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的揚州城真是熱鬧,先是久‘病’不出的林知府終于痊愈,馬上就是城中巨富黃文東家身陷數案,不僅人死了,連家産也給府衙的差役抄沒幹淨。
前後兩件大事,有心人難免将其放到一處做聯系。各種模樣的流言消息,在城内很是熱鬧的傳過一陣,惹來沸沸揚揚的議論。
江元白等人也不能免俗,知道陳恒跟林府的交情,也好奇打聽過一次。此事涉及相識的長輩,别說陳恒不知道,就是知道未經伯父允許,也不敢背後論道。
見好友确實不知情,江元白也不在意,主動把自己聽到的消息告訴對方。說法有許多,不過來來去去的内容,都是黃文東罪有應得。
他們家除了賣鹽,還放着破家亡戶的利錢生意,私下也幹過買賣人口的事情。至于藏匿兵器一事,更不用多說。隻是揚州人對後一條的罪行,普遍認爲是有人刻意栽贓。
百姓們的揣測很奇怪,他們覺得黃家人沒那麽傻,明知道藏弩箭是死路一條,還會去幹這種事。可讓這些人解釋前者的事情,他們又說不清楚。
城中的三家報紙,這次倒是成了府衙的傳聲筒。将黃文東的罪行刊登在報,算是給黃家蓋棺定論,小小平息了下城内的流言。
三日後,正趕上書院休沐。陳恒也久違的收到林伯父的邀請。他沒多做猶豫,略微收拾下就趕往府衙。許久未見的兩人,相會在後宅書房時,氣色都是十分不錯。
“這段時間,擔心了吧?”
林如海引着孩子坐在身邊,照例先唠起尋常話。
見林伯父氣色實在不錯,陳恒才笑着點頭,又道:“伯父好像胖了。”
“胖了嗎?”林如海下意識捏捏臉,他的衣服顔色偏青,本就容易顯胖。再加上幾個月的時間,躲在後宅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用處理什麽公務,可不得胖上一兩圈。兩者一加,正好讓伯父的變化特别顯眼。
“不行。”林如海搖搖頭,歎息道,“得趁你伯母回來前,餓一些才行。”
“咦?”陳恒有些奇怪道:“這是爲何?”
就林家人這身闆子,能吃胖些才是好事吧。
林如海抿抿嘴,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特别像黛玉。“你還小,不懂。等你成婚了,就知道了。”林伯父擺擺手,不願在這問題上多談,主動将陳恒拉到長榻上,“來都來了,先陪伯父下盤棋。”
這段時間,林如海沒事幹的時候,就自己跟自己下棋玩。早就憋了一肚子閑氣,今日抓住陳恒,哪怕對方棋藝臭了些,林如海也沒打算放過他。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在長榻上面對面坐着。才下過十幾手,一點壓力都感受不到的林如海,語氣輕松的唠起家常,“還沒恭喜你考中秀才。”
“伯父不是讓珏弟上門道賀過?”陳恒倒不在意,他知道當時伯父在忙事情。
“終究是你的大事。”林如海笑了笑,不知從哪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遞到陳恒懷中,“這本棋譜,就算送你的賀禮。”
怎麽又送棋譜?陳恒哭笑不得收下。林如海見這傻孩子不識貨,自己舉棋下過一手後,才輕笑道:“我大概能想到韋兄收到棋譜後的反應了。”
這又是哪跟哪?陳恒撓撓頭,好在他要思考棋盤的走向,也沒功夫細想這事。
隻是林如海的閑情頗足,他今日喊來陳恒,本就有給對方上課的心思。就拿起自己一心二用的本事,一邊下棋,一邊給陳恒拆解着這段時間的事情。
等到林如海講解完經過,陳恒才恍然大悟道:“所以黃文東是死在李卞之手。”
沒想到是這個答案,陳恒心中也是唏噓不已。按伯父的講述,這黃文東對李卞可以說是掏心掏肺,鞍前馬後了。沒想到最後,反倒成了第一個犧牲品。
林如海點點頭,大概經過已經講完,接下來他就開始給陳恒好好上課。将自己每一步的用意,一點點刨出來解釋。
最後林如海才總結道:“李卞知道我知道黃文東的事,黃文東知道李卞知道我知道他的事。可他們都不知道我會怎麽做,要不要收拾黃文東,要不要通過黃文東收拾李卞。他們一無所知,就隻能靠猜了。”
“官場的事情,最怕的就是靠聽、靠猜。”林如海換了個坐姿,又攏了攏衣袖,才繼續問向陳恒,“恒兒,你心中可有什麽問題?”
見伯父這般連教帶問,陳恒就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露出思索狀,良久,才沉聲道:“伯父,如何肯定對方一定會動手?”
“哦?”林如海挑了挑眉,反問道,“如果是你,你會選擇什麽時候動手。”
“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陳恒認真道,“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則侄兒不會動手。”
“因爲對他來說,機會太好了。”林如海攤了攤手,“邊關交戰,陛下手中需要錢。府衙庫銀确實不足,我又對外稱病。”
這些都是外因,林如海最後又補充道:“而且李卞一路走的太順,他十六歲中舉,二十二歲中進士。早在他到任之前,我就讓韋兄從京師調來他的情況。這樣的人,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陳恒點點頭,他明白伯父的意思,就主動替他說道,“所以哪怕是個陷阱僞裝成的機會,他也會覺得是老天的又一次垂青。”
讓林如海講解到現在,陳恒也明白伯父真正要對付的人是馮朱,不免好奇道:“所以馮員外他們,也是伯父推到李卞身邊?”
“你覺得呢?”
見長輩發來問題,陳恒想了想才道:“州府内幾次災禍,他們所耗錢兩已經頗多。一頭是替陛下繼續要錢的伯父,一頭是不要錢的李學政。他們會去選擇李卞,也是在所難免。”
“形勢所緻,半點不由人。隻要李卞保證不要錢,他們肯定會靠過去,隻是早晚的問題。”林如海感歎一聲,又唏噓道,“那你覺得李卞殺黃文東是對了還是錯了?”
“不好說。”陳恒搖搖頭,他也不管自己想法的對不對,當着伯父的面,索性照着心意說,“黃文東一死,李卞的名聲在馮朱等人眼裏,也就臭了。他想着自己已經有了馮朱,一個黃文東丢了就丢了。可人心思變……”
“伯父要的隻是錢,李卞可能會要他們的命。這個頭一開,馮朱絕對不敢繼續跟在李卞身後。不過……”陳恒接過林如海遞上來的茶杯,“他要是不做,就是把身家性命系在伯父一念之間,非智者所爲。”
“那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林如海露出感興趣的神情,顯然是好奇着陳恒的反應。
“嘿嘿嘿。”陳恒不知道爲什麽,自己傻笑一聲,一臉的不好意思,“我會讓黃文東收拾好東西,去金陵或是京師投案。”
好你小子,饒是林如海也聽的揚了揚眉。就這一手,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林如海不禁暗暗稱奇,“明明腦子挺聰明,怎麽棋就下的這麽臭?”
“這麽說,我的計策可行?”陳恒期待的看向林伯父。就像一隻期待老狐狸表揚的小狐狸。
林如海哈哈大笑,亦是惺惺相惜道:“是一招妙手。”
這一計的好處,就是化被動爲主動。都是被人抓,是在揚州被人抓,還是在金陵?那結局和影響,可是截然不同。李卞要真走出這一步,林如海這盤棋就不會下的如此輕松了。
心中思量過陳恒的鬼主意,林如海越發覺得孺子可教起來。他沒有像王先明那般,罰陳恒抄書,隻是叮囑道:“以後還是不可小觑天下人。”
“侄兒明白。”陳恒不住點頭,“侄兒非是魯莽的性子。”
“謀人謀事就該如此。”林如海亦是同意,“未算成,先慮敗。才能進退自如。李卞就是太急了,他若是等幾天,以他的腦子,不該想不明白保下黃文東,才能讓馮朱真心投靠。”
您也沒給他留時間啊,一手接一手逼着他走死路。陳恒心中這樣想着,細細思考一遍伯父的出招節奏,突然又有所悟。同樣的方法,間隔多少時間,竟然也有這樣細緻的講究。
設身處地的想,陳恒自問也做不到林伯父如此緊湊。隻讓對局人喘不過氣,來不及靜下心來細想。
“就是容易費腦子。”陳恒感慨一聲,從棋盤上拿起一子,繼續開始下棋。日頭已經微微偏移,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正好照在棋盤上,将黑白兩色襯的分明。
“那伯父,既然鹽商和黃家的銀子,都要運往京師。秋浦街的事情要怎麽辦?”陳恒到底是記挂着秋浦街的老弱婦孺。
他的家人可都在裏面幹活,還等着府衙這邊出面拿個說法。再過兩日,就是府衙算工錢的日子。
“這個月還能湊合下,以後就真沒辦法。”林如海無奈道,“府衙的錢,也不多了。鹽商那邊,我看沒個幾年也緩不過來。總不能真讓他們活不下去,竭澤而漁要不得。”
聽到這句話,陳恒也有些傻眼,喃喃道:“那怎麽辦?”
“不過伯父知道,誰有辦法解決此事。”林如海突然露出莫名的笑容。
陳恒立馬上套,“是誰?”
“你。”林如海伸出手指了指陳恒,“你忘記了?我之前不是答應過你,等你考中秀才,就可以出來做些事。四書五經,總有讀到頭的時候。”
陳恒突然接下任務,面色也不見太多爲難。畢竟領導有任務,若是推三阻四,那像什麽話。他腦子轉了轉,就問道:“那府衙這邊,能給侄兒提供什麽忙嗎?”
“一概沒有。”林如海當即擺手,大笑道,“李卞又不是走了,說不準他就在暗處等着機會。我要是替你出面,回頭就是一句與民争利往朝廷告去。打嘴仗的事情,太麻煩。所以秋浦街的事情,我不僅幫不了你的忙。你要是碰上什麽事,伯父還隻能看着。你怕不怕?”
陳恒揚了揚眉,無奈道:“伯父,侄兒應下就是,你就莫要對我使什麽激将法了。”
“哈哈哈哈哈哈。”林如海也不知道高興個什麽勁,大概是看到陳恒吃癟吧,他又舉棋,卻因爲笑意,始終下不去手,“别怕,既然要你辦事,總是少不了你的好處。”
“是什麽?”陳恒立馬驚喜起來,伯父要是說這個,他可就不困了。
“你若是能把此事辦好,伯父就拉下臉來,替你再尋一名師。教你一些真正的濟世法門。”林如海顯然是在畫大餅,不然也不會說的這麽玄乎。
陳恒還有些不信邪,“伯父教的還不算嗎?”
“不過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術罷了。謀人謀己,不過一世之功,百年之業。你要是學明白法,才能建萬世之功,立千秋之業。”
見林如海越說越誇張,陳恒不禁笑道:“伯父,莫非想讓我當個萬人敵?”
他說的是西楚霸王當年學兵法的典故。當時楚霸王自恃力能扛鼎,武藝過人,不愛在其他的事情費神。他的長輩就勸他,刀劍隻能百人敵,你學了兵法,才能當一個萬人敵。
“你就說想不想學吧。”林如海也開始耍無賴。
“想!”陳恒當即點頭。
“哼。”林如海笑着點頭,又道,“記住,這次出門做事,行事一定要光明正大,不要想着歪門邪道。有人會在暗中看着你。”
“啊?!是誰?”陳恒這下是真給聽蒙了。
“你好好做事就行,旁的不許多問。”林如海拿起一旁的不求人,打了陳恒的腦袋幾下。直到對方連連叫疼,林如海才頗覺好玩的收回手。
跟孩子玩鬧一通,林如海又突然關心道:“雖說是在城内,不過做事還要注意安全。”
“你身邊有人會武藝嗎?”大概是想到從黃家搜出的弩箭,林如海不由問起這些瑣事。
陳恒挽起袖子,做龇牙兇狠狀,“我小時候在村裏打架沒輸過,伯父,這算不算會武藝?”
“德行。”林如海懶得理會陳恒作怪,沉吟片刻,“等辛大人上京前,我替你問一問他吧。看能不能給你找個年齡相仿的武人來。”
“辛伯父也要上京了?”陳恒又聽到一個消息。
“是啊,他要升任京師節度使了。”此事馬上要公之于衆,林如海也沒打算瞞着自家的孩子。
這可是大好事啊,陳恒當即爲辛耿的高升而高興。其後,陳恒又被林如海在家中留飯。順勢還被勒令,寫了一份給林妹妹的信。
林伯父說是要同自己的信一起寄望京師,準備請家裏的女主人回府。這是應有之事,陳恒唯獨弄不明白的是,伯父爲什麽一定要他在信末加上一句:記得哄你娘開心。
林如海也不願給晚輩多解釋,隻推說自己挂念賈敏。陳恒肯定是不信的,他隐隐猜到了,伯父這是夫綱不振啊。
這種事,自然不能當面說。陳恒憋在肚子裏傻笑,痛痛快快寫過信,又将此事特意給林妹妹标注出來,才離開林府。
…………
…………
七日後,正趕上辛耿上京接任指揮使,随行的還有鹽商們籌集的數百萬兩白銀。林如海特意過來送行,兩方人站在渡口,他倒是想聊表一下離别之情。可惜辛耿卻沉默寡言的很,隻做點頭和‘嗯’聲。
文武之别嘛,林如海也沒指望辛耿嘴裏冒出什麽新詞。心中轉了轉念頭,就把陳恒的私事拜托給辛耿。
“要是武藝精通的話,我帳下尚有幾個護衛,本事還算高強。”辛耿領會錯林如海的意思,直接開始推舉起自家的護衛。
林如海很是無奈,隻好不停搖頭。辛耿又想了想,才明白對方的交好之意。有些交情,落在小輩上,确實好掩人耳目。
辛耿站在碼頭上,迎着飒飒江風,才想到一個中意的人選,“我兒有一莫逆之交,姓柳名湘蓮,原是理國公家的旁系子弟。隻因父母早喪,家中無人管束,常年混迹市井。他酷愛耍槍舞劍,武藝倒是高強的很,林大人覺得如何?”
理國公啊?林如海微微皺眉,問,“可是柳家直系?”
辛耿曬笑一聲,“他連家門回的也是極少。”
要是這樣,倒還可以一試。林如海想了想,還是不放心道:“你且問一問他的意思,他若是心甘情願來揚州,才是件好事。”
聽到林大人的要求,辛耿點點頭,他今日說的話有些多,待上船後,連告别的話也懶得再提,隻在船頭朝着林知府拱拱手。
好了好了,下一章,林妹妹正好回來,柳二郎也得來揚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