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又是一年花朝節,恰逢黛玉的生辰。
榮國府的下人,從清晨就開始忙碌。但今日的忙碌,隻是做些最後收尾的活計。
早在兩日前,府裏的琏二奶奶下過明令,管事們當日就已開始忙碌準備。
宴席的地點設在榮慶堂,一來讓賈老太太方便點,少走些路。二來林黛玉畢竟是客居的晚輩,榮禧堂是給賈政拿來待外客之用。王熙鳳自然不會犯這種錯。
不過光是一處榮慶堂,給一個孫女晚輩擺宴,場面也是足夠的很。
隻可惜賈家最後還是沒有替黛玉請來韋琦君、韋姝兩位手帕交,對方特意托了書信,又特意備了兩份厚禮,言明自家長輩感染風寒的難處。
賈老太太也不計較,隻覺得能結下這份情誼就不錯。
此時,離晚宴還早。林黛玉坐在窗前,由賈敏親自替女兒梳妝打扮。兩母女難得湊到一處,四下又都是自家的下人,不免開始閑聊。
“她們倆在信裏說了什麽?”賈敏見女兒有些悶悶不樂,索性直接問。
“姐姐們說家中有長輩感染風寒,怕帶着病因傳給我,隻約了三日後,讓我上門過去做客。”黛玉用手托着下巴,她這一世在父母愛護下長大,聰慧的性子中不免有些天真爛漫。
“她們既然能給你寫信、備禮,心裏必然是記挂你的,你還難過什麽?”賈敏一邊笑,一邊比對着兩樣首飾。她的眼光向來好,最後挑中一枚金玉發飾,将其插入黛玉盤好的發髻上。
“就是知道她們心裏有我,女兒才難過她們不能陪着我。”黛玉不敢亂晃,隻淺淺說過一聲。其實韋家兩位姐姐不能來的難處,她現在心中細細一想,也能猜出一二來。
賈敏又笑了笑,她啊,就喜歡玉兒這樣懵懵懂懂的模樣,更覺自家孩子可愛幾分。“伱啊你,不如等三日後,見了她們倆直接一問,不就知道了?”
“這事可以直接問嗎?”林黛玉眨眨眼,通過面前的鏡子,看着身後的母親。賈敏今日爲了女兒的宴會,也是一番打扮,真叫人看了還想看。
“既然是好友,有些話不妨直接說。總好過憋在肚子裏,叫人一想再想,想的心煩。”賈敏點了點女兒的腦門,竟然覺得這孩子也有犯癡的時候。
這個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她暗暗笑過一聲,又輕聲道,“好了,站起來讓娘看看。”
賈敏拉起黛玉,見寶貝女兒今日光彩照人,越發張開的模樣更添絕色。鵝黃色的衣物,穿在皮膚白皙的黛玉身上。額前梳着彎彎的劉海,真讓人又愛又憐。
注意到母親看的目不暇接,黛玉調皮的在原地轉個圈,對着賈敏,以及紫鵑等下人問道:“好看嗎?”
“就知道說怪話,出去可不能這樣。”賈敏對這個寶貝女兒有些無可奈何。
“好看,咱們家小姐,自然是最好看的。”
“好啊,紫鵑姐姐,是因爲我是林家的人,你才這般誇我呢。”
“哈哈哈,不敢不敢。”紫鵑已經知道黛玉的脾性,知道對方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亦是笑着作答,“隻是若不是因爲夫人,我也遇不見這麽好的小姐。”
這話一說,連賈敏都笑出了聲,隻覺這丫頭伶俐的很。有這樣一個人跟在黛玉身邊,她是真的放心不少。
幾人笑鬧過一陣,就在丫鬟的護送下,一路走到榮慶堂。才至堂内,坐在中央的賈老太太還來不及說話,三春已經圍上來,各自‘姐姐、妹妹’叫個不停,時不時還誇贊着黛玉今日的打扮。
黛玉跟她們逗趣一番,又跟着賈敏過去給老祖宗請安。其後又是王熙鳳、寶钗、寶玉等親戚見禮,待諸事完畢,她又同賈敏一道,坐在賈老太太的軟榻上。
原以爲自己能撈到一個位置的賈寶玉,隻呆呆的看過一眼林黛玉,又往三春的席面上湊了湊。
這也是沒辦法,他雖是親孫子,可賈敏也是親女兒啊!況且老太太跟賈敏,總共也就能見一個月的時間。縱然是老太太再疼愛寶貝孫子,對比馬上又要分别的女兒、外孫女,又稍稍有些不如。
今日是給晚輩擺宴,屋内的長輩除了賈老太太、賈敏之外,自然不會有旁的長輩在。像刑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等人,隻托人送了禮物過來,又說今日要禮佛,不好吃素。
賈老太太也随她們的心意,自己高興的拉着兒孫們,去聽戲看熱鬧。今日的曲目是黛玉自己點的,名叫《春秋令》。
此戲說的也有意思,說的是河南一個周姓書生,跟他的同窗好友,憑一身才學和少年豪氣救治災民,高中狀元,最後登堂入相的戲曲。
劇情跌宕,曲風大氣。其中的詞句,亦是有意思的很。一句‘春與秋來流離人,擡眼關外狼煙升。我自憑清風肝膽,走萬仞絕壑”,更是唱的滿堂喝彩。(注1)
不論是什麽樣的聽衆,對保家衛國、力挽狂瀾的故事,總是心向往之。
賈老太太、黛玉、探春聽的最爲認真。賈老太太年輕時,勳貴中還有尚武的風氣,她倒好理解。曲目是黛玉自己點的,也不必多說。唯獨探春,竟然也是美目漣漣,真叫旁人意外。
…………
…………
外頭的熱鬧還在繼續,薛姨媽卻趁着寶钗不在的空閑,來到王夫人屋裏做客。
倆姐妹在賈府碰頭的機會不多,薛姨媽可不像賈敏一樣,能直接住在榮國府内。她們家住在别院中,平日走動多有不便,也就是女兒寶钗,能借着晚輩的身份自由些。
今日這一碰頭,兩人都很是欣喜。王夫人的房間在榮禧堂東邊的三間耳房中,此屋說來也有趣。薛姨媽一進來,隻見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等擺設,挨炕擺放的木椅上,依舊是半舊的彈墨椅袱。
放眼望去,一應物件,竟然都是半舊不新之物。薛姨媽看在眼裏,心中也是暗暗稱奇,她知道,她那個好姐夫必然極少在此歇腳。
不然,賈府這樣的人家,又何來不換不丢之故,不過是拿來裝點面子罷了。薛姨媽心中爲這個親姐姐哀歎一聲,這樣比起來,還是她嫁到薛家來的如意些。
“姐姐,這麽多年,你讓妹妹想的好苦啊。”
親妹妹既然來做客,王夫人這個主人家自然不好拿着佛珠,繼續做些場面活。将手中佛珠放在桌上,王夫人起身迎着妹妹到炕桌上坐下。
兩人出嫁後亦是多年未見,眼下無外人,又遣了下人守在門口,兩人自然說的放肆些。
先是從兒時的舊事說起,又逐漸攀到兩家的舊情。東拉西扯着不着邊際的話題,說着說着就談到前幾日從甯國府裏回來時,路上寶玉跟襲人的異樣。
“當時一家子女眷都在。”薛姨媽在薛家當家作主慣了,考慮事情隻想着顔面問題,說起别人的家事也有些直接的過分,“要妹妹說,姐姐不妨将她請到轎子裏,索性也舍她一個名分。又何必等老太太出面,無端端落個不是下來。”
她不說還好,見親妹妹都這樣說,可真是戳到王夫人的痛處。她當即怒道:“那個不要臉的丫頭,才得了志,就想鬧個人盡皆知。無非是欺我孩子懵懂無知。也不知使了什麽手段,把好好一個爺兒勾到床上。”
“看她在路上走的模樣,你以爲她真是身體不适?又怎麽不去想想,她是否在走給我們看呢?”王夫人憤憤拍桌,顯然是動了嗔怒。
“不能吧。”薛姨媽先是一驚,她雖有些心機手段,可比起王夫人的功力又大不如。她在薛家時,薛瑱連外頭的事都時常拿來跟她商量,待她可算是極爲尊重。
如此環境下,對于暗地裏的後宅手段,不免看的淺了些。縱然是在娘家修煉出七分本事,現在也隻記得五分。
王夫人卻不同,自打她嫁到賈家後,其中的辛酸苦楚,隻有自己能體會。她對着薛姨媽道:“寶玉這樣純良聰明的性子,就是糟蹋在這些狐媚子手裏。”
“隻要我還活着,就不能讓她進門。反倒壞了寶玉的名聲,以後娶不到清白人家的女兒。”王夫人一錘定音,爲寶玉的此事做了個論斷。
這,這……這畢竟是姐姐的家事。薛姨媽作爲親妹妹,也不好多說,隻規勸道:“真要不行,尋個錯處發賣了就是。姐姐何苦動怒,還傷了自己的身子。”
“你當我不想嗎?她是老祖宗賞給寶玉的,平日又慣來裝腔作勢,喜歡扮個至善至賢的好人。”王夫人說到此處,剛剛的怒氣又做雲煙散,輕描淡寫道,“這種人,心裏頭卻最貪,更是好拿捏。早晚我得讓她吃些苦頭。”
薛姨媽聽的不禁心神一顫,趕忙低頭不敢看向姐姐,盯着桌上的佛珠發愣。
多年後的團聚,她竟然對自己這個姐姐有些陌生。
兩人又聊過一陣,薛姨媽才匆匆辭别姐姐。
此時屋外,日暮入久。幾處燈籠高挂在遊廊上,又有丫鬟提着燈籠走在她的前處。
她沿着小路走上片刻,突然瞧見燈火通明的遠處。寒鴉栖影,點滴燈光藏在陰影後。她知道,那處就是林黛玉的生日宴。
她看上片刻,再想到姐姐那句‘那個不要臉的丫頭,才得了志,就想鬧個人盡皆知’。突然更覺膽寒,索性轉身快步朝着府外走去。
…………
…………
榮慶堂内,晚宴已經進行到一半,外頭的曲兒照樣唱,吃食也在逐一擺上席面。
作爲今日的壽星,林黛玉接受過大家的祝詞,就到了開席的時候。
這一吃,是真把黛玉驚到了。榮國府内的晚宴,豈止是用奢侈二字能形容。光是小菜就有十幾碟,大家動過幾筷後,吃不完的就會傳下去。留給外頭的下人,等他們忙完之後享用。
大菜也各有各的特點,其中一道金玉滿堂,更是王熙鳳吩咐廚子,專門爲黛玉準備的。
報菜名的下人,特意站在不遠處,給堂内的衆人解釋這道菜的精緻手藝,“精霜乳唾好燕窩二兩,用天泉水發好,銀針挑去黑絲加嫩雞湯,用好火腿玉柱蘑菇煨成玉色。
呂宋青鲨翅,隻取上半原根,不用下鱗。用肘子、雞湯、鮮筍、冰糖炖兩天煨成金色,小刺參放在肉湯裏滾三回,雞汁、肉汁、蝦子汁燒成棗紅色。
再加三錢西施舌,七枚烏龜蛋,十枚銀杏。再配上筍筋絲、鲫魚肚、香菇、木耳、野雞片,燒幾個滾,勾琉璃芡,下明油倒挂出鍋,盛在金托金盞金龍蓋,此爲‘金玉滿堂’。”
此話一說完,直叫衆人如聽戲般拍手叫好。鍾鳴鼎食的富貴生活,說的不就是如此嗎?報菜名的下人,給公子小姐講解這個,自然是不擔心洩露手藝。
這些高高在上的人兒,也就是聽個響,嘗個鮮。不然怎麽叫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小姐呢。
黛玉是聽的瞠目結舌,隻呆呆說過一句:“那麽多山珍海味,就隻做出這麽一點啊。”
“可不是嘛,小姐。”下人躬身作答。
“那剩下的食材呢?”林黛玉又忍不住問。
“都丢了。”下人說的理所當然。
林黛玉聞言一震,她既覺得此事不意外,可心中又難免有愧。雖是去年的事情,也才過去幾個月的光景,揚州城外那些逃難來的流民裏,有不少還是京師外的莊戶啊。
想到他們,再看看面前的食物,她竟然是一點食欲也提不上來。可又想到四周歡笑的衆人,都在神采奕奕的等着自己動筷。
林黛玉隻好硬着頭皮,壓下心中的惡心,動了一筷。
一直留意她的賈寶玉見此,好心問道:“妹妹可是覺得不好吃?若是不喜歡,就讓後廚換個更好玩的上來。”
見他說的如此自然,林黛玉更是找不出言語作答。
知女莫若母,賈敏擡擡眉眼,對着衆人道:“她在家中,吃的就是這般少。無妨,大家自便就是。”
王熙鳳一聽,以爲林妹妹是在學西子捧心。也沒多想,隻轉了轉話題,又命人換了幾道爽口的菜樣。
林黛玉也強笑道:“我在家中吃的就不多,倒讓大家費心了。”
賈老太太聽的很是舍不得,拉着外孫女的手,“無妨,在家裏多留幾日,讓老祖宗好好給你養養身體。”說完,就将自己那碗還未動過的胭脂米,推到林黛玉面前,很是心疼道,“看你這瘦的……”
其後的事情,還是熱鬧的很。可林黛玉突然覺得,一切又亂糟糟的很。直到宴畢,才心思憂慮的返回屋子。
賈敏想說些什麽,可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賈家的事情,到底是賈家的。她雖帶了個賈字,可死後的墳頭上,寫的還是林賈氏。
不然,她又何苦要在京師買套宅子呢?
有些人家的女兒啊,嫁出去了,就連回家也是件麻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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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心思沉悶的林黛玉,早早帶着雪雁出門散心,紫鵑因爲近期表現的聰明能幹,被黛玉留在府裏守着閨房。
她們今日要去韋家拜訪韋琦君、韋姝。賈敏也有心讓孩子在外走動走動,除了讓嬷嬷陪同外,一反常态的讓女兒在韋家多玩玩,順便吃個飯再回來。
說到韋家在京師的住處也有意思,韋應宏祖上沒個得力的人,他們家在京師沒什麽田産。
之前高中狀元時,韋應宏就靠着租房度日。如今高升爲左侍郎,房子還是租的。
不過韋應宏的情況,在京官裏也算正常。大多數人努力一輩子,也很難在京師買套宅子下來。
京師的地價貴,想要套好宅子更是極難。林黛玉雖進了普通的二進院,可心情還是極好。在韋琦君的陪同下,玩的不亦樂乎。
三姐妹才在揚州分别,今日又在京師重聚,心情都是高興的很。一路上,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等進了閨房,客人還未坐下,韋琦君就替前幾日的事情,先行賠罪。
“好姐姐,這下你們能告訴我,爲什麽不能來了吧?”林黛玉坐在椅子上,有些好奇的打聽。
韋琦君苦笑一聲,“我們原先在揚州時,本還沒什麽。可到了京師卻不一樣,爹說過,不好跟勳貴武官多接觸,以免遭禦史非議。”
林黛玉點點頭,這一點,她如今也能想明白。知道當初讓老祖宗替她下請帖,是有些莽撞了。
還不等她說話,韋琦君就繼續說道:“何況,如今京師裏有三不得的傳聞。”
“那三不得?”聞言,林黛玉很是好奇。可韋琦君支支吾吾半天,也不好意思說出口。
還是一旁倒茶的韋姝,最後直言道:“害,我們跟林妹妹情同姐妹,有何不可說的。不過是和尚尼姑庵去不得。二是勳貴武将家去不得,三是榮、甯二府去不得。”
林黛玉見榮國府被單拎出來說道,不免更是奇怪。追問一番卻不得解釋,韋琦君跟韋姝隻說,長輩們是這樣交代的。
倒叫她有些無計可施,參悟不明白其中的奧妙。
注1:原型取自銀臨《千秋令》,哈哈哈哈,覺得好聽就拿來用了,你們也可以去聽聽哇。
謝謝書友的投票,你們今天真是給我好大的驚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