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戲台已經唱了三天,說來也是真的奇怪。許多書院的士子,看着神色日漸松弛的流民,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是爲什麽啊?明明沒費多少力氣,不就來了個幾個說書、唱戲的,就有這種化腐朽爲神奇的本事嗎?那我們之前給流民們,誦讀的聖賢書又是什麽?
有人将這個問題,轉告給陳恒。說不上是考驗,還是求教。
陳恒笑了笑,也沒藏私避諱,當着一幫同窗和其他書院人的面,說着自己的想法:“管子有言: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此話确實不假。”
“可書裏的知識,我們還要拿出來用。”陳恒給一衆聽講的人,舉着例子,“光讓人吃幾口粥,蓋一床被子,還沒到談禮節、榮辱的時候。
我們這幾日做的事情,都是讓百姓們放下心來。人在緊張恐懼中,是聽不進道理的。”
“我們得把他們原來的生活還給他們。能聽書,能看戲。”陳恒的目光看向棚外的營地,那裏已經有許多自發趕來的賣貨郎,正在過來推車叫賣。
“讓他們買到自己想買的東西,隻有這樣,他們才能重新開始安居樂業。”
原先的粥鋪畢竟太小,陳恒要時常拉着人說事。陳淮津就跟辛素昭一起在粥鋪外,搭了一個棚子,供這些學生們聚集談事之用。
“可他們的銀子也不多吧?”見有人提了個很好的問題,陳恒笑着點頭。“這就是我們下一步要做的。”
這幾日他在學子間已經有些名聲,大家雖說不上多信服,可看到陳恒沉穩自信的模樣,心中多少還是期待着對方的方法。
“有什麽我們能做的?”
“要我們做什麽?”
二三人齊聲問道。
陳恒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當即朗聲道:“事有輕重緩急,我們現在先得去城裏‘化緣’。”
“化緣?”衆人聽的有些奇怪,他們都是揚州人,聽到此話不免有些頭疼。
“嗯。”陳恒沒去注意這些人的小表情,繼續道,“我們派個百來人,就去城裏的各個街坊口,打上旗号,請街坊鄰居施些不要的破衣、舊被。”
“這……會有人願意給嗎?”有人困惑,覺得此行有欠妥當。
“之前官府,不是跟城中大戶收過幾次嗎,爲什麽還要做?”
“有。”陳恒非常自信且堅定的點頭,他比任何人都相信、也見識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有着多麽質樸美好的品質。
隻要有人告訴他們要怎麽做,隻要有人帶起一個頭,立馬就是應者如雲。
“城中的大戶終究是少數,又怎麽能跟上百萬的揚州百姓比。隻有讓他們使上力氣,這些災民才能過好這個冬天。”
見到大家似懂非懂的點頭,陳恒也不急,有些事做出來後,大家就都看明白了。
“薛蝌,錢大有。”陳恒點了兩個人出來,“你們各帶五十人,依照我剛剛說的,三人一組去各個街坊口設攤。一人記,兩人收,凡是捐錢者一律不要,隻收舊衣舊物。”
薛蝌正要應下差事,又有人提問。
“學兄,爲什麽不收錢?”
“年關将至,家家戶戶都有個不容易。有錢的人捐了錢,其他過來的人,看到是捐還是不捐。”陳恒語重心長道,“凡事不可太過,要守着我們救災的本分。隻收衣物,城裏的人也不會敵視城外的流民,才會心生憐憫。”
衆人這才恍然,原來一個小小舉動,竟然還有這樣的深意。
言畢,薛蝌、錢大有領命而去,棚中的學子也散開各自繼續忙碌。
杜雲京抓着機會,跑到陳恒面前,“恒弟,你讓我整理的東西,已經準備妥當,現在要拿來幹什麽?”
陳恒聞言大喜,他是沒想到對方真的三日就能做成,當即真心實意的誇獎起來。
杜雲京頂着一雙黑眼圈,驕傲道:“爲百姓行義,萬死不辭。”
“恒弟,你放心,裏面的記錄,我都一再校正過。有些疑點,我也命人重新打聽,絕對萬無一失。”
這就是杜雲京,這種人做事的好處。他的爲人,不畏上而憫下。隻要是爲了災民,絕對是個不辭辛苦的主兒。
陳恒很是高興的點頭,忙把崔遊道招來,“崔兄,此事還要勞煩伱跑一趟府衙。将這些東西送到知府大人手中,他們自會知道怎麽做。”
眼見被人拿走心血成果,杜雲京的神色有些不高興。見到崔遊道遠去後,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陳恒怎麽會不知道他的心思,隻是對方的性子去府衙裏交涉,也有鬧出亂子的風險。
好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給杜雲京,不怕他耍脾氣,覺得自己厚此薄彼。
“杜大哥,之前流民們人人都緊着生活,鬧不出什麽是非。如今大家放松下來,一定會鬧出糾紛、争吵。
此事關乎我們的心血,我交給别人放心不下。恐他們不懂律法,又無明理斷事之智。此地離府衙遙遠,也沒個鳴冤鼓等人敲,隻能拜托你了。”
打蛇打七寸,作爲考過大雍律的舉人,負責此事最合适不過。陳恒對杜雲京的性子,也很有信心,相信他能交個信服的答卷出來。
至于完美?别說縣令大人,就連府衙大人也不能說自己斷的民事,就能讓所有人心服口服。
總之一句話,不求人人服氣,隻求秉公行事。
一聽是如此一等一重要的事情,杜雲京立馬振作起來,待聽完後,十分高興道:“恒弟,你如此信重我,爲兄真是慚愧。恒弟放心,此事若有失,我倒提項上人頭來見你。”
你說負荊請罪也行啊,說的這麽可怕。陳恒正要寬慰他幾句,杜雲京已經轉身跑的飛快。
見狀,他也隻好搖搖頭。
…………
…………
薛蝌、錢大有趕到城門口時,将跟随的一百人全部打亂,分成數隊。他們記得陳恒的交代,三人中不能全是一家書院,必須交叉安排。
待把人數分完,大家相約好碰頭的時間,都各自朝着目的地奔去。薛蝌另帶了兩個人,第一個去的地方卻是自己家。
真是薛家的好大兒啊!
等薛蝌敲開門,跟父母道明來意。薛瑱跟範氏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邊命下人收拾東西,一邊請兒子跟他的同窗坐下,稍喝一杯茶,略作閑談。
聞訊趕來的薛寶琴躲在屏風後,隻遠遠看了一眼堂内的人,見沒有熟悉的身影,眼眸中隐隐閃過一絲不安的擔憂。又看着兄長臉上雖然疲倦,可激動高昂的情緒,才叫她稍稍放下心來。
這幾日,薛蝌都是早出晚歸,寶琴連跟他碰面的次數都是極少。
想着心中的挂念,她幹脆就躲在屏風後,偷聽着兄長講述城外的情況。
這些話題,自然繞不開陳恒的身影。薛蝌講的高興,薛瑱聽着也是意外。
“我以爲蝌兒這個好友……”薛瑱朝着範氏誇贊道,“能折騰出報紙,已經極爲了不得。沒想到他在做事上,也有這樣的才能。”
範氏不置可否,隻點頭應和,“蝌兒能有這樣的朋友,是件好事。”
“正是如此。”薛瑱欣慰的點頭,當年要不是何掌櫃東窗事發,他也想不到讓兒子來揚州讀書,更想不到他會在書院裏交下陳恒這樣的朋友,真正是世事難料。
“出門辦事,還是要仔細些,待人接物都要留點心。”他叮囑幾句兒子,本想再捐些錢,卻被薛蝌嚴詞拒絕。
待薛蝌将陳恒的原話搬出,連薛瑱自己也聽出了神,一直等到兒子跟同窗離去,才對着範氏道:“陳家這個孩子,到底怎麽教出來的?真叫人看的心癢癢,恨不得把他跟蝌兒換個人,讓他來給我當兒子。”
“莫說胡話,蝌兒也是個好孩子。”範氏忍住笑,将相公拉回椅子上,“小心讓他聽到,心裏吃味。”
“那倒不會。”薛瑱對薛蝌很有信心,大笑道,“他不是這樣的性子。”
寶琴在哥哥離開時,就已經轉身回屋。
她動靜小,爹娘又顧着說話,都沒瞧見她的來去。
一路回到屋内,寶琴忍不住坐在位置上,想着那個人此時在城外的一番作爲。
說是傾慕也有,說是敬佩也有,又有更多無法言語的情緒藏在心中。她按捺住不安的心情,隻合十雙手向上天祈求。
“老天爺,求您保佑哥哥跟他,一定要平安無事,逢兇化吉。”
“小姐,小姐。”春雁咋咋呼呼跑進屋,“剛剛少爺讓奴婢拿走你不少衣物。”
“我知道。”
“春雁也給了呢。”
“哈哈哈,好,等明年開春,我們再去買新的。”
…………
…………
崔遊道趕到府衙時,林如海、黃維中亦在堂内坐着,另有府衙不少官僚等在此處,見到解元來此,大家都是問候幾句。
韋應宏将他喊至面前,拿過杜雲京書寫的資料一看,已經忍不住皺起眉頭,心中道:竟有這麽多孤苦無依的老弱婦孺嗎?
名單上,用紅字标注出來的丁戶,都是家中沒有成年男人的丁戶。不是奶奶帶着孫子孫女,就是妻子帶着兒女,或是祖孫三代一起。
見到此類人約有四、五千多人,韋應宏也是思考起陳恒提供的方法。
大家見知府大人陷入思考,也沒在堂下多言,隻拉着崔遊道打聽起城外的情況。他們說的小聲,并沒有吵到韋應宏的思緒。
良久,等到韋應宏心中拿好主意,他才輕咳道:“城外有數千老無所依者,諸位以爲當如何?”
上頭這麽問,自然是要出手的意思。
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考量,說的話也不是挑刺找毛病,都是依照現實提出來的想法跟意見。
但說來說去,都是繞不開養濟院的去處。所争的,無非是在怎麽安置,讓哪些人先進來,哪些人留在後頭。
畢竟城裏的養濟院,能容納的人數也有限。
韋應宏聽了半天,還是覺得不對味。
大概是因爲陳恒冊子中的那句:“将這批人安頓好,揚州不是平白多出十萬人的衣食住行?他們但凡每人買上一件衣服,吃上一口飯。這些花銷,不還是用在揚州。”
“錢在庫中,到底隻是死物,讓它在百姓、商人手中轉起來。蘇州、金陵、杭州等地的商人,豈不是人人奔至揚州?”
陳恒沒提具體的方法,隻是把自己的想法寫在冊子上。
韋應宏跟林如海都是聰明人,隻稍作思量,就明白其中的奧妙。
大雍朝雖無金融之學,可對于錢、商、民之間的認知,已經有些早期的萌芽。從宋、明開始,再不似之前的朝代那般,到談錢色變、言商羞人的程度。
尤其是在明朝萬曆年間後,各府縣的商業往來更是絡繹不絕。在江、浙、粵等等這樣商業發達的地域,商業更是每個知府大人必須重視的地方。
最後,韋應宏還是說出自己的主意,一錘定音道:“黃知州,你去府庫裏拿三萬兩紋銀出來。”
“到了城外,問問名單上的百姓。有一年内不想離開揚州的人,就給她們家一人三兩銀子。将她們接至城内,二戶爲一隊,給她們在揚州裏找處房子,房子小點也無妨,先擠一擠。”
他說完,視線已經看向林如海,後者起身道:“揚州各處租房信息,幾家報鋪跟牙商都整理好,送上來了。”
“挑出低價者,再跟他們說,把租價折半。他們的損失,會從明年的稅賦裏減免。”韋應宏說的幹脆利落,帶着不容拒絕的意思。
“大人,那明年想要離開的百姓怎麽辦。”黃維中朗聲問。
“一人給二兩,先收至濟養院、揚州各大書院過冬。若是放不下,就安排驿站車夫送去各縣,讓縣令們好生照顧,明年我會親自過問此事,讓他們事無巨細,一一記錄下來。”
反正這些撒出去的錢也離不開揚州,縱然有下屬反對,韋應宏還是秉持了自己的意見。
等到堂内的議論聲稍稍過去,韋應宏又提出下一個議題。
“大旱之後必有大澇,大家也讨論讨論招民夫的事情吧。”韋應宏指了指杜雲京的文書上,那些家中有兩個男丁以上的人家。
“順便把民夫們的工錢也一起商議了。”
“大人,如此勞師動衆,我們揚州也沒這麽多地方要治理啊。”
韋應宏大笑道,“怎麽沒有,城西還有幾處荒地,剛好可以拿來建房。保障湖也要清理下淤泥,長、淮兩河,正好借着水位下降,修正下河道、河堤。”
“萬一大澇沒來呢?”有人問。
“那萬一來了呢?”韋應宏反問。
最後還是林如海出面,将自己這幾日從史書裏搜羅出來的記錄,擺在衆人前面。
看着明朝末期,那一個個慘絕人寰的天災,這才讓大家将信将疑的點頭同意。
看見下屬們再無疑問,韋應宏沉聲道,“繼續議事吧。”
第二更來了哈,信守承諾。明後幾天的更新,你們會看到寫精彩刺激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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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改到後面,頭開始疼了,先去吃個晚飯,睡一覺,明天起來修改潤色。肝疼肝疼。
PS:我更了一萬二,少兩章欠更,不過分吧。比心,愛你們。
(本章完)