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陳恒?”
柳湘蓮面露幾分詭異,在碼頭的江風中繞着陳恒走上一圈,一雙天生的含情丹鳳眼,将愣住的人上下猛瞧。
“我以爲是什麽神仙般的人物,叫伯父催我催的這麽急,原來是個小黑子。”柳湘蓮言辭雖然輕佻,可語氣并不讓人覺得傲慢,反而有種好友間的調侃嬉笑。
看對方這樣子,似乎對自己的好感頗深,陳恒有些不清楚這份好感的來曆。
柳湘蓮本就是快人快語,也常因此惹下禍事來。話一出口,聽見旁邊林黛玉咯咯的笑聲,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可他想的補救說辭也十分好玩,朗聲對着陳恒寬慰道:“無妨無妨,包青天和狄閣老也是你這般的黑面,你以後是個能當大官的人。”
伱真的是在安慰我嗎?陳恒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這段時間已經白了些,隻是白的不夠明顯。倘若再過上一個冬季,說不準還能更白些。
林黛玉聽到此,哪裏還憋得住。在林如海跟賈敏詫異的目光下捧腹大笑。回到揚州後,林妹妹的心情很是輕松,遠不似在京師那般緊繃。哪怕是在大庭廣衆下,也不願多掩蓋自己的情緒。
見到女兒的異樣,林如海便帶着賈敏走上來相看。路上,賈敏已經湊在他的耳際,簡單介紹過柳湘蓮。林如海一上來,就直接問道:“你就是柳二郎?”
柳湘蓮也猜到林如海的身份,來之前,辛耿不僅給了他一筆不菲的銀子,還介紹過揚州要注意的人。他跟林如海雖沒見過面,可柳家跟賈家熟啊。
四王八公的私交,那是幾代人結下的情誼。雖是旁系子弟,冷二郎還是抱拳道:“林叔父,小侄正是柳湘蓮。”
林如海不知道幾個孩子剛剛的話題,隻把柳湘蓮上下打量一番,見其身形不似一般武人雄偉強壯,不免好奇道:“你真的精通武藝?”
這一問,可就打在柳湘蓮的癢處。他毫不客氣的提了提箭袖,一雙鳳眼四處打量,眼眸裏全是躍躍欲試。也不知道尋到什麽目标,他十分自信道:“伯父,請看。”
柳湘蓮将手伸進袍内,從腰帶上也不知摸出何物,往遠處曲臂一甩。隻聽“唰”的一聲,冷冽的白虹劃過長空,柳枝上的麻雀随即應聲落地,之後,才是柳葉般的飛刀落地。
林珏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神乎其技,當即驚呼道:“麻雀死了?”
陳恒也是給震到,瞪大雙眼,冒出一句,“小李飛刀。”
林如海低頭看看自己的位置,又狐疑的看向半射之地的柳樹,顯然也是吃驚不已。
柳湘蓮卻叉腰笑道:“今天是好日子,豈可見血。伯父勿怪,小侄用的刀背。這鳥兒隻是暈了,放回巢穴一會,就能醒過來。照樣飛,照樣跳。”
好個冷二郎,也不是不會說話嘛。一番言辭,說的是如此恰到好處。林如海立即笑着稱贊:“好俊的功夫。”
柳湘蓮不免得意些,又不好意思直接應下,索性繼續叉腰傻笑。
有此人跟着恒兒,自己也算放心了。林如海點點頭,又對着陳、柳二人道:“恒兒,二郎是我托辛大人從京師爲你請來的人。你們二人以後要相互照應,不可生了彼此。”
他的目光先看了看陳恒,才看向柳湘蓮。這兩人受到提點,無不當場稱是。
碼頭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今天日頭雖足,江風也大得很,吹久了不免受寒。林如海愛妻心切,就拉着妻兒的手,道了一聲:“先回家,我們回家慢慢說。”
賈敏也有此意,這一路都在船上坐着。走動雖不多,也是費神得很,正想回家消乏。她也看了看黛玉和陳恒,又對後者道:“恒兒……”
伯母才開口,陳恒已經猜到對方要說什麽,當即回絕了對方想要邀請的意思,道:“伯母,我先照顧柳兄,改日再登門拜訪。”
柳湘蓮畢竟是客人,又是專程爲自己而來,陳恒總共不能把人丢下不管。伯父才當着面叫他照顧好對方呢,豈可違命。
理也是這個理,賈敏點點頭,就看向自己女兒,“娘先讓管家搬好東西。”言下之意,就是留給黛玉的時間就這麽多,你抓緊把要說的話說一說。
黛玉也不知道何故,從陳恒說完話後就笑得十分燦爛,此刻更是道:“娘,我也沒什麽事,就把路上買的東西送給兄長,就去馬車上陪您。”
賈敏都懶得理她,微翻翻眼,帶着林如海跟林珏,就往自家的馬車走去。見家人走的不快不慢,林黛玉趕緊朝紫鵑招手,“紫鵑姐姐!”
紫鵑哪裏會不知道小姐的意思,趕忙提溜着一盒東西,往黛玉面前走來,“小姐。”
待她站好,陳恒不免多瞧一眼,見這位原書中提過的慧紫鵑,生的果然是一雙圓圓的眼睛子,如鹿般靈動、機敏。
真沒想到,林妹妹去了一趟京師,竟把她也帶出來。這真是世事難料啊,陳恒心中暗道幾聲神奇。
紫鵑對他也好奇的緊,她跟在黛玉身邊後,就沒少聽小姐提這麽一号人。今日才得見,也叫她識了一眼真人。黑是黑了些,可容貌倒是豐神俊朗,氣度十分不凡,也算沒白瞎小姐誇的那麽多好話。
林黛玉不知這二人的小心思,從紫鵑手中接過盒子,将它遞到陳恒面前,“都是我在京師街頭看的新奇物,最上一層是兄長的,剩下二三層,是薛大哥、江大哥他們的。”
沒想到連江元白等人都有,陳恒不禁笑了一聲,替不在場的好友們感謝道:“麻煩妹妹了。”
“一點小事,說不上麻煩。說不準,以後還是妹妹要麻煩幾位哥哥呢。到時候兄長可别忘了,好好替我記住此事。”林黛玉笑着賣起關子。見柳湘蓮還在旁邊等着,她又忙道,“兄長先去陪柳大哥吧,别耽誤了貴——客。”
陳恒接過盒子,也沒多想,直接點頭應道:“好。”
不過他跟柳湘蓮沒有馬上走,隻在碼頭送着林家人上了馬車,才并道往城中走去。
碼頭的路旁,常年種着柳樹。世人常愛此樹,又因它的詩詞多有離别之句,故有此風雅之舉。
可偏偏柳湘蓮這個煞風景的,從柳樹下走過時,伸手朝頭頂一探、一摘,便折下一枝叼在唇角。這般随興之舉,也不耽誤柳湘蓮巴巴一張嘴。
“聽說你跟我大兄關系好得很?”
“你大兄是?”陳恒有些疑惑,他們二人走過街邊時,在此等候多時的信達,默不作聲的跟在陳恒的右手側。
兩人并行的姿勢,一下子就變成柳湘蓮跟信達簇擁着陳恒。
“我大兄是辛素昭。”柳湘蓮也不在意這些小事,隻用着驕傲的語氣說。
是素昭啊。陳恒點點頭,他跟素昭的情誼自然不必多說。隻是沒想到他跟柳湘蓮之間,還有這樣的關系巧合。
兩人當即将話題放在一個不在場的好友身上,一個說着對方在京師的飛揚跋扈,一個說着素昭在書院用箭射告牌的洩憤之舉。
柳湘蓮聽的哈哈大笑,忙催促着陳恒快快找個地兒,要跟他飲酒三杯。陳恒也不急,又讓信達先一步去往書院,請來薛蝌等人。一般人這才湊到酒樓中,相互論序見過禮。
今日在座的人,跟辛素昭的交情都不淺。又有新朋初至,話題不免熱鬧些。有意思的是,辛素昭跟薛蝌十分不對付,可薛蝌跟柳湘蓮倒是話題不少。
酒樓的方桌上,陳恒跟信達坐一條凳子,錢大有跟江元白又是一條,隻薛蝌跟柳湘蓮各坐一條,面對着面。柳湘蓮的位置靠近飛欄處,晨光傾瀉其身,說不出的好看。
如此騷包顯眼的位置,柳湘蓮嘴上不說,心中肯定喜歡的很。不然也不會額頭冒汗,也不肯挪地兒。
陳恒等人都是普通人,平日有個薛蝌還感覺不明顯。此刻再多了個人模子柳湘蓮,真叫人看的有些自慚形穢。都怕跟這珠玉一樣的人坐在一處,被碾壓成一個省略号。
“蝌弟已經是人中玉樹,現在倒好,又來了個柳兄。我跟他們出門,怕是連等等都混不上,隻能湊個省略号了。”
江元白真是這樣直白的說着,看着獨坐靠欄的柳湘蓮,陽光将少年白玉色的皮膚照的紅彤彤,高挺的鼻梁下,紅潤細薄的嘴唇因言勾起弧度,便是書中的潘安也不過如此吧。
柳湘蓮聽出奇異之處,忙問着衆人什麽是省略号。這可是揚州的特色之一,江元白有意給外地人開開眼,就把事情的前後說了個大概。
話頭自然離不開元和先生,誰知道連京師的柳湘蓮也聽過他的名聲。江元白一時升起揚州人的自豪來,得意的沖着陳恒不住挑眉。
沒看到,不管他……陳恒懶得搭理好友作怪,隻專心接待着遠道而來的客人。大家聊着兩地的不同之處,更多的還是講揚州,聽的柳湘蓮連連叫好,直呼沒來錯地方。
他早在來酒樓的路上,就注意到揚州的風氣,比京師還要寬松許多。沿途不僅出門的大家閨秀多上許多,個個膽子都極大,視線更沒少落在自己身上。
這份在京師體會不到的暗爽,讓柳湘蓮第一時間就愛上揚州。隻覺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更勝天上人間許多。
沒辦法,秋浦街對姑娘、夫人的殺傷力,就是這麽大。
柳湘蓮也是個性情中人,聽到揚州的百姓并不反對女子出門,連連道:“要是天下的州府都有如此風氣才好,沒得讓大活人天天困在家裏。沒病,也給憋出病來。”
等到酒菜給端上桌時,大家的話題自然放到秋浦街上。陳恒等人下午都有事,自然不可能喝酒。柳湘蓮也不在意,自己獨飲一番,更有其中樂趣。
薛蝌對秋浦街最熟,幾處地方都能說個門道給柳二郎聽。可柳湘蓮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一會端着酒打量路上的行人,一會看看熱鬧的酒樓内。飄忽忽的心思,也不知落在哪裏。
正午的時刻,酒樓裏熱鬧的很。今日沒有說書先生開講,隻有一位坐彈女抱琴而出,目光掃視場内一圈,挑選着中意的客人。大家出來是要賺錢,首選的自然是要能付的起錢的。可她一看到遠處,坐在陽光下的柳湘蓮,便是什麽都顧不上。
隻收拾一下裙擺,‘噌噌噌’就往陳恒這桌殺來。也不多說什麽廢話,直接抱琴坐在柳湘蓮的身側,輕輕柔柔的問:“公子,可有什麽想聽的?”
這是什麽待遇?這份待遇,連薛蝌也沒怎麽碰到過。瞠目結舌的幾人,愣愣的張着嘴。看着遊刃有餘的柳湘蓮,放下酒杯,輕晃着腦袋,含笑反問道,“姐姐覺得我想聽什麽?”
你聽聽,你聽聽。什麽叫高情商,這就叫高情商。什麽叫逗趣,這就叫逗趣。
江元白驚得吞了吞口水,隻恨自己這輩子無福享受這份遭遇。
坐彈女未語先笑,擡手撥弄一下清脆的琴弦,叮叮當當後,隻道了一聲,“公子應該不是揚州人吧。”
“姐姐是怎麽看出來的?莫非我臉上寫着字。早知如此,今日出門,該多照照鏡子才是。”柳湘蓮賣了個乖,也給在座的書生好好上了一課。他的斷字頓句很有趣,加之聲調低沉,似說似唱,有點戲曲小生的感覺,聽的坐彈女也是心癢癢的很。
“揚州要是有公子這樣的人,奴家不該不認識,不該沒聽說過。”坐彈女回捧一句,隻聽的柳湘蓮心花怒放,嘿嘿直笑,“确實是才來揚州,真愁不知道去何處玩。”
衆人絕倒,合計我們剛剛介紹揚州那麽多去處,都白說了是吧。
坐彈女穿着齊胸的襦裙,聽到這句話,不禁微微收攏手臂,攏出可觀的曲線,笑道:“要這樣,我就給公子彈一首塵緣詞吧。此曲别處也是沒有,是三春坊的關家班作的新曲。”
自從關家班改編了《蜀山群俠傳》,城内就彌漫起一股改編的熱潮。各家戲班可勁的挑着元和先生的羊毛薅,其中聊齋的故事動的最多。大多數戲班規模都不如關家班大,挑不出那麽多技藝過關的戲子。
這首塵緣詞,是關長河花重金請了樂師所作,隻爲打響自家的名氣。這樂師也是個妙人,取的是酒泉子的詞牌,曲律輕快,填詞也是通俗易懂,十分适合市井街頭傳唱。
當坐彈女唱到:“塵緣短,長生長,幾點青山入仙堂。”溫婉而出的曲調,飄蕩在酒樓的各處,又飄向欄外的街頭。
行人不時駐足,仰頭看着頭頂靠欄而坐的男女的背影,不禁輕笑一聲,又低頭匆匆趕路。這樣的場景,在揚州又何足道哉。尋常,都是尋常。
柳湘蓮倒是聽的入迷,他在京師的梨園裏,聽的都是家國情仇、男女别離之事。這樣另類的曲調,倒叫人耳目一新。他對修道之事沒有興趣,隻是覺得新奇好玩。
歌聲罷,柳湘蓮忙打聽起這曲的來曆,待知道關家班這個地方後。他心中已經瘙癢難耐,又耐着性子聽好姐姐談了幾曲。酒勁上頭的冷二郎,從懷中摸出碎銀,直往好姐姐手裏塞。
坐彈女還沒反應過來,柳湘蓮已經騷包的翻身,在陳恒等人震驚的目光中,直接提氣跳下二樓。路上的行人,都被天降猛男所震,以爲撞見什麽怪事。
可柳湘蓮卻跟沒事人一樣,一甩胸前的發帶,直接邁足往三春坊的方向走。他才走出兩步,又聽到樓上姑娘的呼喚,“公子,你今晚住在何處?”
她難得碰到這麽一位妙客,又是聊的如此投機,豈可這樣放過,就差将自薦枕席幾個字寫在臉上。
柳湘蓮仰頭對其笑過,揚揚手作别道:“本就是萍水相逢,姐姐,且記着我這個人就好。哈哈哈,有緣自會相見。”
坐彈女又往欄外探出身子,朝着遠去的浪子呼喊,“那也留個名字吧,公子。”
柳湘蓮哪裏還肯回頭,一溜身,幾個邁步,已經走到遠處的橋頭。
竟将佳人的情誼抛之不顧,真可謂是多情之處也無情,難怪被人喚作一聲冷二郎。
坐彈女失了機會,隻好在行人的注目禮下縮回身子,又把銀子放在桌上,對着面前幾頭呆鵝尋問道:“不知幾位,可否告知奴家,你們好友的名諱。”
一句話,連着三個轉折歎氣,叫聽者也是動容。
湘蓮這個場面,他是想我幫他撐起來,還是不想啊。陳恒第一次跟他碰面,也拿捏不住對方的心思。論起雅緻,到此處正是剛好。若要說起風流,自然要留個名諱,也好續一續往後的緣分。
江元白已經直接搖頭,咳嗽道:“不認識,不認識。我們也是拼桌的,恰逢其會,恰逢其會。”錢大有在旁連連點頭,進一步增加江元白的說服力。
坐彈女無奈,隻好留下銀子,起身遠去。
“姑娘,你的銀子。”江元白舉起手,正要提醒坐彈女。誰知對方已經一撥琴弦,淺唱着‘凄凄慘慘戚戚’,連這阿堵物也看不上。
男人的帥,真能當飯吃啊??奇哉怪哉。
見此,江元白昂天長歎,嗚呼悲痛道:“自此,我揚州四大才子的名聲,怕是保不住了。”
錢大有困惑,也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有了這個名頭,便多嘴問上一句。誰知江元白一指在座的四個書生,嬉笑道:“我說的,可不就是我們四個嘛。”
陳恒跟薛蝌都是無語,隻搖着頭。見客人不在,陳恒順便把林妹妹準備的禮物,分發給幾位好友。衆人拿到,都是一陣驚喜,無不誇贊着林妹妹的挂念。
随後,四人又湊到一起,讨論着讀書上的事情。他們這頭聊的起勁,另一頭的柳湘蓮也已經來到關家班。
他本就喜歡唱戲聽曲,來到三春坊更覺親切。站在關家班門前,連敲幾次,才喚出主人家。開門的是個面容憔悴的少女,她今日本是在家抱病休息,開門之際,睡眼惺忪的臉上,猶帶着幾分被吵醒的怒氣。
可一見到柳二郎,她的心情頓時轉好。隻說關家班被城裏的馮老爺請去家裏唱戲,又主動引他進門喝茶,讓他多等一等班主,大家很快就會回來。
柳二郎正對關家班感興趣,也不推辭,直接提着衣袍就往屋内去,在庭院裏挑着架子上的刀槍棍棒,自顧自耍開來玩。
…………
…………
關長河不知道家中來了個奇人貴客,此時也爲馮老爺的怪異之舉納悶。花大價錢将自家請來唱戲,怎麽還把門窗通通關上?
莫非現在城裏的鹽商大戶,還有聽曲猜戲面的雅興?也不對啊,今日的戲目都是新排的,揚州多數人都沒聽過呢。
“班主,咱們還唱嗎?”管事的人上來尋問,這情景他也是第一次見。唱戲的人,在台上咚咚锵锵個不停,看戲的人卻是一個都見不到。想到細處,都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唱,戲比天大。”關長河斬釘截鐵道,馮老爺又不是不給銀子,隻管唱就是。既然他們看不到,那就叫角兒們唱大聲點,讓屋内的人都聽到。
“好嘞。”
一出舊戲唱罷,又是新戲演上台。更高昂些的聲音,透過木窗傳進屋内時。一衆鹽商正簇擁着馮朱,圍坐在圓桌前喝酒吃宴。
他們近日才被府衙刮走四百萬兩,均攤到每戶人家都是不小的數目。可這些鹽商臉上,個個都是喜氣洋洋,真叫人奇怪的很。
“會首,這黃家空出來的份額怎麽說?”有人才吃了幾杯酒,已經憋不住的問道。
大家不禁笑話他耐性差,又說“會首怎麽會忘記此事”。一個個的耳朵卻已經豎起來,就等着馮朱吐露半點風聲。
“前頭各家認繳了多少銀子,就按這個份額來。不多不少,大家也都公平。”
馮朱今日請他們來,爲的就是此事。因外頭的聲音高上一些,他也不得不大起嗓子,好讓遠處的同行也能聽到。前後之事,馮朱從未給底下的人透露過。全憑他們的心意捐銀子,也憑他們的心意分好處。
有人聽到,心中不禁歎息。早知會首是這個安排,當日就該多交些銀子。魚與漁的道理,大家還是懂得。
又有人擔心問:“會首,我們才交上去這麽多銀子,接下來的年頭,府衙應該不會再找我們麻煩吧。”
馮朱搖搖頭,很有把握道:“這些年,我對林大人的人品也有些了解。他做事,不會做絕。會給我們留一條活路的。何況一次性補齊軍饷,用此換過黃家的份額,避免了府衙下場插足,本就是林大人跟我們心照不宣的事情。”
林如海當日敢讓賈雨村坐地起價,就是暗示馮朱後頭有法子補給你。可這種事,隻有馮朱低頭認繳後才能知道,不然就損了官老爺的威嚴。
馮朱之後主動勸商會的人繳納,一是對林如海的行事作風有把握,二是吃準他們交的錢跟黃家的家産,足夠喂飽上頭的人。
上頭吃飽了,他們這些底下的人,才有了活路。隻要給他們些時間,黃家空出的份額,自然能替他們源源不斷的把錢賺回來。鹽業是座金山,他們花些銀子,又給底下的金山加高一些,橫豎也不吃虧。
将其中的理由,一一說給在座的人聽。其他人才恍然大悟,紛紛稱贊起馮朱高明。馮朱笑着接下,又舉杯對着衆人道:“還是要謝謝林知府寬宏仁義。”
衆人無不舉杯跟随,場内笑聲一片。
不過很快又有人問:“會首,現在就下注,是不是太早了?”
“對啊,他們兩頭鬥得這麽厲害。我們在旁看着,不是也挺好?”附和者,亦不在少數。
馮朱搖搖頭,知道他們商會上下得保持一緻,以後才好行事。就給大家解釋道:“不能再晚了,再晚,我們的人頭都要保不住。”
“他們鬥來鬥去,還有個官位争,我們隻圖賺錢。既然這樣,不如早點選邊站,日子還能輕松些。”馮朱給自己夾了一筷菜,又提起酒杯,引着衆人共飲後,才繼續說道,“我以前的念頭也跟你們一樣,總以爲待在中間好。”
“現在想想,還是選一邊更妥當些。既讓對方也看看我們的份量,才能開出更好的價碼。真要出什麽事,我們上頭又有說話的人,原比卡在中間好些。何況,我們又不要什麽官位。喊打喊殺,也輪不到我們頭上。”
“會首英明”之聲,頓時絡繹不絕。
馮朱笑笑,也不在意。待有人因此話問他,心中是否更屬意太上皇時?他又搖搖頭,用粗壯肥胖的手指點了點桌面,“李大人做事太絕,可能是他性格所緻,可能是上頭的人被情勢所迫,給他下的意思。但無論怎麽說,任用這樣的人,是他們的問題。黃家的事情,影響太壞。”
“跟這樣的人一道,諸位晚上能安心睡覺?這事傳出去,我們還望他面前巴結,鹽商的臉面還要不要?李大人不走,我們就站在林大人這邊不走。”
被馮朱這樣一說,大家都是點頭不已。隻有人感歎一句,“黃兄死的好慘。”至于他心中是否真的這樣想,又叫人猜不透。畢竟剛剛分黃家份額時,就數他笑得開心。
“回頭給他們家送些銀子吧。”有人輕聲提議。
“也好,也好。這是給後人積福的好事,算我一個。”
說完一件小事,突然發了筆橫财的衆人,又爲還沒到手的錢兩擔心起來。
“對了,你們說這邊關要是連連打戰,我們是不是還要爲此出銀子。”
“會首前面不是說了,府衙那邊不會再找我們麻煩嘛。”
“你跟我說的,壓根不是一件事。麻煩是麻煩,由頭是由頭。他真以此開口要,我們是給還是不給?”
“這誰知道。都說匪過如梳,兵過如蓖,官過如剃。指着我們撈錢的時候不說,回頭養肥了我們再抄個家,既喂飽了朝廷,又平了民怨。他們老百姓懂什麽,還以爲當官的都是青天老大爺。
這些口口聲聲說爲了百姓的大官,算盤都精着呢。左右都背不了鍋,中間過一道手,隻留下自己的好名聲。嘉靖嘉靖,家家幹淨,前明的荒唐也不過如此啊。”
這人一開口,怨氣就重的很,聽的旁人也是皺眉不已。
“噤聲,噤聲。這種話也能亂說?不還留了條活路,給我們走嘛。”
“怎麽不是這個理,他們也就欺負欺負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又有人出聲應和。
眼見底下的人越說越過分,馮朱不得不出來拍桌喝止,怒罵道:“都吃酒吃瘋了?什麽話都敢往外說,别嫌日子過得太好。到手的肉還沒吃飽,就吐出去給了别人。”
仔細想想林如海對他們已經夠客氣,不僅沒治馮朱的罪,也沒對這些牆頭草秋後算賬。事後還把黃家的份額留下來給他們,說來說去,都是爲了穩住如今不易的局面。
如今揚州的财務,都靠這些鹽商頂着,輕易亂不得。這也是林如海如此希望秋浦街能有氣色的原因,不僅僅是陛下手頭缺錢。揚州府衙的财政,确實太倚重鹽商了。做起事來,才會如此束手束腳。
被馮朱這麽一提,大家想到黃家的前車之鑒,一個個上頭的情緒,又立馬冷靜下來。自知失言的那個,趕忙端起酒杯,給同行們賠了個不是。
他家認捐的錢兩不多,在黃家的份額上沒撈到什麽好處。是故心裏,才會如此氣憤懊惱。
此後的衆人,又商讨起鹽價。如今城中各樣東西都在漲價,這事情自然也影響到他們。衆人家中都養着不少人,手頭幾大家子要養活,平日開銷不免有些多。
商量來商量去,都确認漲價肯定是要漲的。隻是漲多少才算合适,大家各執一詞。有人想反正鹽價便宜低廉,不妨翻個倍,也跟一跟其他商家的進度。
有人擔心給官府秋後算賬,覺得漲一半即可。力求低調些,錢賺不完。最後還是馮朱拿出個人威信,示意漲個兩層差不多,外頭的老百姓也不會叫的太苦。
商議完這兩件事,衆人終于可以放下心思敞開喝酒。他們一個個都是酒中豪傑,從正午喝到晚上,才由各家下人背回去。
…………
…………
這夜,陳恒在家裏等了柳湘蓮一夜,也沒等到他回來。知道對方武藝高強,陳恒雖然不擔心他的安危,可總覺得這樣放客人不管,有些說不出的别扭。
最後還是信達一勸再勸,跟二哥說明天還要去秋浦街找趙管事,陳恒才上床睡去。
其實也是陳恒想多了,半夜裏柳湘蓮尋着他給的地址來過一次家門。見着陳家戶戶亮着燈,門第也小,更不願叨擾。直接一扭頭,拿着辛耿給的銀子,去釣魚巷潇灑快活了。
今天是八千字,八千字啊!不過我知道,你們的月票是真沒有了,應該是給我掏空身子了。哈哈哈哈,也罷也罷。我果然是太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