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好坐、難等,小船好等、難坐。此去蘇杭,是爲了辦正事。陳恒也顧不上旅途的舒适,直接選了一艘兩層高的小客船。
客船的上房都在二層,隻有兩三間。陳恒來的還是晚了些,臨時隻搶下一間,自然是要讓給一起出行的寶琴等人。
陳恒跟信達、柳湘蓮,擠在一層的小房内。房裏隻有一處窗戶,對着波濤不息的江面。屋裏的空氣既有江風的鹹味,也有魚蝦類的海鮮腥臭,應該是上一個房客帶了類似的貨物所緻。
房間不大,内設更無桌椅。隻有幾張小凳子擺在角落,以及占據最大空間的床位。信達跟自己一樣,都不是什麽講究人,陳恒就擔心柳湘蓮能不能接受,對方好歹也是出自名門的公子。
誰知柳湘蓮繞着床位走上一圈,已經興奮的舉手,指着靠窗的位置,贊道:“這個好,這個位置留給我。晚上我找船家要一杯濁酒,對着江水獨酌,肯定有趣的很。”
見冷二郎真誠不做僞的表情,陳恒也算寬心些。他原先是沒打算帶上對方,可薛瑱臨時換成了寶琴,那就必須得帶上湘蓮了。有這樣身手的人在,安全系數确實要高一些。
畢竟那一手‘小李飛刀’的絕技,看過一次的人,都會印象深刻。
柳湘蓮在屋内看一圈,就提着寶劍往船頭跑。北人對江南的景色,總是少不了新鮮好奇。陳恒也随他去,自己跟信達招呼一聲,就起身去到二層。
男人的事情好擺弄,寶琴妹妹是第一次出門,由不得陳恒不擔心。薛蝌送行時,雖沒說什麽。可眼裏的擔心,陳恒還是留意到了。
寶琴的房間,正在陳恒房間的上面。船上的過道狹小,陳恒特意在上面踩出重重的聲響,才站在門前,大聲道:“二弟,是大哥我。”
他沒推門,又等了片刻,才聽到裏頭傳來小碎步。做書童打扮的春雁,一打開就對着陳恒笑道:“大爺,快進來,二爺在等您呢。”
“好。”陳恒點點頭,他的步伐不快。進來後,更是先把房間的大緻情況看了一遍,見其環境比下面不知好了多少倍,這才算是放心些。
一張屏風擋在床前,隔出待客用的位置。寶琴起身站在桌椅邊,看着陳家哥哥走來,笑着作揖道:“有勞大哥挂念。”
這是小姑娘扮書生扮上瘾了,陳恒也配合她,笑着還上一禮。見春雁已經關好門,才跟寶琴一起坐在桌子兩端,開口道:“先忍一忍,等我們到了鎮江,那裏的過江船大,到時候我們好好挑一挑。”
寶琴對着随行伺候的老嬷嬷招手,示意對方幫忙倒水,才回道:“大哥可莫要小觑二弟,我小時候跟着爹爹走南闖北,也是吃過不少苦的呢。”
這話倒是虛詞,薛瑱怎麽舍得讓寶琴受委屈,這可是他的掌上明珠。陳恒看破不說破,就在其他事上關心幾句。
誰知今日寶琴的談興甚健,拉着陳恒打聽起到蘇杭兩地的事宜。他們出發時,時辰尚早。豔豔晨陽從支起的窗戶内照進來,船上又沒什麽打發時間的東西,陳恒就陪着對方随意聊着。
寶琴聽了一點,又一點。待陳恒說完,她拿起從薛蝌房内順來的紙扇,置在掌心搖動,好奇道:“大哥,二弟有一事想不明白。像你這般,店鋪不參股,街上又有趙主事頂在明面,裏外都得不到好處的事情。爲什麽如此~趨之若鹜?”
陳恒倒沒想到她會關心此事,便給二弟解釋道:“誰說我沒好處?若是做成了,傳出去我也一樣有好名聲。更何況——”他頓了頓,抿了一口水,“林伯父還許諾我,事成之後,會爲我介紹一位名師。教些上能飛天、下能入海的法術。”
“大哥,沒對二弟說實話。”寶琴闆臉搖頭。她今日頭戴士子巾,穿着白絲單衣,形制有魏晉之風。加之容貌絕麗,眉梢微翹,顯得又秀氣又神氣。
陳恒一愣,沒想到對方竟然會不依不饒。忍不住笑過一聲,更引來對方一句‘大哥,你在笑什麽’的追問。
他無奈,隻好短暫沉默着,聽着一浪高過一浪的濤聲,外頭江風正興,旭日如金。陳恒想了想,坦誠道:“二弟,知道大哥最喜歡的唐詩是什麽嗎?”
寶琴眨眨眼,她的眼睛圓潤中帶着靈動。哪怕闆着臉不言不語,瞧上去也會有幾分軟糯之味。
“是什麽?”她問。
陳恒握了握垂在腿上的手,沉吟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這是劉禹錫流傳千古的名句,讀過書的人不可能不識。好大哥才念完上句,寶琴已經接着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寶琴頓了頓,又吟了一遍‘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似乎好像明白陳恒的背後動機。
原是感慨世事無常的詩句,看着陳恒那張充滿少年意氣的臉,竟也多了分少見的大氣澎湃。
這番雲裏霧罩的對答後,也不知想到什麽,寶琴搖了搖扇子,終于展顔微笑。她的嘴角有兩處小小的梨渦,隻這樣淡淡笑着,也有傲勝百花之美。
可不巧,她的兩鬓之處,有一縷發絲垂落,正被扇風吹動。應是今天上船時忙亂所緻。
陳恒留意到這點,心中愧疚已是暗生。薛兄這個妹妹,在家裏過的是何種日子。爲了幫自己這個忙,卻得陪着他出來餐風露宿。
寶琴先是注意到陳恒的眼色,然後才發現散落的發絲。她擡手随意的一撥,灑脫道:“大哥何必介懷,二弟小時候最喜歡看徐霞客的書籍,恨不能與他一道,行千山,觀滄海。這次借着大哥的由頭,才是真正随了我的心意。”
她說的輕松愉快,陳恒隻好眯起眼睛微笑,他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我隻是想起你兄長當年誇你的話。”
“啊?”寶琴一呆,也是來了興趣,忙追問道,“哥哥說了什麽?”
“他說啊——”陳恒拉長語調,“不出十年,你們再出門看看,天下有何等女子,能勝過我家妹妹。”
寶琴聞言,臉上倒是一紅。沒想到薛蝌背後會這樣說自己,以後該讓春雁少罵他幾次。其後,陳恒又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一番,當聽到薛蝌對林黛玉的點評。
寶琴又是誇獎又是揶揄道:“不說哥哥以後畫技如何,光這份賞人的眼力。當個花中狂客,也是夠的很。”
“哈哈哈哈。”陳恒忍不住哈哈大笑,沒想到二弟會這樣編排親大哥。
“大哥又笑什麽。”寶琴下意識用扇擋住一半臉,遮住嘴角的笑容。
陳恒卻豎起耳朵,突然朝着窗外一指,道了聲‘你聽’。寶琴的房間有三四面窗戶,爲了通風,眼下都是開着的。此刻,一陣高昂快意的歌聲,随着江風飄進屋内。
陳恒再一細聽,已分辨出是柳湘蓮的聲音。看樣子,是冷二郎尋了個好位置,正一邊賞景一邊高歌。
歌聲用的是戲曲的調,歌聲清亮不散,韻味悠長。一詞一句,都透着少年郎的豪氣快意。
“何必回頭傷往事,且把風流唱少年。”
旅途上,有柳湘蓮這樣的良友爲伴,真是件好的不能再好的事情。陳恒見獵心起,便起身跟寶琴告辭,踩着碎碎的小步離去。
等他回到一層,找了一圈。才在船頭找到披頭散發的柳湘蓮。他正跟幾個旅客湊在一處把酒言歡,飲完一杯還三杯,興緻可謂好得很。
“陳小哥,快來,快來。”
一見到陳恒,柳湘蓮已經沖起不停招手,誠邀他也做一回人間醉客。陳恒大笑,興緻上來也不能免俗,主動湊上去陪飲一杯。
柳湘蓮越喝越高興,拍着大腿繼續唱歌。濤聲依舊,難掩壯志豪情。一聲合一潮,一潮催一聲,聲聲不絕。
冷二郎的唱功,真是極好極妙,叫人不由爲之沉醉。
…………
…………
在鎮江換過船後,一行人又坐了一日半,才抵達蘇州城。蘇州城,這些人隻有陳恒來過一次。可那次來,他跟辛素昭也是直奔寒山寺。對蘇州城内的各處,了解的也不多。
好在織造局在蘇州是個名地兒,他們招來兩輛馬車,先送大家住到城内最好的齊福客棧。開了幾間上房之後,拉着小二一問就得知織造局的位置。
路途勞頓,衆人都是有些累,陳恒讓小二準備了兩桌菜。待吃飽喝足後,略作休息的衆人才聚在陳恒房内,商量下一步的計劃。
這其中,柳湘蓮的興緻又是最高。他們是第一批趕來的人,薛家派來幫忙的管事受陳恒的指示,要晚個幾天出發。是故,城内在座的人,除了陳恒、寶琴拿主意外,就隻剩下信達、柳二郎、春雁、薛伯母派來照顧寶琴的嬷嬷。
“不急。”陳恒壓了壓大家的好奇心,隻從手裏掏出一個名貼,交到信達手中道,“你拿着它,遞到蘇州府衙。就說薛家晚輩受揚州林大人所托,前來拜會府台大人。”
信達經常跟着陳恒出入薛家、林家,已經對此事耳濡目染。他平日又是個辦事謹慎的,陳恒交給他很放心。信達接過名帖,當即領命而去。
剩下寶琴跟柳湘蓮,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後者忙問,“咱們不是要去織造局嗎?怎麽又要去蘇州府衙了。”
陳恒笑而不語,隻拉着寶琴又對了番明日去府衙的說辭。他雖沒當過官,可上輩子也在職場摸爬滾打,又常看着林伯父接待客人,知道時下當官人的習慣。
等到信達去而複返,陳恒已經拉着寶琴模拟了數遍。這樣一直忙到夜深,大家的精力都有些疲憊。陳恒見情況差不多,也打發衆人各自歇息。
待第二日,陳恒跟信達做長随打扮,由柳湘蓮、薛寶琴頂在前頭做明面。四人一道走進蘇州府衙,見到時任蘇州知府鄭承恩。
鄭承恩的科場尚在林如海後面,兩人在京時就是好友。鄭承恩赴任蘇州時,曾跟林如海多番打聽城裏的情況,兩人私交可謂十分不錯。
名帖是真名帖,薛家人也是真的薛家人,又有理國公的子弟作陪。鄭承恩也隻拿着長輩的态度,陪着晚輩們閑聊幾句。
這真是閑聊,時間也不多。府台大人是何等金貴身份,要不是有林如海親筆名帖,來客的家中身份亦是尊貴,怕是在府衙連杯茶都喝不上。
被鄭承恩留了飯的四人,卻隻有寶琴跟柳湘蓮有坐下吃飯的份。席間,鄭承恩先是打聽了林府的情況,見薛寶琴對答如流,才問起她跟柳來蘇的緣由。
當聽到兩人确實隻是來蘇州遊玩,也真是受林如海所托上門拜訪。鄭承恩才放些戒心,多吃了幾口飯。不過他事情多,吃到一半,就起身忙事去了。
鄭大人到分别時才出現片刻,将自己手寫的私信,托薛寶琴代爲轉交給林如海。信中沒什麽重要的内容,隻是閑聊的二三話。不過也是此行的意外之喜,陳恒心中頓時高興不已。這東西,說不好還有大用。
鄭承恩事務繁忙,沒有空送這些晚輩。他作爲四品大員,能請故交晚輩吃幾口飯已是不易。大家也不介意,是有府裏管家護送自己出門。
更何況,陳恒等人此行,就是爲了這個姓應的管事。兩方人在分别時,寶琴裝作不在意的問了一句,“想給爹娘置辦些上好的絲綢,我這個晚輩初來乍到,不知道蘇州哪家布行的東西更好。”
能被選做管事的人,大多有個七竅玲珑心,一聽這句話,就拉着他們在府衙門口,介紹起城内的店鋪。應管事說的極細,零零碎碎介紹完,到最後才補上一句,“柳公子、薛公子,若是有暇,還可以去織造局裏看看,他們那裏的布匹才是一等一的好。”
寶琴點頭稱是,她第一次出來‘坑蒙拐騙’,有些緊張的忘記回話。可身旁的柳湘蓮卻是上台的行家,見到寶琴沒接住話,主動道:“喲,我們也能進織造局嗎?我在京師的時候,到不敢往這些地方跑。”
他這麽一說,應管事已經笑道:“京師是京師,蘇州是蘇州嘛。”話中不無賣弄自家門第之事,其後一句,果然應此,“兩位公子若是想去,我托人給你們遞個口信,買些零散的東西回去,倒也容易。”
應管事是本着待客之道,替鄭承恩處理些沒空處理的小事。柳湘蓮聞言大喜,面上卻隻泛起淡淡的笑容,客氣道:“有勞應管事幫忙了。”
“好說,好說。”
應管事笑着禮送四人出府。饑腸辘辘的陳恒,趕忙拉着三人回到客棧。大家坐在屋内,才有空慶賀起此行的第一站,大功告成。
“大哥,我……”寶琴想爲自己先前的錯處道歉。
正忙着吃飯的陳恒,趕忙擺手說不用。隻笑過一聲,“好好休息,明日我們還要去織造局。”
柳湘蓮正爲剛剛的演戲精力興奮,聽到陳恒的話,眼睛一轉,立馬補充道:“不可,即是打着遊玩的名義,明日若神采奕奕的上門,不免有露陷的危險。我看,我們還是出去走走遊玩一番,把戲做全才好。”
沒想到冷二郎還有如此細膩的心思,陳恒當即點頭答應。四人吃過飯,又在城裏玩到深夜才回到客棧。
期間,寶琴購物欲爆發,東買西買了不少。客棧裏的小二見到客人們,人人手中提滿東西回來,也是稱奇不已。
到了第二日,在客棧裏吃過午飯。依舊是他們四人出門,攔下一輛馬車就往織造局去。到了門口,才讓門房通禀一聲。不久,裏面就出來一位穿紫色的内官,未到四人面前,就已經笑道:“昨日才聽府衙的管事說,理國公家的公子,跟薛家少爺來蘇州遊玩。今日就見到貴客上門,真是巧的很。”
“素聞蘇杭兩地風景秀美,下了幾個月的大雨。正想着出門,消消乏。”
今日的寶琴,說話又比昨日自然許多。内官笑過一聲,又引着他們進到局裏,走過挂滿布匹的庭院,才來到一處大廳,裏頭正坐着一名绯衣大宦。
此人姓殷,面白無須,長着一對三角眼,細長的雙唇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見到薛、柳二人,立馬笑道:“我道是國公家的誰,原來是你柳湘蓮,柳二郎。”
柳湘蓮聞言有些吃驚,竟不知道對方爲何知道自己的名諱,趕忙笑着道一聲,“不知何時跟公公見過面,我年少,平日又隻顧着玩,倒叫我記不得。”
“京師裏誰不知道你愛去梨園的名聲。”内宦笑了笑,指引着薛、柳坐下喝茶。
先傳第一章,第二章涉及的數據和資料太多,我再查一查。更新時間不定,不過肯定會有。大家不用刻意等,看完可以先睡一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