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恒回到家,就先去自己屋裏換了常服。信達見他行色匆匆,就知道對方有要事。
“二哥,可是要出門?”
畢竟是自己的身邊人,被猜中心意也不是什麽難事。陳恒笑着點點頭,“杜雲京你還記得嗎?我跟他約了好幾次,這次終于得空。正想着今夜出去吃頓飯……”
他跟杜雲京,之前一個在兵部,一個在翰林院,每日都有各自的事情忙。這次若不是恰逢自己升遷調部,說不好還沒有放衙這麽早的時候。
“好。”信達連忙也開始收拾自己,準備随哥哥一道出門。
換好衣裳,陳恒領了步先去給兩位長輩請安,順道也說一聲自己不在家裏吃晚飯。
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交際圈。林如海自然不會阻攔,連喝酒的叮囑都沒有。隻吩咐少年郎,好好玩即可。
“記得坐馬車過去。”賈敏還是心細些,想着信達雖有些氣力,可萬一陳恒醉酒在外,回來的路上多有不便,就讓孩子坐自家的車出門。
陳恒領了好意,又給兩位長輩見過禮。複又匆匆出門,才走出沒多遠,就撞上聞聲趕來的黛玉。這丫頭最近在家裏憋得慌,時常想念揚州的自由自在。聽說兄長要出門會客,不免露出羨慕之色。
這時代的女人,真是需要幾分好心态,不然如何抵抗日日的後宅苦悶。陳恒看黛玉依依不舍的送自己出門,就猜到妹妹的心思。
“妹妹……”少年停在門欄上,保持着一步跨出去,一步停在門内的姿勢。林黛玉屏住呼吸,随聲而動的目中,帶着幾分心底的雀躍,看着兄長墨如點漆的深邃眼眸。
“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啊?!”黛玉一怔,心思當即亂作一團。隻一個瞬間,她就已經想要同兄長一起飛出去,可想到素日賈敏的管束,又有點猶豫道,“怕是不好吧。”
畢竟此地不是揚州,京師裏多的是規矩,多的是要考慮的顔面。
“換個男兒裝扮,不就好了?”陳恒今日也不知怎麽了,一再蠱惑着少女,“天天呆在家裏,我怕你也受不了這份苦悶。”
兄長的溫言細語,敲在少女的心房。黛玉也是個膽大的,又想着有爹爹在身後撐腰,當即道:“兄長,你去車上等我。”
這宅子縱然有千般好,她看了一日日,也是看的膩歪煩躁。女工、撫琴非她所愛。詩詞書墨,也是翻過再翻。
“嗯。”陳恒勾了勾嘴角,沒再多話。隻領着信達先出了門,又揮退要上來趕車的下人,将此活交給弟弟親手操持。
他們在車上等了半響,才等到去而複返的黛玉,一身青衣小帽的溜上車。平生難得做幾件意氣之舉,黛玉人都未坐穩,已經催促道:“兄長,快快快……”
林妹妹這是生怕賈敏得了信兒,派人追出來捉她回去。
“信達。”陳恒也是笑着出聲道。
“诶。”外頭應了一聲,随即就是鞭聲響起。
他們前腳才駕車離去,賈敏身邊的嬷嬷,後腳就追出來。見門口已經沒了少爺、小姐的蹤迹。這才不甘心的回去,找自家主母複命。
“哎。”賈敏得知此事,眉宇中更是愁緒。恒兒這孩子素日都是沉穩的,如何今日這般孟浪?
林如海卻有些不以爲意,他已經将陳恒當成半個女婿看待,更不願多管晚輩的胡鬧。“出去走走也好。玉兒天天悶在家裏,就缺個人陪她玩鬧。”
“你們父女倒是心齊的很。”
“哈哈哈,依我看,說不好恒兒已經開竅。夫人且再看幾日,我估摸着他要憋些壞屁。”林如海想着陳恒今日是去見杜雲京,就這都要帶上玉兒,說不好是借此向自己跟賈敏表明心意,同時也在試探兩位長輩的意思。
小滑頭,竟然把自己教他的東西,用在尊者身上。林如海暢快笑過幾聲,隻拉着賈敏去陪兒子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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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離開家,黛玉的心情就如春枝上的夜莺飛舞起來,從始至終都在咯咯笑着。她久未獨自出門,今日少了賈敏在旁約束,又有陳恒這個極好的陪客。
“不想掀起簾子看看嗎?”陳恒見她一直捂嘴偷笑,不由又慫恿道。
“好。”林黛玉喜滋滋的應下,如個孩童般,撩起車簾的一角,悄悄偷看着外頭的世界。
沿途上的風景,自不必多說。晚霞還在天邊,更在街角片瓦中,在行人的衣衫褴褛上,在随風傳來的談笑聲裏。陳恒已經識得不少地方,就坐在妹妹對面,信手指着幾處店鋪,說着裏面好玩的、好吃的。
信達真是個機靈的弟弟,知道慢慢駕車的重要性。聽着車内的歡聲笑語,趕車的少年,也不由露出幾分高興。
慢悠悠的趕到聚會的地點,陳恒才領着黛玉下了車。兩個人并肩走到酒樓中,才上了樓就看見杜雲京朝他們不住招手。
“這位是?”杜雲京有些遲疑,看着女扮男裝的黛玉。
“她啊。”陳恒笑了笑,又道,“是我的……知己發小。你們喚他一聲林弟即可。”轉頭,他又給黛玉介紹起兩人,“這位是杜雲京杜兄,這位是崔遊道崔兄。”
杜雲京點點頭,雖不知陳恒帶人來的深意。可對方既然說是自己的知己,那必然是極要好的朋友。
四人坐在一張桌上,陳恒也對杜雲京會宴請崔遊道有些意外。崔遊道今日十分沉默,對林黛玉的出現沒太在意,隻偏着頭多看了幾眼陳恒。
正事前的幾句閑話說完,杜雲京不由提着酒杯對陳恒道:“持行,今日請你來,是想叫你幫我一起勸一勸崔兄。”
崔兄?!這兩人的感情什麽時候這般好了,他們可是在書院讀書時,就互相不對付。陳恒困惑,林黛玉就更加不解。她也曾聽聞兄長說過崔、杜之間的矛盾。
“崔兄,是碰上什麽麻煩事了?”
陳恒小心着問。他知道崔遊道心氣高傲,向來不允許别人輕易看低。
因有黛玉這個外人在,崔遊道的神情很是扭捏,看上去不願多談。杜雲京卻是急公好義的很,直接替對方說道:“我前番聽同僚說起,說他跟着上一科的翰林,一起去了王府的中秋宴會。”
陳恒愣了愣,沒想到崔遊道會做出這種事。杜雲京一邊給幾人倒着酒,一邊說着崔遊道的處境。如今朝廷裏好的位置,都給人早早預定光。崔遊道是二榜進士,才華和能力自然是好的。
可官場講究一個屁股決定腦袋。蔡京這個混蛋以一句“既要做好人、又要做高官,天下哪有這等美事”,徹底撕開了天下文官的遮羞布。
杜雲京說話向來又快又急,完全沒去注意崔遊道的神色變幻。前者話才說完,陳恒都沒來得及說話,後者已經想要起身離去。
面前這兩人,都是昔日被自己壓在書院下的同窗。如今一個進了禮部尚書的家門,一個得了陛下的另眼相待。陳恒第一次跟姚自然去臨敬殿見聖的時候,崔遊道正是那日的起居郎。
他是親耳聽到李贽在私下稱呼陳恒爲陳卿、持行等等。崔遊道再想想自己,翰林院蟄伏三年,陛下卻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他如何不惱,如何不急?
見崔遊道坐視要走,杜雲京憤然拍桌道:“崔遊道,你今日敢走,我們以後就是仇寇了。”
“不愧是禮部尚書的乘龍快婿。現在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崔遊道怎麽可能怕他,立馬面露幾分譏諷。情緒上頭之下,正要轉身。
“才碰面,怎麽就要走。”陳恒趕忙出手拉住崔遊道的衣袖,雖不知道杜雲京請自己來的用意。可三人畢竟是同鄉,更是同窗。縱是往日關系不佳,陳恒又怎麽能坐視兩人結下仇來。
一番好說歹說,到底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陳恒幾次勸說,才讓崔遊道又不甘心的坐下,喝起悶酒。
“你當我是好心來幫你?”杜雲京這人,說起話來還是不留情面,“你鄉試壓了我一頭,奪了我心心念念的解元之位。你若過不好,成了别人門前搖尾乞憐的看家狗。我隻怕心裏不知要多快意……”
“可你要真這樣做了?那怎麽對得起我的遊學三年。”杜雲京恨聲道,“你知道那三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崔遊道,你怕是體會不到吧。”
“每個想要松懈玩樂的日子,我都想着你在鹿鳴宴上的春風得意。你……”杜雲京長歎道,“你是我們那一科的解元啊,何以至此。你心不痛?不悔嗎?”
“你才入京師,根本不懂什麽叫官場。”崔遊道語氣不耐,爲自己争辯道,“你但凡多看些兩黨的鬥争,你就知道,想要在官場立足。光靠才學、抱負一點用都沒有。上頭得有人,若沒有人,你便是如坐針氈,寸步難行。難道你要我在地方上,一日日的蹉跎歲月,抱着爲民請命的想法,渾渾噩噩的度過餘生嗎?”
崔遊道到底是心裏憋着火,考缺到現在,他心儀的幾個位置處處被人奪走。眼見往日幾個不如自己的同僚,個個都搶去先機。他如何不急,如何不躁。
陳恒一直默默聽着,他倒沒有拿着居高臨下的姿态,去評判崔遊道的想法。道理說起來好聽,但設身處地的想想,人在現實面前,真的能做到不忘初心,有始有終嗎?
“你以爲我不想正大光明嗎?”崔遊道的語氣逐漸上揚,飽含着憤憤道,“可他們誰看過我一眼,誰在乎過我的想法?來路?名字?”
“所以你就想去投靠勳貴?”杜雲京越聽越氣憤。他從進入樂儀書院讀書,就把崔遊道當成要趕超的目标。如今自己正要展翅高飛,爲何崔遊道要自甘堕落。
“好啦,你們倆都停一停。”陳恒出聲勸道,他如今是三人中官位最大的那個人。此番肅目正聲,另外兩人也是不得不停下鬥嘴。
陳恒停頓片刻,知道崔遊道現在正處于人生十字路口。每個充滿理想的年輕人,在跟現實對抗時。大抵要經曆四個階段:‘有所作爲’‘難有作爲’‘無所作爲’‘胡作非爲’。
這個症結,無人可以幫崔遊道。陳恒深切的明白,接下來說的話的重要性。自己若是措辭不好,隻會給崔遊道留下,你看,你們不就是仗着有人賞識,才能如此輕松的居高臨下嗎?
“崔兄……”陳恒謹慎道,“你還記得自己讀書的抱負嗎?”
“自然是上輔社稷,下安黎民。”崔遊道傲然道,他也曾是天之驕子,也是一日看盡揚州花的同輩翹楚。
“那這個抱負,一定要當大官才能完成嗎?”
“莫非持行要跟我辯一辯‘此心具足,不假外求’的聖人之道嗎?”崔遊道面露幾分不屑。真要論到能言善辯,他崔遊道從未懼怕過任何人。
陳恒搖搖頭,又說着:“崔兄辯才無雙,我自是清楚的很。隻是……”陳恒深深的看了崔遊道一眼,“崔兄,當真到了白發滿鬓的時候,是會因爲沒有當上大官而遺憾,還是沒有實現抱負而遺憾?”
崔遊道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對于這種人,陳恒知道沒必要講過多的大道理。世間的道理,崔遊道自己就能想通。陳恒點到即止,又把話題引到緩和的地方。
“不論是做什麽選擇,去王府結交些勳貴大臣也無妨。李太白、王摩诘還要給玉真公主寫詩作曲。半身泥濘,凡知行路難。”陳恒溫和真切的語調,響在崔遊道的耳際。後者也在聆聽中,面色逐漸平靜下來。
“持行,你……”杜雲京請陳恒來,就是希望他陪自己一起當個說客,怎麽他還替崔遊道開脫起來。
陳恒沖他搖搖頭,繼續道,“崔兄隻要想清楚,自己是爲了百姓委身求全。還是爲了高官厚祿,自抛自賤。想明白這點,遠比你們讨論什麽王府更重要。”
崔遊道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他已經二十多歲,也觀過天下最盛名的兩座城,偏偏要明知故問道:“這兩者有什麽區别嗎?”
“胡宗憲還能算個名臣,嚴嵩就算再過百年,昭昭青史裏,也是翻不了身。”陳恒朗聲作答。
這倆人的名字和生平,飽讀史書的崔遊道又怎麽會不知道,他長歎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身後名,對天下讀書人就是最大的事情。
要是有的選,誰又願意背負千古罵名,任世人唾罵。
…………
…………
酒樓的這頓飯飯,吃的很不開心。崔遊道其後稍坐片刻,就直接起身離開。杜雲京更不是個好的聊客。陳恒又吃上一會,就拉着黛玉告辭。
辭别了心事重重的杜雲京,陳、林兩人先在京師街頭閑逛起來。剛吃過飯,散步消食才是養生之舉。順道還能吃些可口的小食。因前番在酒樓的争吵,陳恒極力在此時陪黛玉多說些話,好讓對方放松一下。
沿路上,這對人不免繼續說起崔遊的事。正是街上的店鋪挂起各色燈籠,黛玉負着手,緊跟在兄長的身側,感歎道:“今日才知男兒之難。”
“嗯。”陳恒也是感慨,“崔兄是個有才華的人,不應該被時局困束在此,隻希望他能做出自己想要的選擇吧。”
臨别前,陳恒給崔遊道推薦了兩處任官的地方。一處是百廢待興的青泥窪,隻要海運順利,此處不知會走出多少高官大員。隻是眼下還要蟄伏深耕,要做些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功夫。
第二個就是廣州,明年鄉試過後,此地巡撫就能高升,官場内部很快就會有變動,又有前人栽種的樹林在。隻要過去,不出個幾年,也能搭着海運的風氣,回到京師任職。
但在廣州的政績,一定不如青泥窪來的亮眼。後者是平地起高樓,隻要辦成,完全稱得上大功一件。要是夠漂亮,足以受用一生。
“兄長覺得崔兄會怎麽選?”林黛玉邁着小步,燈火照在她的臉上。陳恒撇了她一眼,忙收回目光,“我也不知道。”
林黛玉輕笑一聲,又并足,小小的朝前跳了一步。輕盈的身子,躍出弧度後。少女又問,“那兄長,要是處在他的境地,又會怎麽選呢?”
陳恒就猜到妹妹會這麽問,他擡頭看了看京師街上的夜景。向前渡步思考後,方才道:“能幫一縣之百姓,就幫一縣之百姓。能幫一府,就幫一府。”
話說到這,該傳達的意思,已經傳達完畢。陳恒曬笑道:“真要時運不濟,當個七品縣令。守着妻兒安頓時日,也是無妨的。”
“我以爲……兄長的心裏,都是雄心壯志呢。”林妹妹說這話時,小臉紅撲撲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寒風吹的關系。
陳恒偏了偏頭,突然幽幽道:“有錦繡山河,自然也會有月上柳梢頭。”
林黛玉第一次停住步,看着紅光下的少年。對方的目光,如一柄尖刀刺入她的心房,又化作三月的春風,随風潛入夜。
“兄長……”黛玉臉上紅暈亦是更重,她還有些不敢置信。一時以爲自己聽錯了話,兄長這根呆木頭,竟然也會開竅。猶豫片刻,又心慌道,“真稀奇,怎麽鐵樹也會開花呢。”
陳恒也是聽懂了,他心中一時振奮起來。二弟果然沒騙他,林妹妹心中真的有自己。正要說些千言萬語,可偏偏此時心髒砰砰亂跳。真叫人壞了唇舌,連一字一句,也是說不出口。
兩人相顧無言的走上片刻,享受着莫名的氣氛環繞四周。陳恒突然發出笑聲,黛玉還以爲兄長在嘲笑自己呢,立馬嗔怪道:“兄長在笑什麽?”
“我在想,鐵樹開花四個字,該用什麽來對。”
“這有何難?”黛玉轉着眼睛,已經計上心來,“我倒是想到……”
話都沒說完,黛玉自己已經失了聲,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
陳恒接下她的話,道:“妹妹想到的可是海枯石爛。”
“才不是哩。”不知爲何,黛玉快步跑到陳恒前頭,回身做起鬼臉。笑問道,“爲何不能是海誓山盟?”
…………
…………
六科這個衙門,跟翰林院一樣,都有個極爲顯眼的好處,就是常常會被李贽召至禦前問對。不過翰林們大多是做些起居注的文書事務,隻有六科的官員,能在李贽面前時常冒頭露臉。
最近朝堂的大官,鮮少有人拿事來煩李贽。知道這是臣子的一片心意,李贽也是笑納下來。今日的小朝會過後,李贽難得有了空閑,就把陳恒召到花園裏。
“聽說持行的棋藝師從林卿?”
陳恒心頭一慌,忐忑着接話道:“談不上師從?,就是淺學過一二。微臣的棋藝,不可跟老師同日而語。說出去,也是丢人的很。”
“無妨,來陪朕手談一局。”李贽心情十分不錯,強烈邀請陳恒入座。後者推辭不得,隻好謹慎的轉身,坐在涼亭的石凳上,拿着白子開始思考棋路。
該說不說,有些人的水平。要對弈之後,才有真切的實感。陳恒竟然覺得自己跟李贽下的有來有回。一時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棋藝大漲。
大概是陳恒每一步都深思熟慮的模樣,讓李贽覺得自己頭一回下的如此過瘾。兩人下過一兩局,李贽才打聽起臣子的生活,詢問對方的近況,是否有碰到什麽難處。
陳恒暗歎機會來的好,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忙道:“臣到真有一事,想從陛下手中讨個旨意。”
“哦?”李贽挑挑眉,笑道,“還有什麽事,是你老師解決不了的,需要求到朕這裏。”他落下手中的黑子,問,“持行,你隻管說來。”
這兩天休息的不是很好,感覺好像是大姨夫來了一樣。寫到四五千的字數,就開始頭疼。真叫人苦惱。我今天緩一天,去喝點酒助眠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