恢複鎮定,林如海開始引着話。
“老師,我過段時間可能要回揚州一趟。”陳恒心虛道,開始悄悄爲自己後面的話打鋪墊。
“回去做什麽。”
“拿錢,買宅子。我……”陳恒轉了轉視線,嘿笑道,“我想在京師買套宅子,到時候方便我搬出去住。”
林如海聞言,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好好的,搬不出做什麽。”他一邊問,一邊心中更加确信學生的來意。嘴上偏偏道,“可是在家裏不習慣?!”
“沒有,沒有。老師、師母待我視若己出,學生在家裏吃得好,睡得好。”陳恒竭力想着贊美之詞。
“那搬出去做甚?!可是在外頭聽了誰的閑言碎語?!”林如海吊着陳恒的胃口,這位揚州棋聖,說起來話來,也是有章法得很。
見老師一副關切的模樣,陳恒忙深吸一口氣,僵硬的站起身,将雙手從袖子裏伸出,深深作揖道:“……”
良久,林如海笑罵道:“呆子,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啊。”
“哈,有些緊張。”陳恒尬笑一聲,咳了咳嗓子,努力翻遍着腦中看過的書籍。真該死啊,古書裏怎麽沒教人跟老丈人說些求娶之語啊。
“老師,我……我……”
林如海見學生這副模樣,越看越想笑。到此時,他哪裏還看不明白。自己當年見賈老國公時,也就是這般沒出息的樣子。
見此,林如海更是不急,他就黛玉一個女兒。這輩子,能拿老丈人的架子也就這一次,可不得過足瘾嘛。
“老師,我心慕妹妹已久。”陳恒生平第一次,躁紅着臉,爲自己的心意出聲道:“想請老師成全。”
幹巴巴的說完一句話,陳恒心中也是暗惱。自己平日不是能說會道的很嗎?怎麽偏偏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争點氣啊,陳持行。
林如海更是過分,明明自己在旁一直洞若觀火。此刻卻偏偏布下疑陣,故意道:“什麽?竟有此事?!”
見老師皺緊眉頭,連手中把玩的茶蓋都停了。陳恒當即慌了神,更是結巴道:“老……老師……師,學生我……是真心喜歡妹妹。”
陳恒搜腸刮肚着詞彙,這時他才知道爲何古人談起親事,都會找個媒婆來當中間人。惜哉惜哉,陳恒也是這輩子沒見過幾次豬跑,滿腦子都是上輩子的記憶,才一時不察陷入兩難境地。
“你說的妹妹是誰?”林黛玉愛捉弄人的脾氣,看來都是傳自其父。隻見林如海露出欣慰之色,“好啊,恒兒,你終究是長大了。既然有看中的姑娘,不妨跟爲師直接說來。師父跟師母,先替你把人相看一番。”
“老師……我喜歡的是林妹妹。”陳恒越說越小聲,越說越沒底氣。心中更是不住叫糟,說不好真要讓陛下出面救自己。
林如海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更覺快意。使了好些力氣,才憋住自己嘴角的笑意,道了聲,“什麽……這……這可如何是好。”
陳恒大急,忙道:“老師,我是真心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恒兒……”林如海把玩着胡須,捉弄道,“你也是讀書人,怎麽會如此輕率,想着自己上門說這事。”
老師,你不知道。我給你找的媒人,來頭也是不小呢。陳恒收了收慌張的心神,到現在這個節骨眼,就是南牆擋在面前,也得一頭撞破。
“稚子言輕情深,還請恩師明鑒。我對妹妹非一時一刻之心動,實乃青梅竹馬的深信無猜疑,是托付終身的真情實意。學生笨舌,一片真心呈與師前,再請師父、師母成全。”
說完這話,陳恒再次作揖,俯下身子。
林如海忍不住看着面前行禮的少年郎,一轉眼,恒兒已經跟在自己身邊這麽多年。真是白駒過隙,時光難追。林如海忍不住問。
“你當真想娶玉兒?”
“千真萬确。”
“若是爲師跟你師娘不同意呢?”
“學生明日還來。”陳恒說完一句,又覺得不夠,立馬補充道,“後日也來,日日都會來。”
好家夥,這是要跟自己耗下去呢。林如海終于是憋不住,輕笑一聲:“你剛剛不還說要從家裏搬出去嗎?”
“買宅子,是爲了娶妹妹。”陳恒一時猜不透老師的笑意,忙無賴道,“若是沒娶到,自然要天天賴在家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也罷,也罷。”到底是自己親手培養的未來女婿,林如海大笑着點頭,見學生還彎着身子,頓時心疼道。“愣着幹什麽,還不起身?!”
陳恒擡了擡頭,疑惑的看一眼。見對方滿臉都是止不住的笑意,他才不敢置信道:“老師,您同意啦?”
“真當我們都是瞎子不成?”林如海故意闆了一下臉,複笑道,“爲師倒是不急,你師母倒是替你着急不少,深怕你這孩子晚開竅。”
師母也願意同意嗎?陳恒心中一陣狂喜,正處于手足無措之際。林如海卻主動起身,上前拉住學生的手,上下打量着儀表堂堂的晚輩。
“說說吧,你這根竅,是怎麽開的。你心中可有什麽顧慮……”
陳恒也不遲疑,被老師拉到位置上坐好。寶琴之事,自然不好提。隻好将其隐去,解釋爲自己的突然開慧。
“老師,還有一事,我要跟您說明。”陳恒頓了頓,得了林如海的允許後,才忐忑的把英蓮的事情說了出來。
這事,在林如海看來卻不是大事。玉兒是正妻就行,左右也管不到陳恒再娶納妾什麽的事。他是學生的老師,以後是學生的老丈人。可全天下,也沒個老丈人管着學生娶小老婆的先例。
林如海笑笑,“這是小事,你以後能好好待玉兒就行。”
下妻,也就是在名聲好聽點。更可以把兒女養在自己膝下,以後嫁人也有個說法。至于以後能從陳家分到什麽,那也要看陳恒自己有何本事。
這孩子,自己要是有能力,就替家人掙個風光。要是沒出息,那娶得多,更是失智之舉。恒兒要如此糊塗,才算是枉費自己的苦心教導。
陳恒也是傻眼,他沒想到自己擔憂的事情,在老師眼裏如此不值一提。可他自己卻沒想過,林如海自己都有幾房姨娘。隻是後者身份低微,賈敏管的又厲害,少有抛頭露面的機會。
這個時代,衡量一個男人的,到底還是看他有沒有一番封妻蔭子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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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鵑一路小跑的沖進陳恒屋裏,早已等的不耐煩的黛玉,見到紫鵑姐姐終于去而複返,忙問道:“怎麽樣了?兄長跟爹爹,到底在談什麽事情?”
“小姐,真如你所料……”也不知是因爲偷聽牆角的激動,還是因爲消息所震動。紫鵑漲紅着臉,不住喘氣道,“少爺跟老爺求親了。”
黛玉的腦海裏,當時就是轟鳴一聲。她沒想到,兄長真就去做了。竟然做的如此悄無聲息,竟做的如此迅雷不及掩耳。
她一時不知作何反應,隻呆呆的站在原地。
紫鵑仍繼續道:“老爺也同意了。”說完這話,紫鵑臉上已經浮現明顯的喜意。在她看來,陳少爺比寶少爺不知要可靠多少倍。更别說陳少爺跟小姐,還是兩情相悅。
啊,樹梢的鳥兒鳴叫着飛出去,才把震驚中的少女喚醒。紫鵑定睛一看,小姐的眼眸裏已經出現喜悅的水霧。
“小姐……”
“沒事,紫鵑姐姐,我沒事,我就是……高興。”說着話,黛玉已經紅着臉低下頭。
怕你們等急了,先傳了哈。啊啊啊,真辛苦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