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府一别後,馮朱就回家命人準備宴席的東西。這年頭請貴客吃飯,也不是亂請的。有點身份的人家,都講究一個‘一來二去,三請四候’。
啥意思呢?就是先往貴客家中遞上拜帖,表明自己有設宴招待之意,尋問對方的意願。對方拿到拜帖,知道你的意思後,要是有心結交,就回信告知自己哪幾天有空。
主人家再挑個最近的日子,發出正式的邀請。收到貴客的同意後,就可以開開心心準備東西,等候對方上門了。
繁瑣是繁瑣些,但不這樣。怎麽顯出貴客的尊貴呢?馮朱回家後,也是按照這樣的流程來的。他自問所做的步驟沒有出錯,卻遲遲得不到李卞的回信,心中不免奇怪。
與馮朱一道的鹽商們,也有些嘀咕。拉着馮朱一連讨論了兩日,還是拿不準李卞的心思。有人出聲道:“是不是因爲黃家的事情耽擱了?”
這個想法,很快就引來大家的同意。他們或多或少都猜到些東西,隻是門路不如馮朱紮實。所以都把目光看向馮朱,希望能得到會首的開釋。
馮朱自己想想,除了這個理由,确實想不到别的。他也隻好點頭,寬慰着大家,“想來就是這個,大家再等等,剛好看看李大人的手段。”
衆人聽懂了會首的言下之意,無不點頭稱是。他們心中不免興奮,期待着李大人的舉動,會使出什麽霹靂手段救下黃家。
這個問題,馮朱也是好奇的很。黃文東的命門,是他丢給李卞沒錯。其中又不乏抱着,試一試李卞底細的打算。若是李卞最後沒救下黃文東,馮朱就得仔細考慮,在李卞身上下注的事情了。
老馮家的祖上,留下這麽潑天的富貴。别看馮朱生的圓滾滾,其行事到謹慎的很。若不是讀書不多,他自問自己也是做官的好手。
心中轉過念的馮朱,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他們現在是河岸上的漁翁,隻需看鹬蚌相争就好。
馮家這邊尚有幾分耐心,李卞卻已經急的冒火。那日命師爺請來馬銀後,他心中又開始猶豫。他倒是良心發現了一下,想着是否給京師的相爺寫信過去,設法保下黃家。
之所以會有這個變故,還是李卞擔心影響不好,畢竟馮朱前腳剛來,自己就抛棄黃文東,未免讓後來者有兔死狐悲之意。
可李卞又擔心林如海會直接拿下黃家,更怕黃家狗急跳牆直接冒險行兇。這兩份念頭,本可以招來黃文東,憑借言語安撫好對方,緻使局面不要惡化。
但事到臨頭,李卞還是猶豫不決。他若是招黃家來商議此事,就代表自己知情。那參到禦前,怎麽也得落個知情不報的罪名。
在拿到相爺的手書前,李卞實在不敢拿着烏紗帽,替黃文東冒險扛鍋。其實說來說去,瞻前顧後的李卞就是吃不準林如海會怎麽辦。
要是自己當初肯等到下個月,再在江南報上發文,是不是會好一點?若是自己早點知道此事,局面就不會如此被動?
都怪這個黃文東,當初但凡坦誠點,何至于此啊。李卞想的十分糾結,原本自信滿滿的模樣,到如今卻成了進退失據,左右爲難。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樣,李卞能做的,就是在暗中關注林、黃兩人的動靜。能拖一日是一日,隻要拖到相爺的手書過來,他就有了便宜行事的由頭。
好在他家散出去的下人,倒也有幾個辦事用心的。今夜,辛耿才帶着一隊人進門,下人們就帶着消息回來禀報。
還是來了啊……李卞聽到此事,心中不禁萬念俱灰。必然是黃家那邊東窗事發,這才有了這隊官兵入城。
黃文東這個殺才,怎麽就不能再等等?怎麽行事就不能更機密些?李卞急得團團轉,越想越不甘心。師爺将他的模樣看在眼裏,突然朝他大喝道:“大人,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你若擔心黃文東之事,影響到城内其他鹽商的看法,事後尋個機會,将他們收攏到一處,好生安撫就是。”
“若是放任黃文東被捕,他在獄中胡亂攀咬。我們就是林如海案闆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
被身邊人這樣呵斥,李卞這才幡然醒悟。眼下,不能讓黃文東活着走進府衙大牢。他在揚州的諸多謀劃,若是被林如海白紙黑字寫下,告到禦前哪裏還有活路可去。
“讓馬銀動手,快,快,快!”
…………
…………
黃府内,黃文東還在拉着門人議事。他是真想過動手的,隻是商量了兩日,還是沒決定好用何種手段更合适。
他倒沒那麽緊迫的心思,自覺自己在揚州還有些地位。若是林知府随便尋些理由,就把自家擒拿過去。鹽商商會也不是吃幹飯的,少不得爲自己伸冤鬧上一場。
黃文東不願直接跟揚州府衙正面發生沖突,所以跟人商議了兩天,也沒拿出個無聲無息做掉獄卒的方法。
說的最多的就是用毒等等,可這法子已經用過一次。要是有用,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局面。還有人建議在附近弄場火災,燒出些動靜。将宅子裏的人引出來,再趁亂殺了獄卒一了百了。
後一種辦法,很是可行。黃文東聽完,也十分心動。粗糙是粗糙了些,管用就好。他要有更好的腦子,早去讀書當官了。何必淪落來當鹽商呢?
這頭主意才商議完,外頭就有下人來禀報,說是李大人的貴客來訪。這個兩日不見的李大人突然派來人,黃文東也是一陣大喜。
聽來客說,要自己親自出門迎接。黃文東也沒猶豫,直接整了整衣冠就往門口跑。等他跨過門檻,果然看見月夜下,一名帶刀小将站在門口。
黃文東細細一看,見是在府中有過一面之緣的馬銀,立馬欣喜道:“少将軍,有失遠迎,有失遠迎,你怎麽來了?”
馬銀模樣生的雖不好看,笑起來卻很是喜人。他松開握刀的手,拱了拱,笑道:“李大人,叫我來幫黃大哥忙。黃大哥,你不會見外吧。”
黃文東聽的一呆,有些愣神道:“什麽忙?”
“就是黃大哥想做還沒做的事情啊。”馬銀神秘的笑笑,他又對着黃文東道,“我還帶了幾個可靠的弟兄,這就讓他們來見過黃大哥。”
馬銀朝暗處招招手,立馬跑出十幾個健壯大漢。這些人無不穿布衣打扮,腰配環首大刀。見這一票猛人,齊刷刷跑到面前站立,黃文東看的也是心中發怵。
他微微往後退了一步,有些後怕道:“少将軍這些人,怕都是軍中骁将吧。”
“害,就會幾個舞刀弄槍的把式。”馬銀擺擺手,又自己跨步走進黃府門檻,兩手疊在背後,嘴上唠叨個不停,“我之前在京師時,常去鎮國公府裏玩,他們府上的家将才叫真正的骁勇……”
黃文東見其大咧咧走在前頭,也稍稍放寬心。畢竟李卞也不敢拿這樣身份的人,出來冒險行事吧。黃文東心思一安,就往前一步,追上馬銀的步伐,“鎮國公的門第,小人又怎麽進得去。也就是從少将軍口中,才能得知一二。”
他陪着笑,走在馬銀的身側,“少将軍,不知道李大人托你來,是幫我辦什麽事?要不你跟我說一說,也免得我弄錯了李大人的意思,反壞了大人的事。”
兩人已經走到庭院裏,廊上的燈光到此處已經變暗,隻有頭頂一輪明月微微将四周照亮。馬銀發出笑聲,從袖子裏掏出一物,丢到黃文東手中。
“不就是爲了這個嘛。”
馬銀說完後退一步,待黃文東下意識握緊丢來的匕首,馬銀已經朝着身邊的人大喝,“你敢刺殺朝廷命官?拿下!!!”
黃文東再追悔自己握住匕首,也是于事無補。如此緊要關頭,他又做錯一件事。聽到别人要拿下他,他慌亂下舉起手,向着‘自己人’解釋:“少将軍,是誤會啊,莫開小人玩笑,小……”
黃文東不敢置信的低頭,看着白到發亮的刀尖,直接從後部刺入身體,又從前胸冒出,濃稠的血迹,當即順着傷口處飙出。到此時,他才意識到傷口處傳來的劇烈疼痛。
“少将軍……”他朝着馬銀伸出手,“我冤……”
馬銀不欲聽他唠叨,隻擺擺手,又是幾把刀插入黃文東的身體。
等到幾把刀拔出,黃文東的身體跌落在地,徹底失去動彈。馬銀又對着外頭趕來的手下,道:“把咱們帶來的兵器,找個隐蔽的地方丢進去,就說是我們發現的行兇贓物。”
“好嘞。”
總計二十名武卒,都是熟練的老手,立即在府内展開搜捕。不一會,突然有人跑到馬銀面前回禀,“少将軍,我們在犯人府上,還真發現一些刀具、手弩。”
“哈?我不是沒讓你們帶手弩過來嘛。”站在庭院裏賞月的馬銀,還沒反應過來。弩這樣的軍械,不論是大小形制,隻要發現有人藏匿,一律按死罪處置。
“少将軍,不是我們,是他們自己人的。”那人又解釋一句。
馬銀這才哭笑不得,無奈的搖搖頭,看了地上的黃文東一眼,碎了一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那我們帶過來的東西?”士卒追問。
“都有它了,哪裏還用得着我們的東西,收拾收拾帶回去吧。”馬銀突然指着府裏一處動靜,奇怪道,“那邊是怎麽回事?”
“他們府上的門客,有幾個不要命的。聽說姓黃的死了,就想跟兄弟們搏命。”
“怎麽又是跟柳二郎一樣的傻大膽。晦氣,都殺了吧。”
“是。”
…………
…………
在家中得到馬銀得手的口信,李卞沒有多等片刻,立即換上官袍就坐轎趕往府衙。待他來到府衙處,人才剛下轎子,就看到辛耿騎着馬,悠閑的渡步而來。
辛耿走的十分慢,他一慢,就連他身後跟着的士卒也慢下來。那整整二十名官兵,全部手舉火把,若不是披甲握槍,倒以爲是巡邏過此處。
李卞見到辛耿,心中已經一驚,站在轎旁,連忙拱手問好:“辛大人。”
“李大人。”辛耿從馬上利落翻身,才在地上站穩,就抱拳還禮。
“不知辛大人深夜來府衙,所爲何事。”李卞有些好奇對方的原因,想拉着對方在門口攀談一番。
講道理,對方不應該是在前往黃府的路上嗎?爲什麽會在此處?
辛耿都沒理他,直接一步走入府衙。李卞無奈,隻好緊随其後。早就得到消息的張尚賢,快步走到昏暗的公堂處,等在兩人面前。
“兩位大人一起上門,可是城裏發生什麽大事。”
沉默的辛耿朝旁退去一步,李卞見自己被頂在前頭,此刻也不能不收斂好心神,沉聲道:“我聽說有人意圖行刺林大人,特來禀告林大人。”
張尚賢聞言,露出些許不信的神色,似笑非笑道:“什麽人,竟然這麽大膽,敢謀害朝廷命官。李大人,不會是聽錯了吧。”
“黃文東!”李卞硬着心腸,報出元兇名字。
“竟然是他?!不知李大人這個消息,有幾分可靠程度。”
見張尚賢态度有些猶豫不定,李卞當即上前一步,“其中關系十分複雜,張大人不妨尋個地方,本官也好仔細給你講清楚。”
李卞是真不想跟辛耿共處一室,深怕對方也會做出馬銀之事。見李卞如今正緊張的很,張尚賢不由笑道:“此等大事,跟我說有什麽用,李大人不如直接跟知府大人說明。”
“啊?!”李卞聞言一呆,他不敢置信道,“林大人病好了?”
“有勞李大人挂念。”從内堂又走出一個人來,随着他話音一落,不知從何處跑出的官吏隊列,手舉燭火照亮公堂。
換過官袍的林如海看上去精神抖擻,隻見他樂呵呵的走到幾人面前,道:“幸得大夫妙手,我這老毛病終于是好了。”
“啊……這!”李卞急得額頭不住冒汗,見他支支吾吾個不停,林如海又問道:“不知李大人口中說的,想要謀害本官的人是誰?”
“是……是……”李卞看着林如海的笑臉,又看着沉默不語,分立兩側的張尚賢、辛耿,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吞吞吐吐的交代起事情。
一通自己跟馬銀在黃府赴宴時,如何在他們府中發現手持利刃的惡徒,以及他們躲在暗處謀劃的巧合說完。
等到李卞沉默下來,林如海才真心實意道:“真是有勞李大人幫忙了,若不是李大人特意趕來相告。本官身處險地還不自知,此情此義,林某必定牢記心中。”
“大人如今身子痊愈,下官也是……也是……安心的很。”坐立難安的李卞,不住擦着額頭的汗。可他心裏到底還是有些糊塗的,盡管隐約猜到有些不妙,李卞還是看向辛耿,“不知辛大人來此,又有何事?”
“無他,聽聞大人痊愈,特來看看。”辛耿咧嘴,笑了笑。
今夜,林如海給他的那份信裏的内容十分簡單,帶一隊人,慢慢走,到府衙來見我。辛耿領了命,也确實是這樣去做的。
李卞聽到這句話,險些就要暈厥過去。這下他算是想明白,自己中計了。
頭腦暈乎乎的走出府衙,李卞也不知自己如何回到家中。
待李卞走後,林如海招來自己的下屬,張尚賢對他的運籌帷幄自然諸多贊賞,他卻不以爲意的笑道,“還得請漁翁吃頓薄酒,你拿我的手令去,讓賈雨村速來見我。”
…………
…………
翌日。
馮朱還在家中靜候李卞的回信,突聞新任巡鹽禦史賈大人上門做客。見時辰這麽早,這位貴客就上門來,馮朱雖然感覺意外,還是将他引進廳内上座。
剛泡的茶才端上來,馮朱才舉起茶杯,賈雨村就笑呵呵道:“黃文東死了。”
馮朱給吓得差點端不住茶杯,些許滾燙的茶水灑在身上,疼的他龇牙咧嘴。可馮朱連擦拭都顧不上,隻說道:“大人,你可别開玩笑,黃賢弟昨日還好好的。”
賈雨村挑了挑眉,自顧自繼續說道:“馬銀殺的他。”
這下,馮朱就隻有沉默了。
許久的許久之後,他才歎氣着起身,俯身一拜,語氣懇切道:“請大人救我。”
“現在邊關戰事糜爛,陛下急需錢兩犒勞軍中将士,馮兄不會不知道吧。”賈雨村見其終于低頭服軟,才有了喝茶的閑情逸緻。
“我們……我們……林大人要的那三百萬兩,我們商行願意拿出來。”
賈雨村聽到這句話,卻搖搖頭,“那是之前的價格。馮兄,林大人托我跟你說,你安排的下人很好用,以後要是有好的人選,可以直接給他推薦,不用這樣小心翼翼。”
馮朱抖了抖身子,想了又想,思及黃家屍骨未寒,才又驚又懼道:“我們……我們能拿個四百萬兩出來,大人,再要,就真的沒有了。這些錢,已經是把我們所有人的家底掏空。”
你們這些人的家底,恐怕府衙的林大人比你們更清楚。賈雨村笑了笑,也知道這個數目差不多。索性放下茶杯,起身道:“行,隻是軍情如火,林大人等不得,陛下更等不得。”
“盡快,我一定盡快辦妥。不出七日……”見賈雨村面露不悅,馮朱立馬改口,“……不,是五日。五日内,必定籌措好銀兩。”
“那本官就敬候佳音。”賈雨村抖抖官袍,潇灑的起身離去。馮朱見惡客終要告辭,賈雨村跨過門後,眯起已經打量庭院裏的暖陽,又回頭看着馮朱道:“突然想起來,林大人還有一句話托我帶給馮兄。”
馮朱現在光聽到林字,心中已經是懼怕不已。此刻隻好在此俯身,哭喪着臉道:“請大人示下。”
“箭射來的時候,最先中的不是兩邊對壘的人,而是牆上看戲的猴子。”
賈雨村猖狂一笑,擡手拍了怕馮朱的後背。
當官的感覺,真好啊。抱着這樣的想法,賈雨村一步步遠去。
一天寫了1W2,真的改不動了。豬腦子都懵了,休息下,休息下。明天下班回來,重新看一遍文,在做修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