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事,有時說來就是這般巧。
京師的碼頭有好幾處,可供官船停靠的隻有一地。此處的船隻雖不多,可碼頭的容納也有限。看到打着‘榮國府’木牌的官船出現,其他船隻能放下速度,讓其先行。
賈琏站在船頭,欣賞着這一幕。到了京師這個地頭,揚州知府的名頭,可就沒有榮國府的好使了。
其他船隻才給賈府的船隻讓開路,緊跟在他們後頭的薛家船,也一并将他們超了過去。
對這兩艘橫沖直撞的官船,其他船上的官員,看見也不敢多說什麽。
隻默默注視着對方靠岸,碼頭上前來接親的賈家車隊已經傳出響動,倒叫人看的甚爲壯觀。
移船靠岸後,賈琏在船頭檢查過船闆安全後,才轉身走到姑媽的房間處,告訴長輩可以下船了。
賈氏在屋内應了一聲,拉起女兒的手,在一衆嬷嬷、丫鬟、家丁的簇擁下。盛裝打扮的母女倆,一前一後走出船屋。
賈氏今日穿了件大紅色衣物,頭戴六腳金钗、孔雀冠,另有步搖幾枚。身穿白領紫衣的黛玉的裝扮也差不多,隻在首飾上略作小樣,形式都是一樣。
一群人浩浩蕩蕩走到船頭,下到碼頭去,就看到隔壁的官船也在下客。賈琏見姑媽的眼神往薛家人身上瞧,趕忙道:“姑媽,你說這事是不是巧。還真讓您說中了,他們家也是來的京師。”
“嗯。”賈氏不軟不硬的哼了一聲,拉着女兒的手,“旅途勞頓,先上車吧。得了空,再跟親戚傳信。”
好家夥,真是好家夥。我這姑姑是不是跟薛家往日有怨?賈琏心中暗叫吃驚,可也不得不護送着姑媽跟表妹先上車。
賈府派來的馬車很是寬敞,賈琏安頓好長輩,又把四周看過一眼,心中數了數車數有些不對。在去往薛家問好的半道上,賈琏抓來管事就問。
“怎麽車數來的這麽多?”
“二爺,您是不知道。咱們府今日可是雙喜臨門啊,金陵薛家的親戚也要來府上做客。”
聽到管事這麽一說,賈琏才發出吃驚的聲音,連腳下的步伐都不由停住。
待他回過味來,一雙眼睛在姑姑家跟薛家之間來回遊移。
但不論怎麽說,眼下該打的招呼,他還是要去打的。薛家大房的人,跟他們賈家可是親戚。
待賈琏走到薛家的船頭,薛家的下人也在提着行李,正往賈家的馬車上送。他才站定一會,薛家長房長子就出來迎客。
見薛家還有外客在,賈琏心中暗自慶幸。幸好剛剛沒讓林家人跟薛家人碰面,不免大路上撞見這小子,實在太過尴尬。
他們稍作閑談,等着下人們把行李安置妥當。
…………
…………
賈家安排的馬車内部甚是寬敞,林黛玉才上了車,就往邊上一坐,擡起手敲在自己的脖頸處。
賈氏見她的動作好玩,就取笑道:“怎麽,才戴了這麽一會,就覺得累了?”
黛玉平日不愛折騰這些,第一次戴這麽久,脖子不免有些發酸。見到母親取笑自己,不由叫苦道:“娘,見外祖母也要這麽打扮嗎?”
傻女兒,娘要見的豈止是你外祖母。賈氏搖搖頭,不願讓女兒聽些長輩的密辛,就把話題轉到賈府上。
要說這賈府的規矩,比起林家可是大有不同。賈氏自己門清,可她這個寶貝兒,從小被她跟林如海寵着長大,林家又向來不愛此等繁文缛節。
是故,賈氏不得不再一次叮囑起來。林黛玉聽着頭疼,道:“娘,這幾日嬷嬷都有教過我,您放心吧。”
她眨眨眼,想着轉移個話題,讓自己得些閑。就道:“娘,我那個表哥,真的是含玉而生?”
賈氏聽到此話,卻是一怔。此事還是她以前講給女兒聽,倒不會怪罪黛玉突然提起此事。
她會發愣,是從林如海高升後,突然意識到眼下京師的局勢,可謂冰外夾着火,叫人擔憂的很。
“這事就莫要多問了。你這個表哥,自幼頑劣的很。又極惡讀書,最喜在内帷厮混。”賈氏搖搖頭,她這些年雖沒回過娘家,跟家裏的書信卻沒聽過。各種消息或多或少,都知道些。(注1)
再回頭看看這個‘銜玉而誕’的傳聞,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太過張揚,太出風頭。
林黛玉也是察覺出賈氏心情有恙,也就吐吐舌頭。索性拿出在船上寫的遊記,将沿途的景色跟紗窗外的京師做比較。
京師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較之沿路的風景都大有不同。林黛玉有心記錄,可奈何頭上、手上都帶着母親給的首飾,不便提筆施展,隻好看着之前的遊記且看且樂。
見女兒自己玩鬧開,賈氏也都随她自處,隻問過一句,“伱個癡兒,寫的這麽詳細,也不知道要拿回去給誰看。”
“當然是給弟弟看了。”林黛玉眼睛一轉,不假思索道。
賈氏不置可否的撇撇嘴,權當自己沒聽到。
母女倆又在車内坐上片刻,才終于等到車身晃動。
黛玉當即喜道:“娘,我們要見外祖母啦。”
“嗯。”賈氏點點頭。
…………
…………
外頭的賈琏,卻一邊走,一邊跟幾個管事湊一起頭疼
。也是他們運氣不好,今日兩家親戚走到一處。本該是件大好事,可也考驗賈家人的接客能力。
碼頭的路還算寬敞,他們抓緊商量着一會入城後,誰家在前,誰家在後的問題。
“大小姐是自家人,自然是讓客人先行的道理。想必她也會理解我們的難處。”
“這話說的,咱們大小姐現在都嫁到林家。今日來是回娘家,怎麽也算半個外客吧。”
“那都算客人,就該是林家人走在前頭了。”
“會不會輕慢了薛家人?”有個管事的問,眼下府内管事的可都姓王。偏偏這位薛家的夫人,也是出自王家。論薛家的官身是差了些,可也是個貴客,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啊這……”
最後賈琏聽惱了,索性揮手道:“什麽前什麽後的,我們家走在前頭就是,”
這話一說,就是有了論斷。既然是我們家,那自然是賈家人優先。
幾個管事趕忙通知下去,讓林家的馬車稍稍提速,走在薛家人前頭。
如此,走到榮國府門口,敞開的中門也預示了王熙鳳的心思。不論是林家、薛家,既然湊到一起,那都依照貴客的方式先接待吧。
不然一家走偏門,一家走正門,豈不顯得親疏有别。王熙鳳多厲害的心思,不僅做了此處考量,又擔心會惹親姑媽不開心,連老太太都被她的巧嘴說服,直接站在二門内。
老太太都親自出面,大房二房的人,自然不能坐在屋内幹等。隻好跟着老太太一起站在外頭,大家心思先不說,隻看眼前這一出,已經意識到這位嫁出去的大小姐,在府内時是何等威風。
稍頃,隻見遠處擡進幾頂軟轎。打前頭的兩座轎子,下來一對長相極爲相似的母女。她們兩人并肩朝着衆人走來,才走到半路。賈老太太已經掙脫開王熙鳳跟王夫人的攙扶,朝着來人急行。
“敏兒,我的敏兒,娘的親孩子啊。”她一邊走,一邊哭喊道。鴛鴦的眼裏最尖,早在老太太邁足的一刻,已經跟上攙扶着老太太。
原本心憂的賈府衆人,這才稍稍放下擔憂的心思,跟着老太太一起引‘貴客’。
“娘!”賈敏看着面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看着對方的淚眼橫流,自己也是傷感動情道,“孩兒來看你了。”
“我的兒啊,你怎麽才想着回來啊。你這一去,就是八年啊。”賈老太太哪裏還顧得上場面話,直接把賈敏抱在懷中,哭的更是大聲。
她這輩子,就賈敏一個女兒。加之賈敏小時候的脾氣,像極了自己。是故,她是疼愛賈敏到骨子裏。
見老太太哭的如此傷心,大家擔心她哭壞身子。衆人跟賈敏一起,好說歹說才将老太太哄開心。
賈老太太剛松開女兒,看着一旁紅着眼眶的黛玉,忍不住高興道:“這就是我的心肝兒?”
“玉兒,來,叫外祖母。”賈敏朝着黛玉點點頭,吩咐着女兒上來行禮。
“外祖母。”林黛玉跟賈老太太雖是初見,可看到剛剛一幕,也很爲母親跟外祖母的感情動容。
原本心中那份陌生感,也被不住抹淚的賈敏消去。所謂的血緣至親,大概就是這樣的關系。
“诶。”賈老太太笑眯眯的應過一聲,又騰出一隻手握住黛玉。
她看看左側的女兒,又看看右側的外孫女,忍不住對賈府的衆人笑道:“看到沒有,這倆可都是我的孩子。”
王熙鳳笑着應道:“老祖宗,豈止姑媽跟表妹是,我們這些晚輩不都是你的孩子嘛。”
衆人當即被王熙鳳的話逗樂,連賈老太太也不由對着黛玉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隻管叫她‘鳳辣子’就是了。”
老人雖是介紹給孫輩聽,可賈敏也在一旁不是。她聽完,心中也是暗暗記下王熙鳳這個人。
王熙鳳也是沒想到,老太太會在此處介紹自己。可老太太發了話,她也趕忙上前給賈敏問好:“姑媽,您叫我熙鳳就好。”
“我知道你,一直聽說琏兒娶了個賢惠的夫人。竟沒想到是如此标緻的姑娘。”說來也巧,賈老太太這般說完,賈敏看向王熙鳳的眼光也帶着幾分欣賞、柔和。
兩人說上半句,已經一口一個‘鳳兒’‘姑媽’叫開來。
一家人就在院中稍作閑談時,又有一隊轎子擡進來。這自然是王熙鳳想的辦法,兩家人雖是同時到,可府内的轎子卻能分個先後。反正賈府足夠大,稍微繞點路旁人也是看不出。
待這時,由老太太領着賈敏等人,再去迎接薛家人。也就成了賈家人先處理好家務事,再迎接貴客。于情于理,都是妥貼的很。
此處的熱鬧到不必多說,兩家人合到一處又往老太太的屋裏走去。到此處,又顯出王熙鳳的本事來。
隻等賈老太太拉着賈敏、黛玉坐在自己位置上,自己安排的空位剛好又夠薛家人坐下。唯獨她自己沒了座位,倒像隻蝴蝶一樣忙前忙後,叫人看不出異樣來。
賈老太太将孫媳婦的聰慧看在眼裏,也不知道湊到賈敏耳邊說了什麽,隻逗得後者一陣輕笑。喊道:“鳳兒。”王熙鳳一轉頭,就見到賈敏對着她招手。
她快步上前,高興道:“姑媽,可是有何吩咐。”
賈敏從一旁的嬷嬷手上拿過禮盒,将它交到王熙鳳手中,“姑媽看到它時,就覺得适合你。就從揚州替你帶來,你可莫要說不喜歡。”
王熙鳳發出清脆悅耳的笑聲,自顧自打開盒子,見是一枚成色十足的稀罕翡翠镯子,當即拿出來戴在手上,又跟幾個妹妹開玩笑道:“妹妹們可瞧見了?看來姑媽還是稀罕我些。”
“好你個鳳辣子。”賈老太太又被逗樂,不住拿手點她,哄着一旁的黛玉,“你可莫要跟她學,回頭叫人瞧見,還當你娘的性子都教給你了。”
一話誇了仨人,黛玉聽的也是樂不可支,她如今是知府愛女,縱然初來陌生地兒,心頭想着林如海的叮囑。
去了京都,也不用管太多。權當成出門遊玩,若是待得不開心,一封信就接你回家。
她說話的膽氣,自然是更足。也不見幾分扭捏,直接落落大方道:“若要老祖宗來評評,是鳳嫂子像娘多些,還是玉兒像娘多些?”
“哈哈哈哈。”賈老太太樂個開懷,捏了捏黛玉的手,“你像,心肝兒,是你像。”
黛玉眨眨眼,笑着看向王熙鳳,“那我到情願像鳳嫂子,旁的先不說,光聽嫂子笑起來,就叫人開心的很,覺得天上的嫦娥也不過如此。”
黛玉平日都是跟誰打交道,一個心黑手黑的林如海,一個面厚心黑的陳恒。這兩人都是能言善辯之輩,林妹妹常跟着他倆打交道,本就出色的嘴上功夫是更加的厲害。
王熙鳳一聽,本就舒展的眉眼,更是一副明媚春光的模樣。她快步走到林黛玉面前,笑道:“你說嫂嫂是月宮裏的嫦娥,可是想讓嫂嫂跟你這個月神作伴?”
“月神怕是不行,妹妹有一位手帕交,跟薛家姐姐倒是有親。真論起來,她才是更适合月神的名聲。”
黛玉這話一說,大家自然把話轉到一旁的客人身上。
今日真是難辦,同時來了兩家親戚。饒是賈家人,招待起來也有些費勁,生怕冷落了其中一頭。王熙鳳見林妹妹主動遞話頭,心中更是感謝,深覺這位妹妹通情達理。
王熙鳳湊到薛寶钗面前,又替好奇的老太太問道:“薛妹妹,你家真藏着這麽一位月神嗎?”
寶钗本就生的絕色,她的氣質像極了寶琴,此刻緩緩起身,也是笑道:“我跟堂妹也是多年未見過。不過論小時候,凡是見過她的長輩,無不對其交口稱贊。”
“還能比你更美嗎?”賈老太太果然問道,老人家純是好奇,隻沒想到當着一個姑娘追問另一個姑娘的難處。
好在,老太太說的也巧。用了一個更字,倒讓場面不會變得尴尬。
寶钗也不似一般女子扭捏,直接大方承認道:“我亦有不如。”
薛家堂妹的樣貌,畢竟眼下看不到。隻寶钗這番作态,别的先不說。倒叫人看出她一個讓賢的内慧來。
大家心中暗道,好一個薛家姑娘。
王熙鳳今日真辛苦,又是她出來替衆人接過話茬,“難怪我常聽民間的百姓說,自古月神有兩位。到如今才明白,果然是該兩姐妹才對。”
衆人又被王熙鳳逗樂,連賈敏也覺得奇怪。琏兒這孩子,是如何讨到如此賢惠的夫人。可她再一看左邊,那張不鹹不淡的臉,心中又是着惱。
好好的一個晚輩媳婦,偏偏姓了王,真叫人難辦。
大家正說着話,突然外頭又進來一個年輕的公子。
這人長得真叫一個好看,縱然是賈琏較之他,也稍有不如。又加上他頭戴紫金冠,勒着二龍搶珠的扶額,整個人更顯貴氣非凡。
“老祖宗,今兒真是熱鬧啊。”
俊俏公子話才說完,賈敏已經皺緊眉頭。倒不是這話說的不對,而是對方這身裝扮不對。
紫金冠是宮中陛下閑暇時常帶的冠式,二龍搶珠就是不受寵的皇子也要思量思量禮制。
娘,你莫不是老糊塗了?賈敏瞪大眼睛,直直的看着賈老太太,又看了看老僧入定的王夫人,最後才看着眼前走近的賈寶玉。
“還不來見過你姑姑、姨母。”賈老太太見到寶貝孫子,趕忙對其招手,又朝着賈敏跟薛姨媽連連示意,讓孫子給兩位長輩行禮。
注1:原文裏,賈敏就是這樣給黛玉說的。不是我杜撰的哈。
寫的真費勁啊,想着各個人物的性格脈絡。真叫人頭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